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第 157 章
歸弦吹乾了墨,將紙送到了柳簡手中。
柳簡低頭看了一眼:「此字,是問破局之法?」
歸弦皺著眉頭思索了一番,面有猶豫,本想點頭,臨了卻又改了口:「不,問生路。」
她搖擺不定引得柳簡淺淺勾起唇,到底沒說什麼,只靜心看字。
「弈字所表,為圍棋也。」
她頓了一下,斟酌著字詞,先勸道:「雖說一子落錯,滿盤皆輸,可這棋局之道,雲譎波詭,真能步步算清棋局者,世間又有幾人?圍棋三百六十一子,黑白各分,縱是如今一步錯,亦可有旁子相助,你為何不願說出你所知曉的事……」
歸弦偏過頭:「道長解字便好。」
秋陽實在算不得熱烈,縱是繁華若京都,也被這深深的秋意染出了凄切肅殺的氣息。歸弦坐在窗前,窗外有棵落葉樹,偶爾風起時,會吹下些葉子,她伸手在窗前,葉子擦過她的手落下。
想起去年秋日,還是在沉月樓,那些姑娘雖不喜她故作清高的模樣,可總是記著她的,便連暖手的皮毛,也是樓中姑娘絞了恩客送的皮子,製成了熏香了送到她手上的。
她們總說,這天地之大,早無了過往親眷,樓中的姐妹,就是相逢的親人。
往時她還覺得那些說辭可笑,如今身處京都,她卻念著那些自以為是的聲音了。
柳簡捏著紙,緩緩道:「弈,圍棋也,二人對者。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方才姑娘落字疑,問字改,難勝……」
「不求勝……」歸弦趴在窗口,看著落葉,顧忌樓下有人,又將面紗戴起:「我只問生路。」
柳簡抿了下唇:「姑娘落筆時,心中有思,收筆便慢了,弈字上下相連。開字之外,有墨三點,若以開字為棋盤,墨色三點,如棋中的虎,為險。」
聽了險字,歸弦轉過身,她臉色有些發白:「姑娘是說,我的生路危險嗎?」
柳簡搖了搖頭:「棋分黑白,如今這虎口,是黑子所圍。姑娘若為白子,確是生路極險,但若作黑子,此勢便利於姑娘了。」
歸弦若有所思看著紙上的字,少頃,她低著嗓音問:「那若為白子,可是就沒有生路了?」
柳簡淺笑:「是險,卻不是死局。姑娘若為白子,不入虎口,便可爭得氣存。」
她將紙平鋪到案上,卻又橫放了,眼下這字頭正對著雅室的門。
柳簡繼續道:「姑娘的生路,是這個開字,生路,須得逃出墨子的困局,有向外之道,門打通內外,可眼下所處,門緊闔。不過好在……」
柳簡抬手指向另一側:「窗戶卻大開。」
歸弦眨了眨眼,不確定地問道:「姑娘的意思是,我的生路,是窗?」
柳簡點點頭,跟著補充道:「我們如今居於二樓,看來姑娘的生路,還是高樓窗。」
歸弦半信半疑盯著紙上的字看,再抬看向窗外。
柳簡也不在意她眼下是什麼想法,緩緩道:「避開虎口而去,卻有開字兩豎相攔,所以,不能猶豫、不要為難,懸則遇阻,只管逃去,便得生路。」
歸弦將紙拿回,她盯著手中的字,漸漸下定了訣心:「我知道了。」
她快速地將紙疊好,放在袖中,起身向柳簡行了一禮:「余訣之事,還請柳道長費心,若有可能,替我轉告於他,我欠他的,已經還清,成親一事,本是有意利用他,讓他忘了我吧。」
柳簡低頭喝茶,輕輕嗯了一聲。
她不可久留,便向門外走去,不知怎地,她又突然頓了腳步回頭:「黑子殺,白子死。」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柳簡想要細問,她卻已經拉開門往外走了。
柳簡的問題才問了一半,便也只得作罷。
她看著消失在門個的裙角,有些唏噓,轉頭看著窗外,喃喃道:「秋時為謝,謝為關,你那開字與時節相反,強求生路,就不能回頭,回頭落入虎口,就是死局了。」
她端起茶杯,將杯中最後的茶水喝盡,便也準備起身回去,正算著時玉書也該被老僕叫醒回大理寺,雅室的門突然被人大力踢開。
身著黑衣金紋的人如魚一般湧進了室中,為首那人將雅室內環顧一周,冷聲問道:「罪奴歸弦何在?」
先前引路小廝被甩到地上,乾嚎著:「小人當真不知,那個戴白紗的姑娘方才還在的……」
此人柳簡曾見過,可在何處瞧得過,她竟一時想不起來了,未得柳簡應答,那人抬起手,掌心向內,拇指壓著無名指和小指,他的食指和中指向上微微彎曲,極其冷酷向左右示意:「帶走。」
柳簡瞧著另一黑衣金紋的人走到她跟前,二話不說就抬手打下,她只覺脖頸一痛,眼前便黑了過去。
再度醒來,她躺在一張極軟的床上。
金線綉紅帳,狻猊守沉香,青錦屏、琉璃窗。
原是在宮中。
柳簡扶著脖頸坐起,看向圓月窗前背向她的女子,她逆著光,柳簡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卻依舊看不清女子模樣,不過女子頭上所簪的十二飛鳳釵足以教柳簡認出她。
「娘娘要見我,著人去燕子樓喚一聲便可,我手無縛雞之力,挨了一掌暈過去,倒耽誤娘娘的工夫。」
也就是此時,柳簡才記起那群穿著金紋黑衣的人在何處見過。
秋梧入宮時,是他們一路護著她走進宮門。
聽了她的聲音,秋梧轉過身往她的方向走來,聲音沉沉:「我記得我說過,不准你再查余慎的案子。」
柳簡不卑不亢答道:「我並未答應娘娘。」
「你是先生的徒弟,如今先生仙逝,便是由我管著你,這樁案子,我不允你再插手其中。」
秋梧語氣平緩,可柳簡卻輕而易舉察覺到她此時並不高興,甚至,她在生氣。
柳簡站起身來:「可這事關柳淮門,我不得不查。」
甚至,還牽扯到她父親的舊案。
她看著秋梧:「只是娘娘為何一直有意相阻我查此案,此案之中,娘娘知道些什麼。」
秋梧轉了身向處,柳簡便也跟上,秋梧先坐了,等她抬手,柳簡便應命坐於她的對面。
秋梧並不答她的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柳簡勾了一笑:「不過我更為好奇,娘娘皇后之尊,怎麼識得一青樓畫師?」
她記得,那金紋黑裳的人闖進雅室的頭一句話,問的便是歸弦。
她應歸弦之邀往茶樓去,並未告訴旁人,而歸弦蹤跡,大理寺尋了數日,都不曾發覺她的所在,可偏偏,秋梧手下的人知道了、尋到了。..
秋梧看了柳簡一眼,毫不掩飾地答道:「你不必試探於我,她不是柳淮門中人。」
「是,歸弦姑娘並非柳淮門中人。」柳簡答道:「但沉月樓的許娘子是。」
看著秋梧眉間的花鈿,這張近妖的美麗容顏,卻毫無神色波動,任旁人或急或惱,她總是這番模樣。
柳簡愈發難受:「我以為娘娘入了宮,便是放下了過去,可如今京都之亂,數樁命案都與柳淮門牽扯在一處,如今並非我一人懷疑柳淮門再現京都,若是陛下察覺娘娘亦牽扯其中,會作何想?」
「怎麼?覺得是我暗使柳淮門下在京都行下這些兇案嗎?」
柳簡抿了下唇,目光不自覺偏向旁處:「柳娘子投湖之前,曾有言師父身死有異,你是師父近侍,她的死因,你再清楚不過。」
自然是清楚的?
這些年,一閉上眼,便是那個笑談之間翻覆江山的女子無比坦然地舉起杯盞。
世事總是如此,向來難如人願。
柳簡實在不知她心中所想,咬了牙:「娘娘入宮前,已自請離了柳淮門,司門中各事的令牌也在我手中,倘若京都諸事,背後是柳淮門造勢,我不會坐視不理。」
秋梧盯著柳簡,看著這個先生唯一的徒弟,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昨日祁王爺入宮來,提起了世子婚事……先生早故,也無人替你思量打算,蹉跎至今,也不曾教你訂下婚事……如今你到了京都,我又知了你來處,少不得得替先生為你作量一二,過兩日,我會請旨,收你做義妹,如此一來,你與世子,也算門當戶對。」
柳簡一愣:「什麼?」
「女子成婚前,都須手綉嫁衣,自今日起,你便在燕子樓中綉嫁衣,等定下婚期,本宮會替你打理好一切。」
柳簡不敢置信,卻見秋梧神色正經,全無說笑、或是脅迫之意,她定了定心神,語氣也漸冷:「草民父母皆亡,師父也故去,成婚之事,便不在旁人,草民與娘娘無干無系,也無心攀了娘娘做義姐,娘娘為後宮之主,諸事煩憂,莫要再在草民身上耗費心力了。」
秋梧卻不在意她到底說了什麼,轉頭便喚了婢女們進來:「送柳姑娘回去,還有……眼下京都不平,柳姑娘身上的傷也沒好,林七司自今日始,便守在燕子樓外,護柳姑娘安生。」
婢女瞄了一眼死死咬住唇的柳簡,小聲道:「娘娘,大理寺的時少卿在外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