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雨
入水之後,張晏屏息,衣帶長發隨水而動,水光隨氣而閃爍不停,靜動相宜,緩落若仙。
海水下沉數丈,是方巨大的石頭。
從記憶里搜尋到,是他兒時發現的,當時他還小,與孟漁洋幾個孩子一塊比賽潛水游,張晏給自己置氣,作為張家的大公子不習武,瘦弱不堪一擊,被人嘲笑許久后,他索性一口氣下潛幾丈遠,摸到海底。
那時候的巨石比現在還要大上一圈,不過石殼更加潤滑,還寄生著浮游生物,通體熒綠,如同一顆開了窗的翡翠,又如一個沉睡海底千年的美人,幽幽動人。
當然,這種石頭在海底處幾乎隨處可見。
只不過它卻又有一些不同,因為張晏記憶里,他曾在這巨石底部的細小縫隙中看到一條如傷疤般的裂縫。
並非海浪沖刷,也並無貝殼海蠣深嵌其中,那是道縫隙中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那是一段,斷裂的長劍碎片。
銀色劍刃,沒有一丁點銹跡,猶有寒光,以至於它周圍的水溫,都要低的即將凝結成冰,緊挨著的石頭,覆著了一層冰霜,終年不散。
孩童時期的好奇心與求寶心無比強大,再加上奶奶時常在耳邊講述,有天神從海面大戰七七四十九日,兵甲墜地,遮天蔽日的那種傳奇故事,使得當時的他,上岸出水換了一口氣,又緊接著下去,想要藉助一根生鏽鐵條剜出那塊白鐵。
只是那根鐵條剛剛觸碰到那石頭裂縫時,瞬間通體變白,如同剛剛從火爐中拿出的燒的通紅那樣,然後就片片碎裂,化為齏粉。
張晏很是驚訝,伸出手一點一點試探,指尖傳來微微涼意,卻並無任何痛覺或者其他不適,只是他的手要接觸到那白色光芒時,被一股流動的水面阻隔在外,分寸不能進入。
他當然也是自私的,擁有佔有慾望的人,他出水又進水,往返好幾次,中午以碎石壓覆,「種植」了一處水草叢。
遮蓋天機。
人總有幾處自己的藏寶之所。
因為人都有幾個不想與外人分享的寶貝。
張晏這些年每隔一段時間就下去看看,越看越喜歡,看的次數多了,也就熟悉了,慢慢的她好像就真成了他的獨屬品。
甚至在腦海深處,成為了他的一種期冀甚至希望。
張晏撥開那已經繁茂如林的水草,身形如魚遊動,來到那道裂縫前,斷劍猶在,白光仍舊散發瑩瑩光輝,半點不弱。
張晏伸手,旋轉文氣,繞指而轉,再次輕輕觸碰那流動如琉璃的透明水波面,剎那間,一束冰冷徹底傳遍他的周身。
連同周邊海水在那一瞬間,凝結成冰。
他立刻運轉全身氣力與之抵抗,護住心脈,只是那白色冰冷氣息,如同鋒利的刀鋒在割死去的豬肉。
層層遞進,銳不可當。
張晏陷入了恐懼,帶來這種恐懼的東西並非疼痛,而是冰冷,極度的,讓人難失去行動的冰冷。
他清楚的感覺,那絲絲寒氣,如雨絲墜落,又如煙霧縹緲迷濛,阻止不了,任其割傷劃破,也許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吧。
張晏被那寒鋒逼近腦袋,眼睛喪失了心神,變得迷茫無知,他意識最後的崩潰,來自一片帶著昨日畫面的雪花。
那一夜雨墜如繩。
那是前世的記憶,原本星光點點的晴空一下瓢潑起了大雨,秋雨伴寒風,冷的他一直打顫,門外一把油紙傘下,是他剛剛施了齋飯的病僧。
僧人鶉衣百結,卻自由,歡喜,有大慈祥,好像參透了世間冷暖天意,自任喜悲。
張晏看著手機上等待了良久的壞消息,不知何措。
在一起七年了的女友,發來的信息中,文字的情緒能看得出是那麼低沉,失望。
父母不同意。
很合理。
合理到他無法反駁,自己的父親死在五年前,家中尚有一弟一妹未長成人。
對方憑啥發那善心。
張晏那時只遺憾,五年前兩人為何沒有狠心一點,到如今,割捨如割心,痛不欲生。
大雨下的更大了。
絲毫沒有預兆,僧人的油紙傘一下被衝破只剩骨架,雨水潑在光頭上,那僧人竟有些昂揚,彷彿萬千因果絲線,都未曾沾身。
張晏的心卻被大雨衝到了地底下面。
都說不能貪戀兒女情長,都說看破了愛意真相,沒刻骨經歷過的,也許都有資格笑一個痴情郎傻,若是經歷過,便不會。
人間就是有一種情感,在一瞬間讓你呼吸喘粗,胸膛起伏,心臟也頃刻化作一勺熱湯。
病僧不知其中意,只把秋風當春風。
後面兩年,道聽途說,女子卧病在床。
和自己當年去世的老爸,得了同一種病,不治之症。
張晏魅沒有去看,並非不願不敢,只是怕扔一顆石子進海,徒勞無功,無法填平成一片草原,還徒增一片微瀾,波動一腹的苦水。
雷聲炸耳,光浸眼眸,那僧人忽然變得面目模糊,五官不清起來,只是口中還不停念著偈語:「秋來風雨憐人,獨蘆中聲最凄黯,時乎風雨連朝,能獨乘舟卧聽,秋聲遠近,瑟瑟離離,蘆葦蕭森,蒼蒼蔌蔌。
或雁落啞啞,或鷺飛濯濯,風逢逢而雨瀝瀝,耳洒洒而心於於,寄興幽深,放懷閑逸。
舟中之中謂非第一出塵阿羅漢耶?避囂炎而甘寥寂者,當如是降伏其心。」
張晏縱身雨中,要追求那大自由,與那閃電雷鳴暴雨聲和了一首詩,諸君莫嘆貧,富貴不由人。丈夫四十強而仕,余當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但願樽中九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
自此歸身圖書館,一人與萬千書,照看千古道理。
刀光之中,他又看到了那個女子,與其說已經忘記,倒不如說被自騙自己的藏起的那副面容,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只是這次她離他很近,是被自己家長親自送到他身邊來的。
就是那腦海中曾經短暫出現過一次的女子,那能退卻寒冬的第一抹春色。
而他不知道,意識之外,他的身體正在寸寸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