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花皇后獨孤萬華
天元皇城中一派肅穆,外朝白旗飄蕩,金鱗禁軍也在金色鎧甲之外罩上一層白衫,與三大殿外的蒼白龍岩地面遙相呼應,散發著一種悲愴之氣。
內廷之中的裝飾也都換上了鑲嵌金絲邊的純黑絲綢,就連燈籠都用黑紗罩住,隱隱燭光變得更為昏暗頹唐。以玄色火晶石鋪就的地面反射著盤龍金柱的光輝,讓整個內廷里蒙上一絲混沌的荒誕。
可就在這黑金相交中,有一抹刺眼的虹光異彩,與周邊的哀榮之色格格不入。她像陰雲密布的蒼穹上空飛過的鳳凰,所過之處雀鳥跪拜,金鱗退避,直至龍降宮前。
「讓開。」獨孤萬華昂首而立,哪怕擋在她面前的金鱗衛領軍足足高她一尺,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鳥瞰天下的氣勢,也讓人覺得是她在俯視別人。
被「俯視」的金鱗領軍關恆是名服侍過三朝皇帝的老人,他曾與無數高手之間生死相搏,也在戰場中與死亡擦身而過,可他從未感到過恐懼,哪怕是自己的肚子被豁開了個口子,他也會把流到體外的腸子塞回去,繼續舉盾揮刀不帶一絲遲疑。
就算是這樣的百戰之軀,在面對這位年輕的皇后時,心臟也會狂跳不止。但他榮譽與責任不允許他有任何讓步,不管面對的是玄鳥還是龍母,只要沒有皇帝的命令,這名老兵都會如不可撼動的斷龍石般,阻擋在龍降宮門前不讓任何人通過。
「你耳朵聾了嗎?」見守衛不理睬自己,貴為一國之母的獨孤萬華鳳目圓睜,雙眸中似乎噴出了炙人的火焰,「我乃泓朝皇后,服侍皇帝起居本是分內之事,爾區區一個看門老狗怎敢擋我的道路,阻我夫妻團聚?難不成要逼宮造反嗎?給本宮滾開!」她再次大聲呵斥。
但萬華自己心中也清楚,這種威脅對面如同石壁一般的老兵,就如同清風一般無力。可她還是要來,至少要讓他知道自己來過。
面對氣勢洶洶的一國之母,金鱗領軍沉默不語,他把手中的長刀稍稍一轉,讓刀刃側向了一旁,刀身反射的陽光閃爍耀眼,那意思好似在說,「今日誰敢從此過去,定讓他喪命刀下。」
刀光射在萬華的眼中,讓她皺眉眯眼,這種挑釁的行為使她怒不可遏。
她想起入宮十八載,雖貴為內廷至尊,可外臣們對自己毫無尊重,更有甚者在朝堂之上便敢直呼自己為禍水。當初皇帝決意封后時,便有人極力阻撓,事後即便自己如何哭訴,皇帝也沒對那幫大臣做出任何懲罰,那時她便明白自己不過是皇權與金錢交易的工具,而無論是之前的狂龍帝九方昊,還是當今的中正皇帝都和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她也不再需要那虛幻的感情,如今她來此是為了更真實的東西——權力。
確切地說是她兒子理應獲得的權力。
自三月前太子薨逝,皇帝便把自己關在龍降宮內整日痛哭,常有傳聞皇帝悲傷不能自抑,早年間征戰時留下的創傷,在如此悲痛之下舊傷複發,健康狀況急速惡化,已顯油盡燈枯之兆。可儲君之位並未明確,放眼如今皇嗣之中,三皇子九方肖舉止輕佻,玩物喪志不喜政務;四皇子九方策身體羸弱,終日閉門養病;二皇子九方故少時便觸犯龍顏,被封為連城侯,在長垣邊塞抵禦蠻族,遠離權力中心。
唯有嫡子九方遜,雖尚年幼但聰慧機敏,筋骨強健,又是皇后嫡出,於情於理都該立為儲君,可三個月過去了,滿朝文武再未見過皇帝一面,更別說立儲之事了。
就連她這個皇后,想面見皇帝,也被這鐵壁一般的老兵擋在門外。但這次她的耐心已被耗盡了,皇帝已死的流言已經搞得內廷人人惶恐不安,今日她勢必要見到皇帝,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獨孤萬華拉起年僅九歲的九方遜,再次對著手持利刃的金鱗領軍說道,「本宮乃是泓朝百花皇后,如今吾將帶著皇子去見他的父親,倒要看看你的刀能否攔得住皇家真龍的血脈!」
言罷她緊握九方遜的手便要闖宮入殿,萬華依舊昂首闊步,面對明晃晃的兇器,凌人傲氣絲毫不減,她身邊只有九歲的九方遜雖未流露出畏懼之色,但卻不時偷瞄一眼那侍衛手中的大刀,好似在看那懸在天上的利刃何時砍下,好便拉著母后趕快躲避。
正當兩人經過那鐵鑄般侍衛身邊時,萬華的餘光瞟見了原本紋絲不動,如同一根亭柱般筆直的長刀,角度發生了些許的變化,那看似沉重笨拙的兵器正在以不符合她認知般的速度朝她頭上落下,一瞬間她覺得脖頸發涼,心中後悔自己衝動的行為,可事已至此,只能孤注一擲。
「啊!——吾兒啊!到底是何人害你……」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嘶吼凝固了龍降宮外的時間,那聲音包含著悲愴與憤怒,在整個內廷中迴響不絕。
同時一名瘦高的老人閃出了皇帝寢宮,他隨手帶上了宮門,方才讓內廷重歸安靜。
「皇帝口諭:自太子云薨逝,朕悲憤已極,體虛神煩,無力主政。正值多事之秋,皇後主理內廷,穩定宮心,朕心甚安。望此間教導皇子,以早日為國之棟樑,以備他日不便。」
那瘦高無須的老人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湯藥味,他弓腰垂目,看著萬華那一雙鳳翅錦緞鞋的鞋尖,用閹人特有的宏亮而柔和的嗓音傳達著皇帝的口諭。
「皇帝在這段時間很感念皇后的情誼,但皇帝龍體欠安需要靜養,皇后請回吧……」
獨孤萬華突然感覺頭上一陣向上的颶風,她瞟了一眼立在身邊的侍衛,長刀已回到了原來的直立狀態,一縷青絲也從她鬢邊緩緩飄落,她方才確認剛才不是錯覺,倘若這口諭晚到一會,關恆這老軍真的會連同皇子和自己一同砍了。
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皇后定了定神,惡狠狠地側目盯著老軍關恆,口中的話卻是對宮內的人所說,「臣,謹遵聖諭。」
之後轉身便離開了龍降宮門前,也不去再看一眼那殘酷無情的侍衛和奴顏媚骨的閹人。
黑色走廊中皇后宛若一團即將熄滅的火焰,火紅色的長袍在微光中像是即將化為灰燼的煤炭,跟在她身後的侍女各個猶如受驚的麻雀,沒走出多遠就有一名宮女因驚嚇過度跌倒在地。
「廢物。」獨孤萬華罵道,「如此膽怯之人,怎配與鳳齊飛?來人,送去寒鴉館。」
實際上,萬華的心中也是十分恐懼,畢竟刀懸於頂,若不是那閹人魏大寶早出來一刻,自己可能已經奔赴黃泉,只不過身為國母,她萬不能露出絲毫恐懼,尤其是在這些外臣面前。
可一回到鳳祥宮,屏退左右後她便如同泄氣的皮球,一下子堆坐在梧桐木的椅子上,好似斗敗的公雞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母后……」這時九方遜眨著一對好奇的大眼睛問,「父皇不肯見我們?兒臣已好久未在父皇膝下盡孝了……」
聽到孩子的言語,獨孤萬華恢復了些許往日的神采,她溫柔地將九方遜拉到懷裡,眼中似有愧疚地說,「你父皇很愛他的孩子們,所以正在為你去世的皇兄而悲傷……」
然而,這種悲傷也會轉變成對皇后獨孤萬華,以及她所生嫡子的厭惡與懷疑。
畢竟太子九方雲的莫名薨逝,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她這個皇后和她的兒子。太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內廷之中,再如何賢明的君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難免不對她這既得利益者產生懷疑。
正因此,獨孤萬華十分希望皇帝能早日走出悲傷,立自己的兒子為儲君,即便皇帝對她有所懷疑,但於情於理遜兒都應入駐傳心宮,承太子之位,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可讓她意外的是,皇帝過了如此之久竟然還在思念太子,這可和她印象中的那個中正皇帝的性格完全不同。
「可是母后,那我們不也該一同傷心嗎?」
萬華捧起了遜兒吹彈可破的小臉,看著他眼中善良的光芒,對他說,「遜兒說得對,母后也很難過,可生死有命,這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誰知還未等她說完寬慰孩子的話,九方遜便打斷說,「兒臣並不覺得母後為大哥的薨逝而難過,內廷之中人人穿黑披素,唯有鳳祥宮內整日張燈結綵,各位妃子們都不施脂粉,可母后則一襲紅袍濃妝艷抹,這未免於禮法不合……」
「住口!」獨孤萬華聽自己最親愛的遜兒如此數落自己的不是,猛然抓住了孩子的肩膀,瞪著他的眼睛問道,「這是誰教你的?是太傅賈奎嘛?」
她邊說邊搖晃著九方遜的身子,以至於年幼的孩子嘴巴微張,一臉吃驚地看著性情大變的母親不知所措。
獨孤萬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連忙換上了一副慈母的容顏,解釋道,「母後身為國母,自當母儀天下,即便有天大的禍事也應保持端莊華貴,方能不損皇家體面,鳳凰之鳴怎可與凡鳥一同哀啼。」
說來可笑,自己明明剛才差點被如同草木一樣一刀兩斷,現在卻和孩子說什麼皇家體面,萬華此時如烹心煮肺般的痛苦。她暗自發誓,若是將來自己的遜兒繼承大寶,定要讓那些輕視自己的外臣們付出代價。
「呵呵呵,好一出母慈子孝。」一陣爽朗的笑聲從鳳祥宮外傳來,只見一人著朝服來到母子二人面前屈身下拜。
「參拜百花皇后,鳳體金安。」
「舅舅!」還未等皇后發話,九方遜便高興地叫了起來,那人也不等皇后的旨意,起身便一把抱起了朝向他懷裡的九方遜,高高舉起轉了兩圈才放到地上。
「寶崊,您今日怎麼有空入宮……」她認出了這人正是她的兄長,獨孤家的長子獨孤玉,然而他的到來每每都不會有什麼好的消息。
「去,上外邊看看舅舅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孤獨玉對宮女使了個眼色,便打發著下人帶九方遜離開,而後便筆直地站起身來,額頭昂的像只天鵝,幾乎是在用下巴看著他的妹妹。
「是父親讓我來的。」他說道。
聽到父親這兩個字,獨孤萬華下意識地抓住了梧桐椅的扶手,儘力抑制身體的顫抖。
「爹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他讓我再像你確認一遍……」獨孤玉說話的同時身體慢慢前傾,頭也壓的越來越低,直到一雙銳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妹妹同樣銳利的那雙眼,問道,「太子的死和你到底有沒有關係?」
「我已經說過了!」獨孤萬華並不畏懼兄長的質問,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神恢復了平日的凌厲,不耐煩地回答。
兩人對視良久,好似兩隻準備廝殺的猛禽,哪怕在此時暴露出任何弱點,都會遭到對方的全力一擊。
「呵呵,小妹你好調皮,還和以前在家時一樣。」突然間獨孤玉那雙鷹眼自然到出奇地便化為了一對彎彎的月牙,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消散。
「是呀,自打我進宮后,能和兄長這般玩笑的機會可是少之又少。」見兄長收起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態度,獨孤萬華也換上了一張活潑小妹的笑臉,可她清楚地知道,獨孤家依舊在懷疑她。
她雖是獨孤家的一員,但也不過是獨孤家和皇家一個交易的象徵,若是不聽從家族的安排擅自行動,自己則將被整個家族拋棄,從此在這深宮之中再無外援,而不久之後便會有其他獨孤家的人取代她在內庭中的地位。
「爹是想你了,可又公務繁忙,只好由我這個當兒子的代他老人家來看看咱獨孤家的國母。」
獨孤玉依舊在裝模作樣地賠笑,那種虛假到自然的表情,出現在他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只讓獨孤萬華覺得倍感噁心,此時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對話,便說道,「好了,咱都是自家人,國舅大人就別賣關子了,有話便直說吧。」
獨孤玉也收起了那副笑臉,湊到萬華耳邊低語道,「逆鱗攜信入冀北,冢虎南下返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