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庫

第四章 密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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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昏暗而略帶潮濕的青石階梯一路向下,僅可勉強同時通過兩人的階梯道宛如昏暗山洞中開鑿而成,階梯道的兩側皆是凹凸不平的石壁面,石壁麵灰黑中略呈青光,整體光滑濕潤,泛著陰寒森冷之氣,梯道一路通向幽暗,前方沒有半分光明,也不知最終通向什麼樣的目的地。沿路兩側石壁上偶有細小的通風口,間隔約五米便點燃有油蠟燈台照明,似乎是平日里有專人打理,想必自然是烏良師徒二人。

雲萍是一行人等的領頭之人,後續眾人依次是蕭引、程薇、抱著阿寧的秋怒,黑袍人云晝自是殿後的那人。

眾人一路下行,階梯道也並非直行貫穿而下,而是蜿蜒曲折,彎道甚多。期間程薇與蕭引多次因為青石階梯面有濕滑而幾乎鞋底打滑摔倒,但都被領頭的雲萍或者隨後的秋怒及時扶持住而免遭摔傷。

雲晝與處在最後的秋怒尚且隔著三人身位的距離,一直冷眼觀察著前方眾人的行走姿態,全程沉默無語。

如此行走了約摸半個時辰,下行階梯道由窄入寬,終於迎來了一條不再陡峭向下而是平坦前伸的石廊,石廊高度約有一丈有餘,寬度較梯道提升不少,足可容納四個成年人並排而行,眾人來到石廊也因環境變得寬闊而不再過分神經緊張,如此直行向前約有二十丈的距離,石廊的盡頭連接處竟豁然開朗,較石廊更為寬敞高聳的偌大石室映入眾人眼帘,石室地面平整光滑,四面石壁上圖文石刻紛繁複雜,多為形狀奇異的獸形或人形雕刻,伴有風火雷電等自然現象的圖紋,多相組合整體呈現出詭異神秘的神蘊風格。

石室的地面中央,聳立著一處半人高的圓柱形石台,石台連接著兩道鑿刻的凹槽,凹槽指向東西相對兩向,延伸開去足有數十米遠,盡頭處是兩扇形狀一致的巨大石門,石門之上雕刻著的也是類似圖樣,是近似麒麟與猛虎模樣的兩隻神獸相爭僵持不下,石門緊閉無半分空隙,石室之內唯有此兩道石門別無出處,至於門后隱藏的又是如何一番天地,自然令人遐想。

到達石室后,程薇、蕭引、秋怒和阿寧的注意力自始至終都被石壁上的神秘雕刻圖案所吸引,四人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圖紋雕刻,不約而同地思考著其背後究竟蘊藏著什麼樣的表達含義。

雲萍與雲晝卻是對這番奇異壁畫似曾相識,二人均為端雲皇室血脈後裔,曾在多年前端雲朝祭祀歷代帝王的帝王祖廟中,見過類似的雕刻圖紋,如此圖紋,幾乎均是來自端雲立國先賢崇信的琅嬛教歷代傳承的經文典籍中描繪內容,多為模仿復刻經文典籍中流傳的各種神話故事所描述的場景,對於雲氏皇室宗親而言,自然是並不陌生。

到達石室后,雲晝先是舉目望向石壁上的圖紋,隨後目光迅速轉移到了石室中央的石台與那兩扇石門,思索一番后,雲晝急忙提氣縱身飛躍至石台近旁,眼前呈現的是石台上紋刻著的兩圈石痕,石痕呈漩渦狀自內向外溢散開來,內外鑲嵌層層圍繞疊展,分別向東西兩端延伸開去,所最終導向正是長條凹槽及其連接的東西兩扇巨門。

漩渦石痕包圍著的石台中心區,是一處六角星形的凹槽,正是此處凹槽,讓雲晝的雙眼直接放出了異樣的光。

雲晝儘可能壓抑著興奮,略顯緊張地從衣襟內抽出那把鑰匙,那把同樣是六角星形的玄色石匙,那把埋藏著恨與愛交織無數回憶的鑰匙。

夕陽西下,黃昏的光,在熊熊燃燒的焚天火龍的血紅身軀上映照出黃金色光輝。

火龍紅光四溢,不斷延伸生長的爪牙肆意侵蝕著昔日代表著權力巔峰的端雲皇宮,昔日翻湧著滔天權勢的紅牆金瓦內,既是朝歌夜弦、侯服玉食與飫甘饜肥,也是口蜜腹劍、爭權奪利和爾虞我詐,在成王敗寇的權力更迭中,曾經的百里華蘇也僅僅是無情冷酷的權柄鍘刀之下的縷縷孤魂。

已是殘垣斷壁的輔仁宮內,衣衫殘破滿身傷痕的貴妃魏纓已是奄奄一息,在生命盡頭之門前躊躇不前,強撐著最後一口心氣,以勉強的喘息等候著生命中最為珍視的那人出現。

魏纓斜靠在輔仁宮殿的柱上,四下周圍橫七豎八地伏躺著刀兵加身的宮女太監屍身,與密密麻麻交織錯亂的損毀磚木,不少錦團織布上依然燃著火舌,昔日極盡欣寵的紅粉殿閣已成了空氣中充斥瀰漫著屍體惡臭的無間地獄。

魏纓的眼中雖然是充盈著絕望,但仍然有著一絲微光在偶然閃爍,正是這點微光,支撐著嬌弱之軀勉強維繫著活下去的奢望。

「纓兒!纓兒!纓兒!」

嘶聲裂肺的呼喊,回蕩在宮牆之內,逐漸傳到了魏纓的耳畔,那點微光掙扎著逐漸變得更加明亮了起來。

魏纓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傷痕纍纍的軀體,試圖朝著宮門的方向靠近多那麼一絲一毫,嘴唇微顫著張開,千言萬語早已在心湖之上翻騰起無數漣漪,卻吐不出只聲片息。

痛苦的低聲呻吟持續刺激著充斥焦爛氣味的空氣,直到那個多少次夜半夢回里記念牽挂著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宮門前那片朦朧的光里,殘喘也努力變為平穩一些。

「纓兒!纓兒!」帶著哭腔的慘呼抑制不住地變得更為高亢,身披盔甲但也同樣傷痕纍纍的青年男子,終於發現了心愛女子的下落,悲痛中壓抑著些微的興奮,男子踉踉蹌蹌地穿過了屍橫遍地,選擇著為數不多的地面空隙,快速踩踏跳躍到了女子的身旁。

魏纓忍耐著疼痛,下意識地盡著最大努力,撩撥著凌亂的髮絲,整理著已被撕爛成殘破不堪的衣衫,試圖讓自己儘可能恢復一絲平日里的模樣。

男子目睹著心愛女子已被折磨得血痕遍布的軀體,雙眼裡噙滿著淚水,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動著,他連忙扯下盔甲上的紅布披風,一把披覆在了魏纓的身軀之上,以最大的溫柔將她擁入懷中,他強忍著激動讓身體平靜下來,但淚水不斷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淌而下,心更是如刀絞一般強烈疼痛著。

「你……你終於來了。」

奄奄一息的魏纓伏在了男子的胸膛上,感受到了錯過多年又是思念多年的那股溫暖。

「我來了,我要帶你走。」

更咽著的男子,語氣中透著堅定。

「不……你能來看我最後一面,我已是心滿意足。」

魏纓露出苦笑。

「我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我的,不會……不會!」

「逆賊的兵就在……就在外頭舉著刀,如果你帶著我……是不可能逃脫的。」

「我們已經錯過太多時光了,哪怕死,也應該死在一起。」

「如果……如果當年……當年我沒有嫁給陛下,我們……我們是不是……是不是會更幸福?」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你有……有怪過我……有……有恨過我嗎?」

「不!不……」

字與字之間的停頓,堅定與遲疑之間連綿著長長的回憶。

「你……你終究……終究是怪我的。」

「我怪的是命運,是上天不公!」

「如果……如果當年不這麼做……我會背負更多……更多的債。父母……家族……都是我的……我的債……」

「我知道,我知道!」

「好了……你是時候……是時候要離開了。」

「不,我不會走的,當年我已經錯過了你,現在我們一定要死在一起!」

「不……你不可以……死,你還有更……更重要的使命。」

男子低頭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的魏纓,臉上儘是不解的神情。

魏纓用蒼白的手從懷中掏出了那枚六角形的石匙,交到了男子的手中。

「這……這是陛下投井之前……交給我的……這是端雲朝……端雲朝最後的希望……」

「這是什麼!?」

「你知道……知道隴西……隴西密庫?」

男子愕然。

「找到……找到陛下唯一的女兒……雲惜公主……她……她是唯一知道……唯一知道隴西密庫地址的人。」

男子接過石匙,眼中疑色更深。

「打……打開……打開密庫……為……為我們……我們報仇!」

魏纓掙扎著,竟從男子的懷中硬生挺起了身軀,直直盯著男子的雙眼中燃燒著一股莫名的火焰。

火焰衝出了女子的眼眶,同樣點燃了男子的仇恨。

只因火光之下,映照著女子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軀體。

女子的呼吸變得更為急促,胸脯快速起伏之間,透著瀕臨死亡的絕望。

「為……為我們……我們報仇!」

女子最後的話語,噴射出異常的力量。

「雲晝,為我們報仇,為我們報仇!」

一聲夾雜著痛與恨的瀕死呼叫后,曾經風華絕代的生命,終於香消玉殞。

雲晝的心神,從那個痛苦回憶畫面中逐漸抽離。

看著眼前的石台,他明白,多年的追逐籌劃,終於到了即將成功的關頭。

東西兩端的緊閉石門,彼此對立,潛藏黑暗之中,光明又在何處隱匿著身影?

雲晝心下盤算著,目光再次落回雲萍的身上。

「五年前,我在平州城內找到了當年監工建造密庫,已經隱姓埋名的的虎衛軍都統徐林,從他手中得到了密庫建造圖紙,已經知道這密庫建造精妙,內設機關重重,這入口第一道門,便是生死分歧。」

雲晝凝視著雲萍,徐徐說道。

雲萍猛地一驚,雙眼圓睜望向雲晝道:「徐都統滿門被滅,是你做的!?」

雲晝冷冷一笑,道:「此人冥頑不靈,拒不交出圖紙,若不施加點手段,又如何能讓這把硬骨頭就範?」

雲萍臉色鐵青,已瀕臨情緒失控,蕭引此時走到了母親的身畔,他急忙伸手牽著母親的手,一雙眼睛睜大看向母親,並無言語,但眼神中儘是安慰之色,多經變故后,蕭引清楚母親的心情已是憂憤難當,只能儘力給予自己的支持。

雲萍與兒子對視一眼,得到兒子的安慰,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悲憤后,轉頭看向雲晝,冷聲譏諷道:「我終於了解當年太后與朝臣為何支持父皇登基,而不是選擇了你,否則天下將迎來暴虐之君,百姓生活只會更加苦不堪言。」

雲晝眸色突變,心中埋藏多年的憂憤再次被激起,憤然道:「我本是慶曆帝嫡系血脈,無奈先帝早崩,你的父親趁我年幼,鼓動宗室籠絡朝臣奪我帝位,登基后昏聵暗弱難當大任,致使天下大亂,終致亂臣賊子篡國奪位。是他的無能才導致天下大亂,紛亂四起,更是他……是他……」

雲晝怨憤難平,泄憤語言之中終於牽引出那層最深的痛楚。

「是他……是他覬覦纓兒的美色,是他利用手中帝權拆散了我和纓兒的緣分,亂賊入宮,是他沒有保護好纓兒,讓我和她天人永隔……」

雲晝的聲調愈發高亢,恨意愈發深重。

雲萍詫異神色再起,問道:「你說的……你說的是宜妃娘娘?」

雲晝被「宜妃娘娘」一詞猛地刺痛著最敏感的神經,立時失聲喊道:「不!她不是什麼宜妃娘娘,她是我的纓兒,是我的!」

雲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她再次打量著眼前的這名黑袍人,質疑道:「你的心中所想,並不是什麼復國報仇,而是為了這個女人!?」

雲晝冷哼道:「你的父親,武鎮,整個武氏家族,還有整個懿武朝廷,不……不只是他們,是整個天下,整個天下都要給我的纓兒陪葬!」

雲萍心底冒起一陣寒意,她只覺雲晝極其可怕,比之前那個手上沾滿鮮血的黑袍人更加可怕千倍萬倍,她情不自禁地把蕭引拉近靠著自己的身軀,同時看向了程薇和秋怒,她示意他們走近自己,她試圖盡全力保護眼前的家人。

雲晝逐漸恢復冷靜,他左右打量了一眼東西兩座石門,心中一個惡毒決定已經做出。

黑袖中鐵掌翻轉,強大氣息驟然聚攏,強大的吸力襲向了雲萍與蕭引。

雲萍下意識地後退數步,但身後已然產生出強勁的阻力,她退無可退,雙手緊抱下試圖緊緊護住的蕭引失聲痛呼一聲,吸力驟至,十歲的孩童已如遭遇彈簧彈力推送,飛梭一般騰空飛起,直接落入到了雲晝身邊方寸之內。

雲晝一把抓住了蕭引的衣領,雙指夾緊一枚鋼針用力刺入他的後頸,蕭引頓覺一陣劇痛,立即便失聲癱倒在地,難以動彈。

雲萍無力救子,只能失聲痛呼道:「不!」

程薇與秋怒同樣驚慌失色,秋怒緊忙放下阿寧給了程薇,朝雲晝拔足狂奔而去,揮舞著拳頭吶喊道:「你……你要傷他,我和你拚命!」

雲晝冷漠地看了一眼飛奔而來的秋怒,揮袖擊出一記掌風,秋怒立時被震得飛出了數丈之遠,倒地吐血連連。

程薇身子一軟癱倒在地,雲萍強撐著軀體站立著,二人看著受傷的秋怒在地上掙扎,都已是欲哭無淚。

雲晝冷眼察看伏躺在地的蕭引低嚎連連,朝雲萍冷聲道:「這是罕見的西域劇毒寒魄針,如半月之內無服下解藥,必會持續發冷至死。」

雲萍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你是個魔鬼!」

雲晝漠然地聳了聳肩,攤開雙手道:「當然,我答應了那個老太監,只要你能乖乖配合,告訴我密庫正確的入口究竟是哪扇門,我自然會為你兒子服下解藥,更會讓你們一家人安然無恙。」

雲萍情緒激動,呼吸起伏變得急促起來,但她始終清楚自己是一家人活下來的唯一希望,對付雲晝這個可怕的敵人,除了冷靜沉著應對,別無他法。原本她已有應對,但云晝手段之陰狠毒辣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雲萍極力思考著變通應對之法,心念飛轉,但眼下的局勢似乎已經難有兩全之法。

「如何?」雲晝左右兩向各自指了指東西兩座石門,問道,「究竟是哪一扇門?」

雲萍克制著自己,神色中泛起隱隱的悲情,此時的她已然拿定了注意。

「是它。」

雲萍伸手一指,指向了東向石門。

雲晝循著雲萍的指向看向東邊石門,定睛看了片刻,對這樣的答案自然已是認定,他不相信雲萍會置自己的血脈安危於不顧。

他拿著那枚六角形的石匙,緩步走到了石台近旁,深深吸了口氣,鄭重其事地將石匙用力按置於石槽之內,並隨之轉動一圈,將頂端鑲嵌著一枚暗紅色晶石的一角指向了東邊。

與此同時,雲萍也一步步地朝東邊石門走近。

石匙轉動,落入東方,石台開始產生一陣又一陣的悶響,隨之而來的是石台中央的六角形凹槽內,竟然開始滲出暗紅色的不明液體,順著石台上連接東向石門的旋渦狀凹槽,不斷流淌而去,片刻間便已淌滿了地上的那條東向延伸的鑿刻凹槽,流動的液體迅速沖向了那扇石門。

東向石門底端的石檻被紅色液體衝擊,生出無數騰起的白色氣霧,一直緊閉的神秘石門產生了細微的晃動,沉悶的低沉響聲也陣陣升起。

此時的雲萍,已走至距東向石門不足兩丈之處,她回首看向雲晝,正色揚聲道:「密庫之門即將打開,你難道不來親自見證?」

雲晝滿腔興奮之情已是難以抑制,來不及片刻思索,便縱身一躍,自石台邊飛至了東向石門之前。

石門悶聲作動,緩緩開出了一道縫隙。

雲晝定睛看去,似是極力想在那道逐漸變得寬敞的縫隙中,早一點看清楚門后的世界。

當縫隙緩慢逐漸拉開,直到變寬至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通過的寬度,雲晝的心緒竟然開始變得有些緊張,門后的漆黑一片,竟然是如此神秘,神秘得讓雲晝不得不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竭力試圖看穿那層黑暗,看穿那層神秘。

雲萍極力維持著冷靜,當她發現雲晝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石門背後的世界所吸引,她一直等待的機會,自然已經到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足飛速奔向了東向石門的右側石壁上,使盡全身的力氣,朝壁上一處隱藏的方格機關處擊打而去,機關應力陷入,卻是無聲無息。

雲晝猛地被雲萍突如其來的舉動分散了注意力,心頭一顫立馬警覺起來,他心下暗呼不妙,但為時已晚。

機關落入,打開的是石門背後的一處暗門。

暗門乍開,強勁的吸附之力噴涌而至,瞬間罩滿雲晝的周身。

雲晝雖是修為高不可測,但面對這股迅猛異常且強大異常的吸力,竟然毫無招架之力,狂風驟氣甚至讓雲晝的五官都開始變形,在這股力道面前,他只是一個待宰羔羊。

倏忽間,雲晝的身軀已經被吸力緊緊黏住,石門之內似乎伸出了一隻惡魔的手,一把扼住了雲晝的咽喉,將他死命地拉入黑暗之內。

雲晝被強大的力道拉扯著,片刻便已飛到了石門近前,他始終並非常人,竟在閃電一般的變故遭遇之際,抓住一絲求生的機會,他以遠非常人可及的反應速度,運起內息自黑袖之中攤開擊出雙手,一時間竟緊緊抓住了兩邊依然緩慢張開的石門,暫時止住了被強勁吸入的去勢。

雲晝在狂風之內,猛地發現身前異常飛揚而起的一件物事,竟是脖頸之上佩戴著的那枚烏青石墜,意識之內突然已經有了幾分清醒。

「烏良這個老閹賊,是你害我!」

雲晝扯著嗓子咒罵著,眼前浮現出黃髮僧那令人作嘔的臉面。

雲萍此時靜靜地看著被吸在了石門之上,仍在垂死掙扎的雲晝,神情冷漠。

「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麼想進這扇門,那就別再出來了!」

雲萍眼神中透著一絲平日里極其罕見的狠厲。

程薇與受傷在地的秋怒蕭引,見此突然變故,既驚又喜。

雲晝艱難地轉過了頭看了一眼雲萍,雙手被依舊在向外移動打開的石門拉扯得越來越疼,他怒不可遏,歇斯底里地嘶聲喊道:「你會下地獄的,你的兒子也會下地獄!」

猙獰的鬼面鐵罩在狂暴的強風吸力影響下,開始出現了裂痕,魔鬼的真實面孔呼之欲出。

忍受著疼痛的蕭引,掙扎在地,眼見魔鬼即將被扯入地獄,一股心氣瞬間提了起來,猛地從衣袖中抽出一柄深藏已久的紅鞘匕首,使盡渾身力氣從地上爬起,拔腿奔向了那扇石門,自鞘中拔出,舉起那把利刃便朝雲晝最後的希望狠狠刺了下去。

錐心之痛傳導至滿身神經,雲晝的瞳孔瞬息間放大,鬼面鐵罩的裂痕不斷放大至最終四分五裂,最後的遮掩飛散而開后,與他距離最近的蕭引眼中,出現了一張醜陋而恐怖的臉,自左額角至右下巴斜刻著一道長長刀疤,五官絕望地扭曲著,眼神渙散的眼裡僅僅剩下仇恨與恐懼。

那雙手再也支撐不住,黑暗的生命,最終被門后的無邊黑暗徹底吞噬。

眾人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石門開始了與此前相反的移動方向,竟然是重新閉合起來。

但是,並未徹底消失的慘呼聲貫穿刺破著門內的寂寥黑幕,一掠寒影自黑色中突然竄出,如閃電一般令人猝不及防,直立在門前一直目睹著魔鬼被吞噬過程的雲萍,原本已如釋重負的身軀在逐漸疲軟下來之時,竟被那抹寒影瞬間穿透。

劇烈刺痛過後,鮮紅逐漸滲出雲萍貼身的衣衫,沿著寸寸肌膚,滴嗒流下。

一柄墨黑色的尖銳匕首,沒入了雲萍的身後遠處石壁內數分之深。

「娘!」

石門已經關閉,蕭引痛苦地呼喊著,再次拔腿沖向了母親。

2

杯中的茶,溫熱而溢著淳怡甘香,點點散入心神。

身披鎧甲頭上卻無鐵盔的男子,輕撥盞蓋抹去多餘的茶沫,入口之茶的自然是最沁人心脾的清歡茗香。

宮晟安坐在中堂之上,即使眼前血腥氣息濃重橫行,但身下的交椅依然穩如泰山。

與品茗的平靜素雅畫面極其不相協調的,是堂下的四名被五花大綁的華服鄉紳,所穿戴衣料極是矜貴,但渾身上下被鞭笞留下的血痕遍布,四人年近中年,在如此折磨之下根本難以忍受,已都是奄奄一息的虛弱窘迫之態。

「想清楚了嗎?」

宮晟飲盡一盅香茗,嘴中的話是面對那群鄉紳,眼光卻盯著手中的杯盅,來回把玩端詳。

四人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算清楚了嗎?」

宮晟聽四人久久不能答話,又再次發問道。

四人依舊沉默。

怒氣橫生,杯盅擲落,碎裂滿地。

四人猶如驚弓之鳥,身軀開始激烈顫抖起來。

「一萬兩白銀的軍餉,十萬石的糧食。」

宮晟並未離開交椅,而是俯低了身子,向前方四人探近,眼神中迸發出難以抑制的怒火,他的嘴中盤算著,心底也在盤算著。

「你們是給,還是不給!?」

面對將軍的問話,戰慄中的四人面面相覷,各自心中的算盤上下計算了數輪,彼此以眼神作了信息互通,然後不約而同地朝宮晟俯拜,嘴上哆嗦應道:「給!我們給!」

宮晟神色一斂,身子向後重新靠坐在交椅上。

此時,緊閉的屋門突然爆聲一響,竟被硬生生地踹踢而開。

門外的人,也是一個身披鎧甲的軍士,身形胖碩高大,一臉虯髯好不兇相。

氣勢跋扈的腳步跨過了門檻,直抵中堂,四個本已嚇破了膽的豪紳眼見此人到來,瞬間猶如瀕死之人得了一口米湯,立時如迴光返照枯木逢春,滿臉堆砌著習慣性的諂媚笑意,與搖尾乞憐的可憐求生之意滲透夾雜,有些噁心,更有些滑稽。

「令狐都尉,救我!救我!」

四人四嘴,生怕落下了自己,此起彼伏地吆喝著呼喊著,好不熱鬧。

宮晟平靜地看著來勢洶洶一臉囂張的令狐都尉,也不言語,拎起近旁茶座上的茶壺,再次給另外一個完好的茶盅滿上。

「宮晟,你好大的膽子!敢踹上老子的地盤,打老子的人!?」

令狐都尉指著宮晟,怒不可遏。

宮晟不急不慢地再次喝下一盅香茗,放下茶杯后,依然穩坐如磐。

他盯著令狐都尉,不急不徐道:「令狐賁,你在說什麼?」

令狐賁有些愕然,但依然迅速恢復了跋扈,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老子和你說:宮晟,你好大的膽子!敢踹上老子的地盤,打老子的人!?」

宮晟淡淡一笑,故作疑惑道:「令狐賁,天下之大莫非帝土,天下百姓莫非帝民,你一個小小的寧州都尉,竟敢說這群鄉紳是你的人?」

令狐賁一時語窒,轉念想了想,反而氣勢更盛道:「宮晟,你可知道我是誰?」

宮晟聽著令狐賁這個稍顯奇怪的問題,卻並不感到奇怪,淡然應道:「我知道。」

令狐賁接著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你就該知道他們是誰!」

言語間,令狐賁的手指指向膝下祈求庇護的四人。

一抹森冷笑意浮上了宮晟的臉上,他看著眼前那個不知敬畏也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漢,再次淡淡說了一句:「那你知道,我是誰?」

令狐賁神色一凝,再次語塞。

宮晟瞪著令狐賁的眼神開始變得凌厲起來,他先是緩緩直立起身,然後猛地從腰間刀鞘拔出那柄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長刀,寒光乍現,刀氣呼嘯,中堂側上一把座椅頓時四分五裂,散成滿地木碎。

「我乃當朝一品軍侯,領太后懿旨,奉命領軍出征隴西平賊,今西厥胡騎作亂屠劫甘州,我就地募糧以充軍備,大敵當前,誰敢攔我,誰就要死!」

宮晟字字鏗鏘,完全沒有了此前的平靜淡然。

令狐賁一時也被宮晟的氣勢懾得有些心慌,但多年來以背後家族門閥勢力作為支撐,積累下來的假虎之威,依然在此關鍵時刻給他持續注入著雞血,他挺直了腰板,朝宮晟大步踏前,與宮晟僅僅相隔半米之距離,同樣直直盯著宮晟,雙目圓睜兇相畢現道:「我令狐門族盤亘隴西一百餘年,即使是長平王蕭重立軍隴西二十載,也沒敢在我令狐氏的地盤上這般放肆,你算老幾?」

咬牙切齒間,寒氣同樣逼人。

四名鄉紳此時也似是被重新注入心氣,腰杆子也不禁挺直了起來。『

宮晟的眼睛里,是令狐賁那副桀驁不馴的面目可憎,四目相對僵持了片刻,宮晟便低首苦笑數聲。

令狐賁認為宮晟已然氣弱,得意之色漸漸浮現。

苦笑忽然凝住,殺意湧上心間。

宮晟的手快如閃電,一把閃出拎住了令狐賁的衣領,緊接著便是氣勁上下翻湧,令狐賁肥碩的身子竟似是浮萍一般輕盈,先是朝半空被猛力提起,繼而朝地面上橫身摔下,令狐賁整個人被重重摔打在地,土瓷地面頓呈橫七豎八的裂痕。

腰背劇痛之下,令狐賁只覺體內骨骼已不知碎裂了多少根,喉嚨之內一股腥紅湧起,但還沒來得及真正反應過來,寒氣透天的一把鐵刀便刀尖朝下,直直插在了臉畔,刃口對準了自己,殺意撲鼻而來,驚亂了他的三魂七魄。

宮晟把著那刀,單膝跪地,冷冷瞪著那人,重複著那句話。

「誰敢攔我,誰就要死!」

令狐賁平日里習慣了的橫行無忌,此時都已粉碎成一地細末。

寧州都尉開始瑟瑟發抖,鄉紳也唯有再次跟著開始瑟瑟發抖。

局勢似乎已定。

但也只是似乎。

一把冷梭自屋門外御著勁道飛入,宮晟臉色一沉,迎起長刀格擋,梭尖遇到刀面,竟然激蕩起一圈氣弧散去,宮晟也被那梭迫得後退了幾步。

「宮侯的刀,何時要指著自己人了?」

男聲揚起,緊接著便是一人邁步進入中堂。

來人劍眉鷹目,輪廓分明。

「司空亦,你也是要來攔著本將募糧迎敵嗎?」

宮晟瞪視著司空亦,怒意隨之加重了幾分。

司空亦並未正面迎著宮晟的怒氣,而是低首看了一眼在地上已是被嚇破了膽的五個無能軟弱之人,輕蔑一笑搖了搖頭。

「宮侯募糧可以,殺人可是不行。」

「西厥鐵騎已經洗劫了甘州,戰機不可拖延,隴西三州之地絕不可以落入鐵罕連莫的手上。此五人一再阻攔本侯,此為貽誤軍機的大罪,該殺!」

「貽誤軍機的這頂帽子太大,這五人戴不起。」

「隴西三州此時可產糧的軍田民田,十之七八已被這四人瓜分侵佔,他們敢如此肆意妄為,背後更是有這令狐門閥一再支持。此時前線告急,後方募糧不足,軍士們如何打仗,他們有糧不交,不是貽誤戰機是什麼?」

宮晟的喝問義正言辭,不容否認。

司空亦斂神正色,雙手負背道:「令狐家的家主令狐真,已經命人押送五萬石糧食,此時正在去往寧州大營的路上。」

宮晟掃視了一遍地上的如蛆蟲一般的五個人,怒色不改道:「即使糧到,他們也得死。」

五人聽著那冷徹魂骨的死亡威脅,神經萬分緊張。

司空亦不解地看向宮晟,問道:「你為何必須對他們趕盡殺絕!?」

宮晟正色道:「令狐家族在隴西之地橫行霸道多年,此四人更是令狐家族在外的假把子,隴西百姓早就恨透了他們,現在隴西大難臨頭,長平軍叛逆被滅,西厥鐵騎肆虐在外,我們要憑藉除了是兵和糧,更要憑藉的是隴西的民心,只有上下一致對外迎敵,才有取勝之機。不殺他們,難以安百姓之心。」

司空亦聽著這番解釋,微微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冷冽笑意浮起,一柄斷離刀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司空亦的手中。

刀風一陣橫掃,四名鄉紳已是嗚呼倒地陷入血泊。

宮晟看著四個死人,神情依然無所變化。

「他們可以死,他,不可以死。」

司空亦指著令狐賁,漠然道。

一抹難以察覺的深沉之意掠過了宮晟的神色間,他自然清楚司空亦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但簡單的同意,絕對不在宮晟的計劃之內。

「要想他不死,可以,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長平軍活下來的那批戰俘,交給我來處置。」

「他們是叛逆之賊。理應押回長京交由太后發落。」

「令狐賁帶頭阻礙我軍募糧應敵,本侯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是西厥細作,外通胡敵誤我軍機。按太後手諭,本侯可以先斬後奏!」

司空亦看著宮晟那冷峻苛刻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了數步,盯著宮晟的眼中同樣逐漸煥發出盎然怒色,他的語調明顯變得有些高亢:「令狐賁不能死,這同樣是太后的意思。」

宮晟冷笑一聲,不再言語,而是揚刀落下,尺寸之距便要結束了令狐賁的命。

「好!我答應你!」

司空亦及時喝道。

刀刃落勢應聲而止。

宮晟抽刀回鞘,嘴角輕輕一揚。

局勢已定,宮晟便要朝堂外走去,離開這已染血腥之地。

在與司空亦擦肩而過的瞬間,宮晟停下了片刻,他轉過頭看了地上痛苦呻吟的令狐賁一眼,然後望向司空亦,冷聲一問:「今日,本侯可以退。可懿武朝的天下還能退到何時?」

司空亦依舊冷漠。

宮晟再也沒有停頓,徑自朝離開的方向大步走去。

眼見魔鬼終於離開,令狐賁才敢疼痛無助地朝司空亦喊道:「姐夫,姐夫,快來救我!」

司空亦一臉漠然地看了一眼這個廢柴,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

大營之外,隴西的夜,月明星稀。

宮晟騎在馬上,身後親隨十數騎,他望著數十名頭頂白纓鐵盔,傷勢未愈的長平軍士兵彼此攙扶,逐漸消失在夜色之內,始終緊繃的神情終於難得放鬆下來。

感受著隴西愈漸寒冷的秋風,宮晟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柄靈赤劍。

通體赤紅的劍身之上,隱然銘刻了一排細小的字跡。

「陛下大難,隴西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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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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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密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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