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照銀釭天宮仙音
江濁浪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恍惚中,他似乎來到了一團虛無之中。上窺無天,下臨無地,就像是開天闢地之前、天地未分時的混沌之境。
江濁浪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停留了多久,因為這裡彷彿並沒有時間一說。
在這期間,他還看見了許許多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掠過。
這當中有春暖花開時的寫字作畫,有夏日炎炎中的習武練劍,有秋風紅葉里的撫琴奏樂,有冬雪紛飛下的攻書治學。
還有暹羅一國的皇城廝殺,高麗一國的朝堂政變,五台山大孚靈鷲寺的鏖戰,洛陽龍門石窟的講經論佛,普陀山萬國盛會的連番苦戰……
之後,這一幕幕往事的顏色,就開始逐漸變得明亮起來。
這是因為,那個輕紗蒙面、一身白色衣裙女孩子,從此刻起,便已出現在了他的生命之中
——【蓬萊天宮】的白輕雪,也是江濁浪日後的妻子。
很快,江濁浪又看見了他們兩人在普陀山【萬國盛會】的初見,東海怒波中的泛舟遨遊,蓬萊天宮裡的不離不棄,江戶靈峰下的同生共死……
最後便是新婚那日,京城烏雲密布,陰風陣陣。自己這位還沒來得及過門的妻子,為【西江月】上的通天妖君所殺,頭顱居然從大紅花轎里滾落出來……
至此,江濁浪眼前的畫面色彩更加艷麗,卻只剩下一種顏色
——鮮血般的慘紅之色!
為報殺妻之仇,他與通天妖君的生死一戰,竟然在太行山中纏鬥了一個多月。
而這一戰最終的結果,就是江濁浪生不如死的三年。
整整三年,對江濁浪而言,他並非活著,充其量只能算沒死。
終於,歷經三年的悲痛欲絕,魂牽夢繞之餘,他眼前的血紅色也漸漸消褪,讓畫面只剩下黑白二色。
然後就到了那一個夜晚,江濁浪面對火爐前那位年近六十的長者,眼角漸漸有淚光浮現……
記得當時火爐上正燒著一壺熱水,騰騰升起的熱氣,勾勒出長者那堅毅而剛正的臉部輪廓,還有他眼中那義無反顧的目光……
這一夜,他們兩人聊了很多。
其中讓江濁浪印象最深的,是長者告訴他說:
「……這一路上,會有無數人因你而死。這當中,有想害你的人,有想殺你的人,有想幫你的人,還有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他們的死,都將算到你的身上……」
「啪——」
一幕幕往事浮現至此,便如同碎裂的銅鏡片片飄散,再不復見。
而江濁浪的眼前,也重歸朦朧,彷彿是天地未分時的混沌。
自己的一生,便就此結束了?
不對……
江濁浪記得很清楚,那一夜之後,他從京城趕赴錢塘,然後再從錢塘出發,歷經千辛萬苦,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
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還有開欣,還有小雨和南宮珏,以及一眾出手相助之人,怎麼都沒有了?
於是江濁浪在混沌中努力找尋,甚至想要用手撥開眼前的朦朧。
漸漸的,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腳居然有了知覺;再一努力,兩隻眼睛也隨之睜開。
江濁浪就此醒來。
他發現自己是在一張很軟的床上。
床在一間屋子裡,看房間里的裝飾陳設,顯然是一家頗具規格的客棧上房。
這是哪裡?
難道是自己居然活著抵達了【銷魂谷】?
沒有陽光,房間里微弱的光亮,來自桌上一盞銀色油燈,燃燒的燈芯正發出輕微的「嗤嗤」之聲。
江濁浪緩緩調勻胸腹間虛弱的氣息,逐漸回過神來,確認了一件事
——自己的確還活著……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覺四肢沉重,渾身無力,體內經脈依然是枯竭之象。
可想而知,雖然此刻的自己能夠僥倖醒來,但是這條殘命,恐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當下江濁浪深吸幾口氣,嘗試著從床上坐起。
誰知他剛一發出動靜,立刻驚醒了坐在圓木桌前的一個女子。
銀釭燭火映照下,那是一個帶著面紗、穿著白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正用一支白玉般的縴手輕托臉頰,倚在桌上小憩。
聽到床上聲響,她立刻轉過頭來,用朦朧的睡眼望向江濁浪。
很快,她的目光就已變得清澈,彷彿是靜謐的深井之水,卻又漸漸掀起波濤,化為怒海
——那分明是怨恨的眼神,又或者說是憤怒!
看到露在面紗外的這雙眼睛,江濁浪頓時一愣。
他當然認識這雙眼睛,也認識這個眼神
——曾幾何時,這雙眼睛的主人和自己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親密,而且本該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陪伴……
只可惜新婚之日,烏雲飛血,終於陰陽兩隔,空餘殘夢遺恨。
到如今,早已心若死灰的江濁浪,更是連夢也未曾夢到過一次。
所以,這雙眼睛的再次出現,難道只是一場夢?
不是……
這絕不是夢!
因為江濁浪記得,就在自己此番失去意識之前,銷魂谷外的【迎賓鎮】上,面對通天妖君的突然襲擊,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懷抱【屍舞】,出手擊退了通天妖君的屍群。
輕雪……
真的是你回來了?
然而此時的江濁浪,顯然是清醒的。
望著白衣女子的這雙眼睛,他凝視良久,終於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不禁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你是……微晴?你……你怎麼來了中原……」
這個被他稱為「微晴」的白衣女子並沒有回答,反而將自己的目光從江濁浪身上挪開,投向了別處。
江濁浪努力坐高身子,追問道:「難道是……蓬萊天宮……出了什麼事?」
白衣女子還是沒有說話。
江濁浪等了良久,終於長嘆一聲,苦笑道:「算來已有……五六年未見,你竟如此……怨恨於我?」
聽到這話,白衣女子憤怒的目光再次落到江濁浪身上,終於開口說道:「我來是要取回【破陣】。此外,還要帶你回蓬萊天宮。」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很冰冷,似乎不願透露出自己的情緒。
江濁浪微一愕然,隨即說道:「【破陣】雖是……蓬萊天宮之物,但我此行,恐怕……還得借用一陣子……至於我自己,你應該知道……已經沒命跟你回去了……」
白衣女子不動聲色,說道:「屍體也行。」
江濁浪目光微微閃爍,再次問道:「微晴……蓬萊天宮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是……冷宮主……咳咳……她怎麼了?」
白衣女子再次挪開目光,低聲說道:「與你無關。」
說罷,她的眼神已恢復平靜,淡淡說道:「取琴拿人,是我這次前來中原必須要完成事,並不是來和你商量。」
江濁浪不禁啞口無言。
顯然,話到此處,雙方已經聊不下去了。
幸好就在這時,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笑道:「一個病秧子,一個悶葫蘆,只管各說各的,結果牛頭不對馬嘴,莫名其妙!」
話音落處,「吱呀」一聲,房門已被推開,卻是小雨大步踏入房中,懷裡還抱著半個西瓜。
看到小雨的突然出現,白衣女子不由得一凜,目露警惕。
小雨卻滿不在乎,徑直拖過一把椅子,抱著西瓜大搖大擺地在兩人當中坐下,用勺子去舀瓜瓤吃,笑道:「也罷,到底是這位江三公子厚顏無恥,霸佔了人家的琵琶不肯歸還,還是蓬萊天宮的仙子趁人之危,欺負一個快死的人,你們便把話說開了,由本姑娘來替你們評評理。」
江濁浪見小雨氣色紅潤,言語也是中氣十足,之前的重傷顯然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不禁鬆了口氣。
他便向那白衣女子介紹道:「這位是簡如雨簡姑娘……這一路上,承蒙她多次出手相救,我等才能……一路走到此間……」
那白衣女子卻寒著臉不接話。小雨見狀,頓時笑道:「用不著介紹啦,你昏睡的這七八天里,大家早就見過多次。話說這位蓬萊天宮的仙子,當真高冷得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不敢打聽仙子名諱,只好跟開欣學,叫她一聲『悶葫蘆姐姐』。」
江濁浪微微一愣,急忙說道:「不可無禮,這位是……蓬萊天宮的白微晴白姑娘,而且還是……還是亡妻白輕雪的親妹妹……」
聽到這話,小雨詫異半晌,隨即一臉好奇地望向眼前這個白衣女子,釋然道:「我倒是誰,原來是江老闆的小姨子來了,失敬失敬!」
誰知那白衣女子頓時臉色一沉,向小雨怒道:「胡說八道!」
小雨不解,問道:「怎麼,莫非你不贊成他們這樁婚事?」
白衣女子怒視小雨半晌,終於沒有說話,而是再次將目光投向江濁浪,恨恨說道:「江濁浪,你還我姐姐性命!」
這話一出,江濁浪顯然無言以對,千愁萬苦,終於只能化作一聲長嘆。
白輕雪,白微晴……
自己欠她們姐妹二人的,的確已經太多。
甚至,殺害亡妻白輕雪的兇手,至今依然存活於世。而自己卻已落得如此境地,就連殺妻之仇都無能為力……
白微晴也沒有再說話,雙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坐在兩人當中的小雨吃了幾勺西瓜,見他們還是不說話,當即接過話頭,說道:「我們從頭說起,江湖傳言,這位江三公子與蓬萊天宮的白輕雪白姑娘,最初是在普陀山的【萬國盛會】上結識,自此兩情相悅,結伴江湖,可是如此?」
說罷,她見兩人都不理會,便向江濁浪再次確認道:「江老闆,可是如此?」
江濁浪只得嘆道:「是……」
卻聽白微晴冷冷說道:「分明是他用花言巧語,騙了我姐姐!」
小雨笑道:「微晴姑娘這話說的,倒像是你在場親眼看見的?」
不料白微晴淡淡說道:「正是。」
小雨微微一愣,不料這位白姑娘當時居然也在場,只得向江濁浪笑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騙了人家的姐姐,如何卻把妹妹晾在一旁?難怪人家要記恨於你。」
江濁浪閉口不言
——這種問題,他當然無法回答,也無法解釋。
小雨向他追問道:「那麼之後轟動當世的東瀛江戶一役,是這位白姑娘自己要跟你同去呢,還是你把她騙去的呢?」
江濁浪顯然不太願意提起這些往事,但話已至此,他只好長嘆一聲,緩緩說道:「當時【萬國盛會】之上……一名東瀛高手不肯服輸,約我前往……東瀛江戶再戰。輕雪擔心我孤身赴約……有所閃失,便提議……讓我隨他們姐妹二人前往蓬萊天宮,問冷宮主【破陣】一用……」
小雨聽到這裡,已是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破陣】、【屍舞】,本就是蓬萊天宮的鎮宮之寶。看來江三公子這趟蓬萊天宮之行,不但成功借到【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而且還『借』走了一個老婆。」
卻聽白微晴介面說道:「若非受了此人的矇騙,我姐姐當時又怎會叛出蓬萊天宮,最後命喪中原?」
小雨脫口問道:「叛出?」
白微晴怒視江濁浪一眼,忿忿說道:「蓬萊天宮門下,皆是無家可歸的苦命女子,自幼便已斬斷紅塵,畢生研習音律武功,從無出嫁成親之說。我姐姐天資聰慧,本是下一任宮主的不二之選,誰知卻因此人斷送前程,甚至葬送性命!這一筆賬,難道不該算在此人身上?」
小雨聽得咋舌不已,嘆道:「原來大名鼎鼎的【天宮仙音】、東海蓬萊天宮,居然是尼姑庵的規矩……」
說著,她又向江濁浪問道:「也就是說,你的這個老婆,其實是問蓬萊天宮搶來的?」
她這一問話糙理不糙,就連江濁浪也無法反駁,只能選擇默認。
白微晴冷哼一聲,說道:「當年此人前來蓬萊天宮,冷宮主見他才貌雙全,又是要前往東瀛赴約,這才破例答應出借【破陣】。誰知此人貪心不足,還要執意將我姐姐一併帶走,終於犯了宮中禁忌,與冷宮主大打出手。最後更是……更是恩將仇報,出手重傷了冷宮主!」
聽到這話,小雨驚訝之餘,就連懷裡的西瓜也忘記吃了,一臉驚駭地望向江濁浪。
江濁浪只能嘆氣,說道:「在下昔日……年少輕狂,這番罪孽……一直深感自責,不知如何方可補償……」
白微晴冷笑道:「你休要惺惺作態!要想補償,這便歸還【破陣】,還有你的這條命,我也要一併帶回蓬萊天宮!」
但小雨顯然不太相信白微晴這番說辭,當即向江濁浪問道:「就算再如何年少輕狂,恩將仇報之舉,恐怕也不是你這位江三公子的做派吧?況且堂堂【西江月】上的【玄霜】、蓬萊天宮的一宮之主,就算被中原武林視為禁地的蓬萊島只是一座光禿禿的孤單,憑你孤身一人,竟能重傷【玄霜】,恐怕也有些說不過去。」
不等江濁浪回答,白微晴已怒道:「那是因為冷宮主有心相讓,此人卻狼心狗肺,趁機狠下毒手!」
小雨越聽越糊塗,又向江濁浪笑道:「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倘若江老闆還是不肯說清當中的緣由,可別怪我胳膊肘往外拐,要幫你小姨子討個說法了。」
江濁浪無奈之下,只能再次嘆道:「微晴所言不差,此事……確實是我之過……」
頓了一頓,他終於還是說道:「當時我執意……要帶輕雪離島,只能依照……蓬萊天宮的規矩,接連闖過斗琴、論劍和比武三關……最後一關由冷宮主親自鎮守……我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只能全力以赴。豈料……關鍵時刻,冷宮主居然……收招相讓,我一時不慎,終於沒來得及收手……」
小雨不解,問道:「高手相爭,生死勝敗本就只在一線,她為何要突然相讓?」
江濁浪踟躇良久,嘆道:「當日一戰,是我……技不如人,若非冷宮主……臨陣收招,我必死無疑。是以……這當中的緣由,自然是因為冷宮主惜才……」
誰知對面的白微晴突然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江濁浪,冷宮主的心思,你難道不知?何必在此裝傻充愣。」
江濁浪微一凜然,不再言語。
但當中的小雨卻越聽越是驚異,瞪大眼睛問道:「什麼意思?難道蓬萊天宮之主、【西江月】上的【玄霜】,竟然看上這位江三公子不成?」
江濁浪當即說道:「休要胡說……」
白微晴卻沒否認小雨這話,只是恨恨盯著江濁浪,說道:「這些年來,冷宮主因傷而病,因病復傷,終日鬱鬱寡歡,身子也一年比一年虛弱。早在去年,她便有打算選出蓬萊天宮的新任宮主,就此閉關歸寂。」
聽到這話,江濁浪沉默良久,不禁長嘆一聲,說道:「所以……你此番前來取回【破陣】……自然是為……繼任蓬萊天宮的新宮主做準備……」
白微晴面紗下的臉色一寒,怒道:「不止是【破陣】,冷宮主的病根在哪,你我心知肚明!這次就算無法將你活著帶回宮中謝罪,我也要將你的屍體帶回去,了卻宮主這樁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