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柳簡側頭去瞧他,可他已經走向周湍,兩人並肩往平山觀的大殿中去,連個緣由都沒有給她。
周清跑到她身邊:「柳柳,我們一起進去!」
時玉書那一句輕聲的囑咐似繞在她的耳邊,看著笑眼彎彎的周清,她稍稍側過了身子,小聲伏在她耳邊道:「先前三姑娘不是讓我去摘梅花嗎?我若同你一塊進去,三姑娘怕是就沒有梅花糕吃了。」
周清歪著頭想了一瞬,似是覺得還是梅花糕比較重要,便也學了她的模樣,湊到了她耳邊:「那柳柳一定要多摘一點,我讓廚娘多做一點,分給柳柳吃。」
柳簡點了下頭,四下看了一眼,此時周家幾人都已陸續往大殿而去,她同周清落在最後,反而無人在意,她腳步略緩,漸又落後於周清,改道入了平山觀側道,尋了觀中道長問了去梅林的路,一路順著青石階而上。
前日里落了雪,觀內道長勤快,早將雪掃到了兩旁,只是山間霧重,小道甚為狹隘,梅林又長在高地,柳簡一路往上走,縱使再留心,裙角也濕了一圈,霜色便重了些。
早間多吃的那一個餅子終於擔起了微未用處。
梅花香遠,在山下已經嗅得清雅香氣,越近梅林,那冷香越重,聽得一陣遊人笑聲,柳簡這才吐了口氣。
時玉書教她過來,莫不是誆她受罪吧。
梅林前立有幾座草亭,放眼望去,多多少少都聚了些人,柳簡猶豫了一下,擇了最近的一處,在眾人喧鬧之中,尋了個偏僻角落坐著歇息。
看著眾人聚集之處,柳簡覺得平山觀比她要會做生意。
那中心,是身著平山觀道袍的道長,仙風道骨坐在一黃布案前,或替人解簽詞,或替人斷凶平禍,不過如今世道太平,問最多的,還是姻緣。
側耳聽著道長徐徐解答俗世凡塵,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山道上,未過多時,總算瞧得了周家二姑娘周淺的身影。
看著周淺三步一喘氣、扶著心口也要往上行的模樣,柳簡收回了目光,起身走進梅花林中。
周淺由著婢子攙著過來,面頰染著兩暈不尋常的紅色,她手裡拿了方帕子,上面綉了朵蘭花,雖只是細小兩支葉並上一朵淺紫的花朵,卻是神韻立現。
瞧到了她,周淺有些吃驚:「柳道長也在呀?」
柳簡覺得自己明知道對方來了,還要假裝不知道的模樣,實在有些虛偽,就像周淺明明是為了她而來,卻也偏偏裝出是偶遇一樣。
但她還是輕輕揚起了個笑臉,裝出可親的模樣:「是二姑娘啊,聽說府上金廚娘做的梅花糕很好吃,我便在這林中尋著有什麼花能偷偷摘一點回去……」
周淺提著帕子掩著唇低頭一笑,那雙水光瀲灧的眸子也跟著露出笑意來:「是三妹妹同道長說的吧。」
「哦?她也同二姑娘說過嗎……」柳簡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倒忘了,你們是姐妹,三姑娘必然是說過的。」
周淺溫聲解釋:「從前金廚娘是在三叔院里伺候的,後來家中起了場火,祖母便使著她去管總廚房,三妹妹倒是一直不曾忘了金廚娘的梅花糕,只是府上有規矩,她是再也吃不到了。」
柳簡的目光從周淺那身茶白上襖寶藍裙上劃過,她這一身很是素凈,除了裙擺處繞了一圈的蓮花,便沒有其他紋樣。衣裳的顏色襯得她那浸著病氣的臉很是靜婉,就如同山中清泉中一朵與世無爭的蓮花。
周淺回頭沖著身後幾人道:「先前你們不是在觀中求了簽文嗎,去尋道長問問吧。」
婢子們眉間染了歡喜,行了一禮,四下散去。
周淺站直了身子,又將手從身側扶著她的婢女手中抽出:「娟兒,你身子不舒服,也同她們去亭子里歇一會吧,我同柳道長說一會話,不礙事的。」
柳簡看了眼娟兒,她面色蒼白,額上還有細汗,臉色竟是比周淺這個身子有疾的主子還要差三分。
她反應有些慢,愣愣應了一聲,而後才白著臉扶著小腹慢慢往亭子那裡去。
柳簡同周淺並肩而行,在如雪如霧的梅花緩緩而動,繞了周身的冷香。
周淺細聲問道:「聽說先前時少卿擇了道長一同查崔管家身死之因,不知道長如今可曾尋得兇手是何人?」
柳簡苦了張臉,似是抱怨:「二姑娘當真是高看我了,我若真有那斷案的本事,哪裡能至如今地步,少卿怕是看中了我的身份,想知道這天上地下可有什麼法子能使那枯木開花、春花冬發,可我哪裡知道呢……」
周淺抿嘴一笑:「柳道長不必妄自菲薄,少卿能擇道長一同查案,必是道長有過人之處……這枯木開花確是難以解釋,但這春花冬發……我先前曾瞧過一則異聞,裡面倒是有過這樣的事例。」
柳簡好奇:「二姑娘請說。」
「……一說這從前有這麼一位公子,家有一妻,二人本是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然天公不見美,一年冬日夫人染病,流連病榻,調理數日仍不見好,那病反而越重,已是時日無多之態。夫人又終日鬱郁,公子細問之下,夫人才吐露心事,原是她喜歡牡丹,又覺自己熬不過冬日,此生不能再見牡丹盛開,引為憾事。公子為全夫人的心愿,尋了好些花匠,終於從一老者之處得到了一個法子。」
柳簡聽得認真,見周淺停下,不免催道:「這法子是什麼?」
周淺笑了一下,繼續道:「家設暖房,地龍不斷,將牡丹植於暖房之中,使牡丹誤以春日已至,繼而抽枝舒葉,在數九寒天之中,開出灼灼花朵。」
柳簡恍然:「原是這般……」
周淺笑道:「不過異聞總歸是異聞,我不曾親自試過,也不敢說此法有用,何況……崔管家身死時身邊的那棵梨樹,也是在外處的,用的應該不是這個法子。」
柳簡點了點頭,面露欽佩:「二姑娘如此學識,少卿若是早知,定要請二姑娘入大理寺去做推官的。」
周淺臉上生出紅暈,低了頭,語氣帶了些寂寥:「道長才是打趣我……以我病軀,能苟活在世間已是不易……其實我也只是閑時翻了些雜書,算不得什麼。」
柳簡突然想起周清先前手邊的那兩冊書,她垂下眼,喃喃道:「難怪呢,我先前在二姑娘的馬車裡見了《群芳錄》,還當作是姑娘要學種花之道呢。」
周淺咳嗽了兩聲,忙舉帕子掩了唇:「那書,是哥哥從前送我的,我閑時便會瞧一瞧,學著認些花兒。」
果然是她的馬車。
柳簡看她眉頭微促,不免生出些擔心,詢道:「這一走也走了些路,不若我扶著二姑娘去亭子里坐坐吧,自草亭看花,也有別樣風致。」
周淺頷首,二人便轉了個身,沿著來時路返回,此時近午時,賞花客大多已經下山,便是解簽的道長也只剩下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輕道長坐在草亭中,周淺帶上來的幾個婢子圍在他周旁,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
娟兒坐在一旁,臉色依舊蒼白,她眼睛很大,沉默時有種我見猶憐的美麗。她手裡捏著一張黃紙,應是先前記下的簽文。此時望著外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娟兒!你方才不也求了支簽文么,快來讓道長解一解啊。」
聽著有人喚她,她緩緩將頭轉了過去,露出個不大自然的笑容。
柳簡一抬頭,便聽她應了一聲:「來了。」
柳簡扶著周淺進了鄰近無人的草亭中,周淺細細咳嗽了幾聲,看著外頭的梅樹,目光漸遠。
見周淺無意開口,柳簡端得無聊,便又側耳去聽那草亭中道長解簽。
「一鹿伴羊日,家中得安排,珍珠簾下立,清凈得光輝。此乃大吉之簽,姑娘要問什麼?」
這是道新籤詩,柳簡起了興趣,聽得越發認真。
娟兒垂頭捏著衣角,周遭同伴起著哄,不是說問身子康健的便是說要問謀望,她遲疑了一番,低聲道:「姻緣。」
那俊俏道長面色如常,合眼微微一想,據著簽文又念道:「良謀相對說知音,莫教錯過又來春,此際好調琴瑟韻,真是風清月白人!姑娘姻緣已定,不可再拖延等候,否則良配將與他人。」
聽到此處,柳簡終於歇了心思,張口閉口便要念出詩來,極是不易,看來她還是繼續做個測字先生為好。
她一回頭,忽瞧見一側走來兩個錦衣公子,一人面似寒玉,另一人未語先笑——竟是時玉書同周溫。
周溫先一步走進草亭,瞧著周淺病容,似是有些心疼:「妹妹身子不好,怎麼跑到這上面來了?」
周淺往他背後看了一眼,眼中有些落寞:「看著花開了,就上來走走,讓兄長擔憂了。」
柳簡見了周溫進來,起身抬腳往亭外去,一抬頭,便瞧了時玉書目光淺淺望過來,她記起昨夜的那隻銀鐲子,當下便露了個討好的笑容,走到他身邊站定。
時玉書神色未改:「你方才瞧那處瞧得認真,是在看什麼?」
柳簡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正見了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的道長,當他是好奇亭中之事,開口解釋道:「這亭內里是平山觀的道長,替人解簽,小人覺得很有意思,方才便聽了一會。」
「世事多變,又豈是一簽一卦能言明的,何況他這般年紀,整日藏在這觀中,哪裡有什麼明見,多半是照著簽書背誦……」他似是意識到自己多言,當即轉過身去:「下山去吧。」
他那語氣,哪裡是喊她下山,倒像是勸人放下紅塵,遁入空門。
柳簡莫名奇妙跟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忽記起先前她是應了周清上山採摘梅花的,忙向時玉書說明前因。
暗覺當著平山觀道長的面折花不好,乾脆等了那道長先下山,她才折入林子里。
她隨手摘了幾朵花,捧在手心裡。
周溫瞧了,熱心道:「柳道長若是這般捧著下山,怕是要累極,不如拿方帕子包了,倒也方便。」
周淺看了一眼手上的帕子,不好意思道:「我這帕子髒了,不可借與道長了。」
周溫倒是從懷裡摸出一方帕子送過來:「先前向一個婢女借的,還未曾用過,柳道長若不嫌棄,便用這方吧。」
柳簡謝過,用周溫手上的帕子包了花,提著那帕子的邊角走到時玉書身邊:「走吧。」
那錦帕上的繡花有些粗糙,若非有意去瞧,幾乎是瞧不出那一枝歪歪扭扭的線條是樹枝,墨色淺綠之中,朱紅的輕紗繞成半球落在其上。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