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柳簡聽著一旁的水開,伸手去提了茶壺,從桌上翻開兩個杯子,邊倒茶邊解釋:「這測字因時因勢,流水不復東,時過勢難回,當時解不完,這輩子便都解不完。」
柳簡將杯子推到時玉書面前:「少卿請喝茶。」
時玉書正看著柳簡方才寫的「齊」字,聽了她說話,頭都不抬便將杯子接過,瞬間又重重放下,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柳簡雙手捧著杯子喝了一口,神態自若。
「怎麼?」
他一皺眉:「茶葉就在近處,怎麼單飲這白水。」
柳簡暗道一聲他多事,卻還是放下杯子,又將時玉書的杯子拿過,將水倒了,取了一旁紫砂的圓矮罐,掀開蓋子后以茶則取了少些倒入杯子,一水洗茶,醒茶后再倒一回水,這一套步驟行雲流水,不見半分慌亂,而後才將杯子重推到時玉書面前:「少卿請。」
時玉書放下紙,只喝了一口:「你與崔常安的交情,便止於此了?」
柳簡嘆道:「此乃起始,後來周家祠堂被燒,府衙將我帶回,說是崔常安因我解的這半字懷疑是我放火燒了周家。」
時玉書嗤之以鼻:「荒唐。」
自然是荒唐的,可這普天之下又有多少這樣的荒唐事呢。
柳簡笑了一下:「好在徐大人是個好官,我不認,他也沒對我用刑罰。」
時玉書不可否置:「周家祠堂一事,你可應下?」
柳簡望著他,似是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情緒,可惜,時玉書還是那般模樣,清冷不似塵世中人,目光隨意落在她身上,他唇邊掛著份冷淡疏離,似乎並不在意她是否應下此事。
但她還是點了頭,習得他方才的模樣:「周家祠堂走水,本與小人無關,只是平白受它牽連,小人自然是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正在此時,那位被時玉書派去給她準備房間、名叫文祁的護衛提著刀走進了屋中,他彎腰將手抱在前頭朝時玉書行了一禮,又轉向柳簡:「柳道長,有個叫枚兒的丫頭尋你。」
事情也談得差不多,柳簡也就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卻又被時玉書喚住。
「你這字,測得准嗎?」
柳簡回頭朝他露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童叟無欺。」
文祁看著她走出門外,將門關了,這才發現屋中不曾點炭火,他責了一聲這院中奴才失職,又親自上手將那炭盆中的舊炭換了新碳,動作有些不熟練,炭火掉在地上幾次,無奈之下只得喚了院里的奴才進來將炭盆重新燒了。
時玉書翻開一個新杯子,從小爐上取了茶壺倒了半杯送到文祁面前:「喝茶。」
文祁謝過一聲后才小心捏著杯口外沿,又輕吹了兩口氣,這才淺淺啜了一口:「先前你同那丫頭在說什麼測字?」
時玉書目光一直落在他握杯子的手上,突然發問道:「這水燙嗎?」
文祁疑惑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杯子,熱茶蒸出水霧繚繞在杯上:「這是滾水,怎麼會不燙?」
時玉書點點頭:「我也覺得。」
可柳簡拿在手中時,分明那手都被燙紅了,她卻好似半分沒有感覺到。
他將手邊的紙遞給文祁,而後將柳簡的話重複了一遍,在文祁吃驚之餘,他才得出空閑來,品了一口方才柳簡泡的茶,冬夜天寒,才這一會的工夫,茶便涼了大半,他伸手又取了茶壺往杯中添了些茶水,毫不在意味道是否被沖淡:「那個叫枚兒的婢女,尋她何事?」
*
「奴婢奉三公子之命來送衣裳給柳道長。」
柳簡進屋時,枚兒正坐在炭火前烤著手,一見了她,小丫頭立即起身朝她福了一禮,她身邊放著兩套疊得整齊的冬衣,另有一件月華色的大氅掛在一旁的木架上,大氅領口是兔毛縫就,瞧著很是軟和。
柳簡見她面色蒼白,精神好像也有些不濟,便又拉著她坐到炭火前:「可是先前嚇著了?」
聽到起火時,枚兒也提了小木桶趕到藏鋒院,在徐同知到后,又隨著院中一干下人被帶去問話。
不過能在此時脫身回來,大抵也是覺得她沒什麼嫌疑——去往藏鋒院的下人太多,府衙未察覺到異常,不會將人收押,多半是匆匆問上幾個問題,便將人放回。
枚兒點了點頭,似是有些猶豫,可瞧到了柳簡身上那件灰藍的道袍,又開了口:「柳道長,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冤魂索命?」
冤魂索命?
柳簡心思動了動,面不改色接下去:「這……或許是有吧,但我不曾見過。」
枚兒得了這模稜兩可的肯定,身子彷彿被注入了什麼信念一般,慢慢挺直了身子,語氣中卻難免還有些沮喪:「你是道長,冤魂皆怕你,你肯定不曾見過。」
柳簡被她這番解釋逗樂,輕鬆吐出一口氣來,語氣放得更柔和:「那你是覺得今日崔管家之死,是冤魂做祟嗎?」
枚兒才想點頭,卻又立即搖了頭,欲語還休,身子也跟著蜷縮起來,她以手捂住了臉頰,低頭道:「啊……我也就是覺得這梨花殺人太過詭異,所以亂想了些,這世上又怎麼會有冤魂索命呢,就算有……也不該是他……」
柳簡疑道:「不該是他?崔管家嗎?」
枚兒身子僵硬了一瞬,笑容也跟著生硬起來:「是啊,崔管家是周府幾個管事脾氣最好的,待我們也好,他司內需買賣的活計,常能出府,我們若有什麼要買的東西,他也會幫忙從府外買進來……這樣的人,怎麼會被鬼索了命去呢。」
柳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抬手安慰了幾句,冬夜天暗得早,可不知是周府處處掛著的燈籠,又或是今夜的這場還沒停歇下來的大雪,外面反而有著瑩瑩的光芒,使得如墨色的黑夜,有了一絲光亮。
柳簡肚子叫了兩聲,她這才記起今日她只吃了兩口饅頭,還喝了兩杯茶水。她捂著肚子,極不好意思看了枚兒一眼。
枚兒驚跳起來:「呀,我光顧著說話,倒是忘了道長還沒有用飯了,我這就去端。」
周府的飯菜自然是比牢中要好得多,至少那飯是漂亮的白色,醬鴨色澤誘人,炒菘菜火候正好,排骨湯也冒著熱氣,最重要的,它們都乾乾淨淨、規規矩矩待在不同的碗里。
柳簡餓極,狼吞虎咽便將這飯菜席捲,好在此時枚兒也已經回去復命,不曾見到她這般張狂的吃法。
她放下筷子,才後知後覺自己吃得撐了,在屋中踱步至深夜,終於隔壁的人忍不住了。
文祁敲開她的門:「少卿說,就算你查不出來,也不會對你如何,但你要再鬧出動靜,你就回府衙的大牢住著。」
柳簡只得脫了鞋子,捂著肚子僵硬躺了一晚。
天色微亮,時玉書便過來敲她的門,她肚子難受到後半夜裡才淺淺入眠,一連兩日沒睡好,柳簡醒時只覺渾身無力,她伸手拿衣裳,在枚兒昨日送來的冬衣和自己那單薄的道袍間猶豫了一瞬,還是勾了道袍的領子,披衣起身,打著呵欠將門打開了。
時玉書一身清爽,雖還是一身素白,但衣裳樣式已與昨日大不相同,昨日衣袍乃是圓領寬袖,頗得幾份文人風雅;今日這身窄袖束腰,顯得很是利落。
他背著手站在檐下,不是是在等她還是在賞雪,又或是在賞雪的時候正好等著她,聽著門響,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毫不顧忌的呵欠似有些愣住:「先收拾一下,用過早飯後,我們去府衙看看。」
院里下人瞧了她起身,一會的工夫便端來洗漱之物,柳簡簡單收拾一番,這才坐到了時玉書對面,她才坐定,文祁便端了碗粥送到她面前。
不見昨日黑臉,柳簡受寵若驚,忙道了聲謝。
三人無聲吃完早飯,柳簡這才開口疑道:「少卿去府衙,為何小人也要去?」
時玉書道:「既然指了你跟我查案,總不好太過刻意。」
這倒也是個理由,柳簡對這個在府上頗得佳名的崔常安之死很感興趣,能親自去府衙聽聽他的死因,她自然樂意。
「昨日將死者帶回府衙后,仵作連夜檢驗,死因正是胸口那處傷,傷口大小、深淺,皆與那枝刺入死者胸口的梨花枝一樣。」
徐同知將仵作單送到時玉書案前:「昨夜也審問了周家的家僕,可除了那名叫周詞的小廝情緒激動,旁人的證詞都沒什麼可疑。」
他臉色也相較昨日憔悴了許多,想來昨夜也是未得好眠,柳簡盯著他眼底那圈青灰,感覺自己心中好受了一些——至少昨夜,不是只有她一人少眠。
時玉書將驗屍單看了一遍,又丟到一邊,柳簡站在旁邊,正好瞧上面字:死者崔常安,年四七,身長六尺三寸,致命傷處為胸口刺傷,深三寸,寬一寸,由上及下。另,雙足有擦傷,膝處淤血。
時玉書拿起了徐同知奉上的一疊口供,一張接著一張,整個周府所有人的舉動就好像在他眼前活動起來。
日光初放,周府負責清掃的丫鬟小廝們便起床洗漱,先將主子們常走的路清掃一遍,周家廚房準備主子同府上人的吃食,吃食一好,便使人送往各處,除去幾個跟在主子身邊伺候起居的家僕,旁人要在此前將早飯吃完,而後各司其職,因為周老夫人壽辰的緣故,好些得力的家僕一日里會輾轉數處。
而周府的幾位主子,也只有早上聚在一處吃早飯——周老夫人早間初醒,他們每人先後去過一回,待得時間最長的,是三公子周渚,一直到午後,才出門到縣衙接了柳簡回府,周湍在此之後匆匆在榮松院露了個臉,說了幾句話后便被下人喚到了藏鋒院。
他將手裡那一疊口供看完,也果真如徐同知所言,沒有瞧過可疑來。
他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過到底是數十人的口供記錄,有些人東拉西扯,瑣碎至極。等他放下口供時,卻見柳簡已經跑到堂下同徐同知埋頭在一處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