第50章 檢舉材料
事情僵在那裡,趙茂父子氣呼呼地看著吳清華,張之城不言聲把鐮刀拿出會議室,張岩見他招手,跟了出來。
藏好鐮刀,張之城把昨天宋戰羊打電話的事跟張岩說了,問道:「叔,宋戰羊咋個脾氣這麼大,是不是我辦事不周到,又犯咧啥忌諱?」
對於這個「不周到」,張岩頗能心領神會,指的是傻大貴對著宋戰羊派來堵門子的婦女們脫衣「耍流氓」的事。張岩搖搖頭,說:「他出招,咱們接招,村村兒之間交手過招太尋常咧,沒啥周不周到的,昨兒個晚上,我倒聽說另一件事,想打電話跟你說,沒打通。」
「啥事?」
「咱村兒治保主任跟他哥弄出來的事,」張岩說,「三邊家三匣子不是被派出所兒扣下咧,昨兒個一天,六雙石跟安三邊都在運動這事體。他倆在縣『陽光大酒店』擺了一桌,宴請黃所長。原來這事黃所長一個人說了也不算,你猜怎麼著,那天趕到南閘去的那個警官姓宋,人家就是水口村人,實打實是宋戰羊咧侄子。你想想,有這層關係在,三邊家三匣子能放得出來嗎?這麼著,六雙石就想咧辦法,安排人報警,黃所長就安排咧宋警官出警,趁著機會,把安三邊家三匣子放咧。」
「就為這?」張之城說,「安三邊為救兒子使了點手段,說起來是於理不合,其實於情並非不能理解。」
張岩嘆氣說道:「話是這麼說,可安三邊家三小子如果在派出所押著,他們出錢的時候就會積極些,村兒咧就占著主動。現在放出去咧,藏在哪裡咱不知道。安三邊跟他二哥從昨兒到現在也沒露頭兒,這事兒是越攪越麻纏咧。」
較量開始了,兩駕馬車已經開始發力。那就來吧,張二常上午的態度讓張之城很安心,事情總要解決的。他拉著張岩走回會議室。
便在此時,大隊部傳來摩「八零」摩托的轟鳴聲,且不止一輛。會議室門打開,宋戰羊帶著人來了,張岩看向趙茂,趙茂嘆口氣,說:「支書,這些日子你為咱村兒下的辛苦,咱都看在心裡。這會兒你有事兒,咱不耽擱,但是這個吳清華不能叫他走,事體得鬧清楚。」說完,拽著兒子趙五走了。
以宋戰羊為首,會議室烏泱烏泱湧入十來個人,來者不善。
但趙茂兒方才的話使張之城對於解決此事的底氣又足了三分,因此,儘管己方身邊只有張岩一人,張之城氣勢上也沒被壓下去。他取出煙葉子,給「來客」倒上水,大大方方坐在會議室主位,看著宋戰羊,問道:「宋支書,今兒要談啥事體,攤開咧說,能立刻解決的,咱們現在就把它敲定。」
宋戰羊沒說話,身邊一個老漢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說:「甭鬧這些虛文,恁把咱水口村兒爺們兒們害慘咧!」
水口村來人之中,也有懂禮數的,主家客客氣氣上了茶和煙,算是遵循村裡往來最基礎的道理,而己方這個老漢開場便摔杯砸碗,可就算是跌份兒了。當時便有幾個人去拉那老漢,示意他莫要撒潑。
宋戰羊擺擺手,開始說話了:「都甭攔老五叔!打我下生起,咱老宋家祖宗問我,你襠咧牛牛是做啥咧?我說是尿尿咧,他說不對,是打種兒咧。老祖宗七零年咽氣兒,咽氣兒前把我叫到床邊兒上,又問我,襠咧牛牛是做啥列?我說是打種兒咧,他說對咧,他又問我一個問題,說,那莊稼要長旺,要打種兒,得攤在太陽下曬咧,為啥人打種兒咧傢伙,不能拿在太陽底下曬咧?為啥咧?」
這個話題粗俗,並不符合他支書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平日嚴肅的形象,但他說得一本正經,也就沒人敢笑。宋戰羊滿意地點點頭,說:「因為除咧打種兒,除咧傳宗接代,人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守住,是啥咧?兩個字兒,廉恥。我平日最重廉恥,老五叔跟我沾著親,要是平常時候兒,他這樣摔杯砸碗地耍潑,我一定會糾正他,這不是老爺們兒的光榮。但是今兒個,我不糾正他,因為有人背後秀下手,玩兒陰謀詭計,更不講廉恥!」
宋戰羊不愧也是一員驍將,他話俗而理不俗,字字說來,字字有聲,就像一把把小鐵鎚敲在在場所有人心上。張之城雖仍然不明就裡,卻不得不佩服他這段現身說法,若不是今日這樣的特殊情勢,張之城真想把這段發言記錄下來,字句鑽研,以後再有任務,需要動員村民時,這就是最有力的發言範本。
如果要給剛才學到的這套東西起個名字,那麼「群眾動員講話技巧」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宋戰羊接著發話了:「小張,叫你一聲小張,咱應該還當得起吧?」
張之城點頭。
「好!」宋戰羊豪氣地一拍桌子,說:「在南閘上,你跳進河裡堵口子,那時候兒,咱覺得你真不賴,年紀是小點兒,不耽擱你在咱心裡是條漢子,也是為了這,咱沒帶人跟你在閘上鬧,不然的話,你木塘村兒別人咱不敢說,你跟安三邊,六雙石他們,一個也甭想回來。咱也算惺惺相惜吧?」
張之城點頭。
宋戰羊說:「可你小張昨兒個真讓咱領教咧,到底是文化人兒,干起事兒來一點兒不手軟。」
「慢來!」張之城說,「宋支書,你莫非為了治保主任把他兒子從派出所兒里保出去的事兒?這個事還要老少爺們兒理解,誰家沒孩子呢,天下父母心,橫不能眼睜睜看孩子在派出所關著,不聞不問吧?事兒出咧,淹咧大伙兒家地,咱們直接商量賠償事項,四四六六擺開來,不是比糾纏這些事兒有用嗎?」
宋戰羊使勁吸口煙,不陰不陽地說:「你可真是把好手兒,現在還要狡辯!看來把你放在村支書位置上屈才咧,你這嘴皮子功夫該上外交部,跟美國記者過招去。安三邊把匣子從派出所保出去,這是人之常情,我宋戰羊再老糊塗,也不能因為這個上來跟你討公道,我說的是另一件事!」
「啥事?」
「你真不懂?」宋戰羊說,「那我就提醒提醒你,要說違規開墾土地,怕是你木塘村比水口村還要多得多,恁村兒林地規劃我都有,最起碼一千畝是違規開荒,墾出來的糧食地!」
張岩聽出輕重,說:「宋支書,這話可不敢亂說。」
宋戰羊說:「咱敢不亂說,恁卻敢亂做。我問你,昨天到我水口村兒大隊,口口聲聲要『重新丈量土地』的,是什麼人?是你們村舉報的吧?」
見張之城愈加疑惑,宋戰羊喝口茶,揣起壞,他旁邊一個人道出了事情原委:
昨天,一輛小卧車駛入水口村村支部,下來幾個提著公事包的人,衝進支部說要搞突擊檢查。宋戰羊心中奇怪:往日里有啥子檢查,鄉政府都會提前通知到,要求村裡做好準備的,有時還會派人來幫忙,怎地這次要搞什麼「突擊檢查」?只見那人從公事包里取出一副圖,攤在桌上,說要檢查水口村用地政策落實情況。
查就查嘛,難道村支部落實政策情況,國家查不得?
何以招致宋支書如此強烈的反應?
宋戰羊說:「還瞪什麼呢,除了你,還有誰能使這個壞?人家拿出圖來,直奔南閘邊上的六百畝地去咧,看了兩眼,說我們違規墾荒。哼哼,還沒定損咧,腚眼兒讓人家捅咧,咱姓宋咧這輩子沒吃過這個虧。你是不是覺得,違規墾荒,就不用恁村兒賠償淹地損失咧?」
張之城鬧明白了事情原委:水口村被淹的那六百畝地,原本是要定損,要木塘村賠償的,而一旦坐實了這六百畝地違規開墾,那麼反而成了水口村違規墾荒在先,那淹掉的六百畝青苗既是違規開墾而來,也就無需定「損」;既然無需定「損」,就更無需賠償了。
從「合法性」角度攻擊淹地賠償問題,立意高遠,角度新穎乃至刁鑽,順這個思路去想,那麼遞到農墾方面的「檢舉」材料行文也必流暢。
釜底抽薪,大是神妙,只是過於狠毒,對農民,鏟人家的地,豈不如同揚人家的祖墳?想出這個毒計的人,真是個長著聰明腦袋瓜的小王八蛋啊。
張之城正自慨嘆,宋戰羊遞過來一封信,封面上寫著「檢舉信」三個大字。寫這三個大字的毛筆吃滿了硃砂,淋淋洒洒似欲衝天飛去,端地是一筆好字,這筆好字本該寫太白的絕句,可惜寫的是這麼個勞動人民眼裡看來有些不堪的打小報告的「題目」,有種錯配鴛鴦的唏噓。
「這是檢舉你村的材料?」張之城不相信似的接過信,心想這等材料怎麼會返回被檢舉人的手裡?正自疑惑,打眼一看,卻見情形完全不對。他看了宋戰羊一眼,這是怎麼話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