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枝
屋外天色微青,滿室燭光映照著柳素愣怔的面容。
「姑娘天了,該梳洗了。」
床前的少女對著發獃的柳素又喚了一聲,眸子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她家姑娘向來不喜人多加催促,可時辰快到了,若再不梳洗遲了宮宴,她們這些下人幾條命也不夠丟。
柳素坐在床上用力捏著手臂,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她分明從宮樓上跳了下來……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可手臂上陣陣痛感確實的告訴她,她還活著。
而且……這裡竟是長安侯府中她的閨房。眼前的人,是從前在府中服侍她的貼身丫頭,月齡。
可早在十三年前長安侯府便被查抄,月齡也被牽連賜死,這是怎麼回事?
柳素定了定神,緩緩拉住月齡的手,溫熱的觸感讓她驟然屏住呼吸,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氣,低聲呢喃。
「這是真的……」
月齡身子一僵咽了咽口水:「姑娘?」
柳素鬆開手,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點點環視著周圍的一切,啟唇緩緩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月齡跟在身後,拿起架上的薄衫披在柳素肩頭,柔聲答:「姑娘忘了,今日要進宮赴百花宴會的。」
邊說邊偷偷瞟著前面的人,眸中有些疑惑的神色。
今天的姑娘看上去似乎沉穩了許多,語氣也比平常溫和。
柳素眸光一頓,站在窗前望著泛青的天邊,唇角微微揚起一絲苦笑。
看來,老天還不想讓她死。這是要她回來還債的嗎?
可為何,偏偏選擇讓她重生回這個日子?
十三年前的這一天,她便是在百花宴上與李行初遇,從此一心深陷,不能自拔。
柳素將目光落在窗前的桃樹上,四月天已有零星的花苞初綻,似乎正映照著她此刻的新生。
出神間,柳素伸手摺下一段桃枝在手中把玩。露水自枝上落下暈染在衣袖,恍若淚滴。
見狀,月齡忙道:「姑娘,仔細傷了手。」
柳素回過神緩緩收回目光,轉身到妝台前坐下看著鏡中的自己,伸手撫著稚嫩的臉頰。
前世的她臉上永遠蒙著一層艷麗的脂粉,她似乎快要忘記自己真正的模樣了。
既然上天給她這次重來的機會,她便要將失去的盡數討回,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總該讓他也嘗嘗才好。
良久,方淡淡開口:「梳妝罷。」
月齡鬆了口氣,俯首作揖,隨即將門外等待服侍的下人們喚了進來,替柳素凈臉備衣,手上麻利的為柳素綰髮。
柳素移開目光,瞧見妝奩里紅紅綠綠的首飾,斂眸將手中的桃枝遞起。
「用這個。」
月齡微愣,從柳素手中接過,猶豫道:「姑娘……今日參加宴會的都是皇親貴胄,這樣……怕是,不太好吧?」
柳素斂眸淡淡道:「無礙。」
見柳素執意如此,月齡也便不再多言。
她從前倒是很喜歡這些花俏的東西,但走過這十三年的人間煉獄,那些美麗的顏色,在她眼裡都變得不再純粹了。
如今,它們似乎只代表了紙醉金迷,和聲色犬馬。
「姑娘,更衣罷。」
月齡綰的發永遠都這麼精緻。
柳素瞧著鏡中的自己,唇角似有若無的揚起一絲弧度。
她從不曾這樣愛這一切,活著的感覺真好。
隨即起身,掃了眼一旁石榴紅的金線榴花裙,眸底隱隱泛出一絲冷意。
前世,她便是聽信林妙儀的話,才穿著這樣艷俗的衣裳去參加宴會,致使她被整個明都的世家貴胄當做笑柄,丟盡了長安侯府的臉。
「換件素些的。」
月齡微愣,頷首應了一聲。
她家姑娘向來最不喜那些素色,今日是怎麼了?
柳素眸中思慮片刻,微微勾了勾唇角,喚道:「月重。」
話音未落,門外便跑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柳素附耳低聲交代了幾句,便見他又麻利的跑了出去。
更罷衣,門外便來人傳道:「姑娘,老太君那邊準備出門了。」
月齡應了一聲,跟在柳素身後走出門,一一交代著院中等候隨行的丫頭,
「今天月濃姐不在,你們都要小心侍候,在宮裡出錯可是要掉腦袋的,知道了嗎?」
天邊此時已微微泛紅,柳素闔眸深呼吸,唇角微微揚起,抬步往外走去。
長安侯府門外的長街上停滿了寶馬雕車,另外街來往行人紛紛側目。
長安侯是當年太祖皇帝開國時所封,因柳氏一族立下赫赫戰功,特允後代世襲侯爵之位,世代為李氏皇族效力。由此,柳氏宗族也成為大豫朝聲名顯赫的簪纓世家。
因此百姓口中皆流傳這樣一句話:長安府中無塵埃,金磚玉瓦砌樓台。
但最另旁人感興趣的便是下一代長安侯的人選。
大豫朝自古傳統,世襲制只能立嫡,然而長安侯夫人早逝,只留兩個女兒,唯一的長子是二姨娘所出。
自長安侯夫人去世后,侯爺便再也沒立過正室。府中有長無嫡,因此眾人紛紛猜測,下一代世襲爵位的會不會是如眾星捧月般的嫡長小姐,柳素。
長安侯府門前內眷端立,每年百花宴這個日子,即使是世家中庶出的兒女也有機會進宮一展風采,因此柳家眾位姐妹早早便起床梳妝打扮。
「大姑娘來了。」
下人一聲通傳,眾人不禁紛紛向院中投去目光。
只見柳素一身煙水青銀絲流彩雲錦裙,外著淡青瑞雲暗紋煙羅衫,胸前配著銀制琉璃八寶瓔珞,腰間系著淡灰色銀絲蝴蝶綉墜白玉流蘇荷包。
隨雲髻上簪著一根古樸的木簪,白皙的面容上淡妝相宜,不過十六歲的年紀,眉目間卻已透出沉穩端莊的氣質。
見柳素的身影走來,一身鵝黃衣裳的二房媳婦文殊兒忙彎眸笑道:「大姑娘今日這身衣裳真是好看。」
聽罷,一旁藕色衣裳的三房媳婦阮玉娘也笑笑,柔聲道:「確是好看,不過今天這樣的日子,未免太素了些。」
立於身側的柳清如眸中閃過一絲嫉色,接話道:「若讓人瞧見,還以為咱們侯府寒酸呢!」
阮玉娘似不經意間撞了一下柳清如的手臂,示意她閉嘴。
她這個女兒,向來口無遮攔,今日這麼多人,被人聽了去豈不是要說閑話。
文殊兒眸光微偏,彎眸道:「四姑娘還年輕,殊不知出身豪門,更應當樸素節儉才是。」
阮玉娘聽得出文殊兒話裡有話,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府中向來三房開銷最大,不過因三老爺與長安侯一母同胞,皆是老太君親生的兒子,府中上下自然也無人敢說些什麼,只是文殊兒總瞧不慣。
因她家二老爺是庶出,自小養成了任人擺布的性子,上不得檯面,她也只能時常言語中夾芒帶刺的奚落三房幾句。
阮玉娘倒也不是個吃虧的,接話道:「節儉固然好,但也要注重場合不是?這身打扮,在眾皇子面前,怕是會被其他小姐搶去風頭。」
文殊兒迎上前拉住柳素的手,似是故意說給她聽,彎眸笑道:「咱們大姑娘生的好看,怎麼穿都是人群里最出眾的,哪裡會被人搶去風頭。」
柳素聽著文殊兒的話,瞧了瞧臉色有些難堪的阮玉娘,心下便已明了。
二房三房向來不合,大庭廣眾之下你來我往的鬥嘴也不是第一次了。
隨即微勾唇,溫聲道:「二叔母,三叔母。」
柳清塵站在後面一直沒有開口,直到見母親上前親昵的拉著柳素,眸子里閃過一絲怨色,將目光落在了柳素的發上,目光里閃過一絲嘲諷。
隨即展顏一笑:「長姐這身衣裳真好看,尤其配發上的木簪呢!」
眾人順著柳清塵的話投去目光,這才瞧仔細,只見她頭上簪的不過是樹枝罷了。
堂堂長安侯府嫡長小姐,竟用這種東西簪發,簡直荒唐,怕不是又犯起痴症來了?
其他眾位姐妹見狀,紛紛掩唇偷笑,低聲私語。
於柳清塵而言,柳素只是個恃寵而驕的傻子。她明明什麼都比她優秀,卻偏偏永遠只能屈居人下,還要忍受這個沒用的廢物對她頤指氣使。
最討厭的是,母親還常常告訴她要多親近柳素,將來可以倚仗她,在老太君面前博個恩寵,說不定可以許個好人家。可她才不屑與這傻子為伍。
柳清塵眸子里轉瞬即逝的算計盡數落在柳素眼裡。
對於她這個二妹妹,她倒是從沒虧待過,因為二叔母很會討好她。
在二叔母眼裡,她不過是個偏聽偏信的跋扈小姐,不學無術還總是不懂裝懂,頭腦簡單,幾句好話就能把她緊緊握在手裡,隨意擺布。
柳清塵看著柳素沉穩淡笑的面色,繼續道:「不知長姐這支簪子是哪裡買的?好生特別?」
柳素微微揚唇回道:「這只是桃枝,祖母說百花宴是花神下凡的日子,若身上別著花枝能受花神眷顧,我倒不怎麼信這些,不過是為了讓祖母開心罷了。」
聽罷,眾姐妹皆面面相覷。
一向膽小的胞妹柳繁紅著臉怯怯的開口:「阿姐,真的會有花神嗎?」
柳素吩咐丫頭到院中折下一段桃枝,隨即將柳繁喚到身邊,將桃枝別在她發間,彎眸柔聲道:「當然有。」
一旁的眾姐妹紛紛也效仿起來。
柳素這三言兩語不僅撇清了自己的愚傻,還順勢讓眾人知她對祖母尊孝,柳清塵面上掛著微笑,眸子里卻閃過一絲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