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1碼事的道理
裴順言語落下,只待片刻,便見幽綠色的氣體驟然翻湧起來,明暗之間的節奏顯然急促了許多。
可是,許敬文仍然沒有作出回答。
裴順也不著急,依據邸報上簡短的內容,淡淡然讀道:「博陽郡長史公孫允科舉舞弊、挪竊文章,已被革職。」
「怎麼樣,這就是公孫允的報應,你……痛快了嗎?」
「這裡面並沒有使用類似涉嫌的辭彙,說明案情已經坐實,並且,公孫允已經被革職了。」
許敬文的陰魂氣體翻湧更急,突然如火焰般燃燒,森然的異光將整間書房照成幽綠色,顯得詭異莫名。
不甘且憤然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之中:「就這?就這?就這?被革職?他就只被革職?他只被革職!?」
「轟!」
如火焰般燃燒的幽綠氣霧猛地膨脹,炸裂出人形輪廓,卻無具體面貌。
人形以兩手不停在桌面上比劃,似乎想要撕碎邸報,無奈只有氣霧橫飛,連片紙頁都抓不到。
良久,它的動作才漸漸變得緩慢,最終完全停手,不知是發泄完畢,還是絕望放棄。
裴順的語氣里多了一絲柔和:「不然呢,你是要他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屍?」
「許敬文,我其實打聽過你的事情。」
「你祖上幾代均無功名,就算你爹被本地縣丞賞識,舉薦到博陽郡也僅擔任官學參事。」
「當然,官學參事雖只是不入流的學吏,可你爹畢竟還是名學識不俗的先生,你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在他的熏陶下,本就聰穎的你自幼善識文章,在這方面遠勝近齡人。」
「所以,你從小就自詡不凡,眼界也比常人更加長遠,總將心中抱負掛在嘴邊,稱得上胸懷鴻鵠之志,身有錚錚傲骨。」
「你爹大概也是希望,許氏在你這一輩能踏上仕途,對你寄予厚……」
幽綠色的人形輪廓傳出冷哼,語氣憤然不減:「住口!你說這許多有何意義!」
「公孫允竊我文章,以此登上長史之位,更借之頒布政令,可這明明是我多年來針對醴泉縣局面想出來的應對之策,憑什麼是他獨攬成果?!」
「這是何道理!」
聞言,裴順不由搖頭失笑,臉上的溫和漸漸消失:「你問這是何道理?我倒要反問一句。」
「你有個擔任官學參事的爹,自小對你循循善誘,不時還能借近水樓台的便利,給你討來許多學府典籍,使你能接觸更多學問。」
「這對那些與你近齡的學子來說,又是何道理?你難道不清楚,對大部分人來說,在考進學府之前,要想見識裡面的典籍內容是何等困難?」
「你憑什麼有這份優越,有則罷了,你憑什麼坐享這份優越的同時,要去與沒有這份優越的學子們爭搶功名?」
「這公平嗎?這又是何道理?」
許敬文陰魂擺盪,幽綠色的亮光映照得整間書房時明時暗,彷彿急促的呼吸,其中傳出憤怒的斥責:「真乃謬論!」
「吾輩讀書,當存報效家國之志,求無止、學無涯,才能總結出更多見解,才能更好地施展抱負!」
「倘若真如你所言,我因為有著更好的求學環境,就不去同其他學子競考功名,我讀這書又有何用!」
裴順極為認可地點了點頭:「是的,倘若公孫允因為有著優越的條件,就不同你競爭,他爹將他生下來又有何用?」
許敬文一下子怔住了,
過了好久,才大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當即否定道:「這不同!這如何能夠相提並論?」
「不錯,我是比一般人有更優越的求學條件,可這並無法改變我苦修多年的過程,也無法改變勞配之策是我寫出來的事實!」
「你覺得我得天獨厚,是因為我有機會接觸許多人接觸不到的學問,我告訴你,恰恰相反!別人在讀書的時候,我在讀書,別人在玩樂的時候,在休息的時候,我還在讀書!」
「我有今日學問,是我用一滴滴汗水,一刻刻時間換來的,不是誰憑空賞賜的!」
待他將心中憤懣發泄完畢,裴順一針見血詢問道:「你覺得你付出比別人更多,你就該比別人優秀,是嗎?」
許敬文的聲音有些顫抖,既是憤懣,也有委屈:「道理不應該就是這樣的么……就應該是這樣的啊。」
「勞配之策看著只是一篇政解文章,一篇考卷書文,可這裡面的每個字,都是我嘔心瀝血寫出來的啊,憑什麼他公孫允一聲不吭就拿走了?」
「我承認,他家境是比我好,他有權勢,那他就能坐享成果了嗎?他付出什麼了!」
「我有求學的優越條件,但我還是兢兢業業,-不辭勞苦,這才贏過旁人。而他呢!他是有家境的優越條件,可他付出什麼了,他憑什麼坐享我苦思多年的成果。」
「你怎麼敢拿我跟他相提並論,啊?這完全是兩碼事!」
裴順鄭重其事地緩緩搖頭:「不是的,許敬文,這是一碼事。」
「在你得知公孫允也有意爭長史一職時,你就應該知道,你想要成功,就不僅要贏一份考卷,贏一個公孫允,你還要贏公孫允背後的公孫氏整個家族,甚至包括與這個家族有利益相關的各方勢力。」
言語落下,幽綠色的人形氣體莫名有些飄忽起來,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量。
裴順沒有馬上打斷,而是等了半晌,才繼續補充:「而你不知道,你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你甚至竟然蠢到會被竊取文章,蠢到鬱鬱而終留下孤寡父母,蠢到陰魂不散只為無助地期盼著一個你想看見的報應。」
「在你看來,你覺得怎麼樣的結果,才能讓你放下執念?才能讓你安然離開這個世界?」
「許敬文,你認真回答我,你是想公孫允死嗎?還是甚至想看到公孫氏倒台?」
許敬文的陰魂飄忽不定,苦澀的語氣沒了半點鋒芒:「他怎麼可能會死,他可是公孫允啊,他公孫氏可是受當今聖上青睞的一方大族,在博陽郡涉及多少人的利益……」
裴順心中輕嘆,此一刻,他算是徹底明白了許敬文執念所在。
「你看,你自己也是明白的,你執念不消,並非想看見什麼報應,你只是不願放過自己。」
「你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