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絕命詞
「王經略,你說你不走了,是什麼意思?」
當沈毅剛剛踏上城頭台階的時候,妙影近乎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見那名披甲女侍打了個機靈,沈毅對她擺擺手,女侍如釋重負的叉手行禮,落荒而逃。
「難道這種時候了,你要帶兵守城?既如此,為何前幾日軍議時不說?」
「因為前幾日,涼州只有我一個宗師,所以必須忍辱,而今日,重穎終於勘破最後一個關口,從成丹變成了宗師。既如此,我也就無須再回去了。」王煥清冷的聲音傳來:「還望宗姬見諒,老臣畢竟是個涼州人,必然會以鄉梓為念,這也算是一點小小的私心吧。」
沈毅也登上了城頭,卻只見城樓的屋檐下,只有妙影、王煥與董重穎三人。
妙影雙手支著牆垛,望著北方的天空,良久之後才皺眉說道:「你不必憂心衛北列省的平衡,我還是能鎮得住場子的。別說涼州有兩個宗師,在憤怒之戰時七個宗師同時下場又如何了?」
這話說得其實很重,因為在那場千年前的叛亂中,涼州是作為反賊出場的。
「一個與多個是沒差的,有與沒有才有差別。」王煥此時身著一身重甲,態度依舊恭謹:「涼州,終究還是涼州人做主的好。」
妙影沉默一時。
如果說衛北列省屬於震旦的邊地,那涼州就是衛北列省的邊地。
涼州被夾在哀慟山脈與大胃神高原之間,毗鄰次元石沙漠,土地貧瘠的同時也被壓成了一個長條,治下所設的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幾乎是一字排開。
生活在這種窮山惡水之中,不抱團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即使涼州人的主要生存方式是通過長牙之路經商,境內也是各個種族雜居,涼州內部可還是形成了巨大的向心力。
震旦中樞出於對衛北列省督軍府地位的尊重,一般不會設立涼州牧,所以,經略使與安撫使這一武一文兩個職位就成了涼州的最高職位。
而涼州武夫眾多,一個外地空降的經略使根本壓服不住。
這種情況在震旦境內其實很常見,極其特殊的比如蜀州野獸人部落,他們的鯤鵬族長老程萬里就是一名大宗師,難道空降一個大宗師去當他們的頂頭上司?
所以,涼州經略使一般就是從涼州本地人中選拔,不過想當候選人的前提必須有宗師級實力,否則也撐不住局面。
涼州只有王煥一個宗師的時候,他必須要為涼州考慮,然而當董重穎也晉陞為宗師后,王煥終於可以任性了。
「所以,你要繼續留守千目城,讓董重穎去當新一任經略使?」妙影繼續皺眉,看了一眼董重穎:「這是誰的意思?」
董重穎默然不語。
他其實也是處於懵逼狀態。
昨日戰陣之時,董重穎還沒有突破,今日清晨,他夢到紅日入腹,一覺醒來之後,竟然踏過了宗師的門檻,還沒來得及慶賀,就被王煥拉到了妙影面前。
董重穎甚至都不知道王煥要做什麼。
王煥自然也沒有讓部下為難,拱手說道:「是老臣的意思。」
妙影嘆了口氣:「王經略,我以為我已經將形勢講的清楚明白了,這次惡魔大軍肯定會有遠遠不斷的後手,孤懸在外的千目城根本無法堅守的,我也不可能將軍卒的性命平白潑灑在此,你為何還要堅守此城?」
「宗姬錯了。」王煥的聲音愈發從容:「老臣不需要一兵一卒,
只需要十石酒,一缸米,十斤肉即可。」
一直低頭拱手的董重穎愕然抬頭,看向這員老將。
妙影也是扶著牆垛,微微閉上了雙眼。
一人獨自面對織命魔君的惡魔軍團,即使是宗師高手,也絕對不會有幸理。
這不是守城,這是在赴死。
這一刻,妙影有許多話想問王煥。比如你知不知道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你知不知道歸朝之後最差也有個鎮北將軍號在等著你?你知不知道涼州軍是此次北征的功勞第一?為什麼還要赴死?明明已經有活路了啊!
然而千言萬語終究只匯成了一句話。
「為什麼?」
妙影轉頭看向王煥,盯著他的眼睛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王煥撫摸著千目城的城牆說道:「原因老臣自然可以說出許多,比如想在千目城阻攔一二,做斷後之人;再比如內心剛愎,不願做失地之人。可這都不是我的本心……也罷,將死之人還有什麼可避諱的呢?」
「宗姬,您可還記得,三十年前,老臣曾經有兩名至交好友?」
妙影緩緩點頭:「是皇甫律與段淮嗎?」
王煥愣了愣,突然面露微笑:「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只有我還念著他們,宗姬縱橫天下千載,竟然也還記得這兩個無名小卒嗎?」
「……我記得,我記得你們每個人……」妙影喃喃說道,隨即嘆了口氣:「況且,涼州三明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涼州三明……」王煥摘下了頭盔,任由花白的頭髮在冷風中飛舞:「這個名號已經很久沒人提起了。」
「當年皇甫律、段淮還是老臣三人跟隨宗姬出關,一日百戰,征戰數年,涼州男兒埋骨無數,終於取得了黑水河大捷,拓土千目城。」
「段淮在那一戰受刀傷十三處,槍傷二十一處,身中五十一箭,殞於陣中。我在他屍首上挖出的箭頭足有半斗。」
「第二年,惡魔大軍反撲,皇甫律奉命率軍出擊,雖然擊退了賊奴,卻感染惡魔所散布的惡疾,掙扎三日後,喘氣都很難了……我也只能替他了斷。為了阻止瘟疫蔓延,甚至連他的屍首都保不住,只能焚燒成灰。」
「現在就剩我了,拖了二十多年,老臣委實不想再拖了。」王煥言語愈發誠懇:「此時到了下面,還可以跟他們二人說我是在保衛千目城時戰死的。回到長垣之內,雖能再活上幾年,可老病死於床榻之上又算什麼?我又有什麼臉去見他們?」
妙影重重的嘆了口氣。
相對於朝生暮死的人類來說,妙影的生命實在是太長了,對於她來說,一時的成敗就像是潮漲潮落,丟了的地早晚還是能打回來的。
幾百年前的長垣以南還都是大片無人區,三關跟公共廁所一樣,任惡魔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內部更是亂成一鍋粥。
現在的震旦不也是向長垣以北進軍了嗎?
所以,無論是妙影還是龍帝,都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
可是,這些成敗對於凡人來說,就是自己於袍澤好友一生為之奮鬥的功業。
現在王煥已經決死了,妙影又能對一個決死的人說些什麼呢?
勸他留得有用之身以待來時嗎?
王煥已經六十多歲了,再加上多年征戰氣血兩失,這一口氣卸下后,能有幾年活頭?
他用這幾年的生命換一場恣意妄為酣暢淋漓,誰又能說些什麼呢?
董重穎痛哭出聲,他伏地對著王煥說道:「經略……師傅!何至於此?!匈人已經被打垮了,有兩三年養精蓄銳就可以再次出關,橫掃匈人王庭與惡魔,為何不在那時告慰皇甫公與段公的英靈?」
王煥望著自己的記名徒弟,目露失望之色,喟然說道:「我意已決,無需多言!」
「可……」
「原本有些話我不想說,可如今看來,有兩件事需要交代給你,你必須牢記於心!」
王煥打斷了董重穎的勸說,斬釘截鐵的說道。
董重穎也只能頹然低頭:「是!」
「一則,涼州與震旦是一體的,也是絕對不能分裂的。我不管有多少人攛掇,水下有多少暗流,你既為涼州經略使,就有責任將一切亂象摁下去!」
「二則,如有疑難不決之處,要多聽南容的謀划,你得相信,她的智計與韜略勝你們百倍!她是實實在在的未來宰執。」
「記住了嗎?!」
說到最後時,王煥已經聲色俱厲。
董重穎抽泣了兩下,舉起粗大的三根手指:「我對龍帝起誓,必會遵守王經略之言語,如有違反,則讓我死於至親袍澤兵杖之下,碎為萬段!」
「如此甚好。」
王煥如釋重負一般突出一口氣來,見董重穎顫抖著托舉起雙手,不由得笑著拍了拍腦袋。
他抽出腰刀,從鬢角割下一縷白髮,放在董重穎的大手之中:「在王氏祖墳給我設個衣冠冢即可,要將我的頭髮葬於賀蘭山之下,長垣之側。」
對董重穎吩咐完后,王煥對著妙影拱手說道:「宗姬,如果在來日平定草原之時,見到賀蘭山旁白雲如波濤般相聚,那就是老臣來見你了。」
沒等妙影再勸,王煥已經繼續說了下去:「老臣所說的那首至今思袁祁,不肯入關城,更多的是自勉而已。老臣為震旦鎮守關外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剩下最後一個心愿了,難道您還不能滿足老臣嗎?」
話已至此,妙影也只能艱難點頭應允。
沈毅自然也無話可說,只是微微低頭,以示對這名老將的敬意。
然而王煥卻沒有放過他。
「沈侯,你的兩首詩宛若天成,如今離別,生死兩隔,不知能不能贈老夫一首絕命詩呢?」
沈毅想了想,點頭說道:「還真的有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