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君子當善護0金之軀

二十三.君子當善護0金之軀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李哲度過了自己的生日,他沒有什麼大操大辦的習慣,對他而言,衰老並不值得高興。那天下午王曉珂陪著他去了紋身店,他的右手手腕上從此多了一朵木槿花。

晚上他們來到酒吧,碰巧的是,崔蓓也在這裡,而且只有她自己一個。

「楊偉呢?晚點來?」

李哲隨口問了一句。

「我是來找你的。」崔蓓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自己手裡的酒杯。

李哲的五官頓時擰巴在一起,他看了看身邊的王曉珂,他心裡知道崔蓓來找自己是肯定是因為楊偉,但是王曉珂肯定不知道。

崔蓓剛想解釋,王曉珂卻開口了。

「因為楊偉的事情嗎?」

李哲都快忘了他們其實見過一次。

崔蓓有些意外,但很利索地點了點頭,她和李哲之外沒有別的交集,有王曉珂在正好,免得節外生枝。

「坐下說吧。」

李哲指了指角落的位置。

為什麼都找我?因為我寫作?

寫作確實能讓我更深入地理解一些問題。但它只是一個技能,一個我還不算太擅長的技能。

這其實和會挑大糞沒有什麼區別。

你總不會因為一個人會挑大糞就把所有的心事都講給他聽,但是你寫作就不一樣了。

這不公平。

三人落座,韓超那邊也很自然地開始調酒。在他的認知里,崔蓓應該擁有一杯鮮艷而醇厚的酒。

崔蓓看了看李哲和王曉珂,捋了捋頭髮說:「你們真讓人羨慕。」

李哲挑了挑眉,崔蓓年長他幾歲,說話這麼直接讓他有些意外。

「先說好,今天我請客。」

崔蓓看著李哲,那眼神沒給他什麼反駁的機會。

李哲聳了聳肩,算是答應了。

「楊偉說你們認識二十年了,他……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哲伸了伸手,他向抓點什麼,可是他的面前沒有酒杯。

「知道你喜歡抽蘭州,專門買的。」

崔蓓遞了包煙過來,細支的蘭州,煙嘴部分是中空的,味道很足,但是又不嗆人。李哲抽過一次就愛上了。

「從哪兒買的,我就沒在咱這兒見過。」

「如果隨處都能買到,我肯定也不拿來了。」

李哲看了看崔蓓,伸手把自己的煙摸了出來。

「別緊張,我就隨便問問,而且我也不愛抽這個。」

崔蓓很堅持,李哲也就收下了。

「所以說,從你看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哲慢悠悠地給自己點了支煙,然後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認識到的他,絕對和你們認識到的不一樣。」

這話很空,但應該是他唯一的一句實話。

「我們小時候一起在村子里長大的,父母都是老鄉,這些你應該都知道。」

「嗯,聽他說起過。」

「當時村子里有個哥哥,還有個姐姐,我們是一起玩的,這是一個圈子。另一個圈子就是我們年齡的小的那一撥。」

李哲突出了一口濃煙,久違的蘭州啊,讓他回憶往事的大腦都變得格外流暢。

「要說他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我的感覺是沒有存在感。」

李哲撣了撣煙灰,繼續說:「這應該不算是什麼壞話吧?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幹什麼都有他,但是他基本不拿主意。」

「他可能說過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們沒留意也有可能。」

「然後,小學畢業之後,他就搬去城東了,那會兒都窮,沒車,走動的也就少了。」

李哲看著崔蓓,他們這會兒都全神貫注。李哲要避開那些會影響她判斷的信息,而崔蓓正在全力從李哲的話里搜集蛛絲馬跡。

「中學時代的印象很模糊,不過這是很關鍵的一個時間段。」

青春期和成年前後的階段,他們對於彼此都很模糊。

「再熟絡起來已經是大學階段了。」

「不過那會離得也遠,我就留在了北方,他去了最南邊。」

「而且他情感方面的經歷,不複雜,我相信他也跟你說過。」

李哲的語速越來越快,他和楊偉雖說認識了二十年,但其中有著大片的空白。這讓他沒法說很確切的話,而這本身就是他要達到的效果。

「後面就更簡單了。」

「我在青島,他在濟南,然後我們都回來了。要說這一段時間的了解,你應該比我還周全。」

崔蓓抿了抿嘴,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蘭州,李哲的答案很明顯不能讓他滿意,但是她已經等不及了。她已經走到了三十歲的邊緣,她不能再承擔一段沒有結果的關係。

「我就直接問了。」

「他有沒有帶其他女生出來過。」

一團白煙從崔蓓的口鼻中湧出,李哲嗅到了殺氣。

「你心裡其實已經有答案了。」

李哲其實見過另外一位,只不過那不能稱作女生了,是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很有錢,但已經年近四十。李哲見到她的時候也很驚訝,他不知道這位發小已經走到了這麼荒唐的路上。

他是公職。

捲入男女問題里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見過?」崔蓓下意識地將身子壓在桌上,這是韓超從二手市場搞來的舊桌子,當即就嘎吱嘎吱地呻吟起來。

「崔主任。」

李哲掐滅了煙,然後又給自己點了一支。

「有些事選了就不能想,想了就該放棄,你覺得呢?」

崔蓓笑了起來,她今天用了很鮮艷的口紅,看起來像血。

「你是說我該和他斷了?」

李哲搖了搖頭,說:「你問我他是怎麼樣的人,我把知道的說了。至於你們的這段關係怎麼發展,還是要看你們自己。」

崔蓓縮回了身子,她靠在椅背上,安靜地抽著手裡的煙。

蘭州耐燒,很適合在這樣的時候深深地吸吮。

「對了崔主任。」

「你問這些讓我突然想起一點小事,大學時候的。」

他們的酒來了,李哲也決定順著這些話往下說。

「那會兒大一大二要上英語,我們的英語老師是個男老師,是個……很浪漫,很有書生氣的男人。」

「我記得是最後一節課吧,那時候大家適應了大學的環境,也都開始談戀愛什麼的。勤快一點的,已經開始第二段了。」

「就是那最後一節課,他說了一段我一直記到現在的話。」

李哲抿了口酒。

「他說親密關係註定是兩個人的事。」

「如果兩個人之間不能解決,那就不要在一起。如果習慣性地依賴他人,那就說明暫時還沒有成為一個愛人的能力。」

「崔主任,我說這些可能不那麼好聽,但這畢竟也是他個人的觀點。」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杯子。

「友情、愛情、親情,在我的理解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就跟開車一樣,這不是足夠認真就能處理好的,它需要很多技巧。」

「這些技巧就在那裡,善惡的兩面也格外清晰。你好好地利用它,它會讓你有所收穫,你用它去玩弄人心,它也會讓你失去很多。」

「但是沒有這些技巧,就永遠笨拙,永遠作繭自縛。」

「說白了,莽撞永遠伴隨著代價。大力出奇迹,這種事只在撞球桌上。」

李哲說完,深深地吸了口氣。這些話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出來的,幸運的是,眼前的崔蓓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她甚至在微笑。

「你還說你不是作家。」

她舉杯喝了口酒,笑意浮漾。

「說些胡話罷了。」

李哲也不閑著,和她碰了碰杯。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把這個問題繞過去了,而她心裡的答案也大致明晰了幾分。她手裡攥著很多證據,心裡早就有了基本的判斷。

是念想,總是讓人一錯再錯的念想耽擱了她。

「仔細想想,挺搞笑的。」

崔蓓放下酒杯,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一口喝下去了大半。

「別回想,李哲一直這麼跟我說的。」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王曉珂突然開口,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大概是同為女性,這種被戲弄和欺騙的痛苦讓她完全可以共情。

崔蓓抬頭看了看她。

「當你對眼下的生活不滿意的時候,千萬別回想自己的選擇。」

「因為不管怎麼想,你都會覺得自己是錯的。」

崔蓓樂了,饒有意味地看著王曉珂,她的眼神讓王曉珂縮了縮身子,在情愛和歲月中顛簸過的女人,總是能夠很精準地釋放危險。

「我打麻將的時候順嘴跟她說的。沒想到她記住了。」

「你們兩個挺有意思。」

崔蓓嘀咕了一句,繼續喝自己的酒。

話說到這個程度就該結束了,崔蓓很快喝完了自己的杯中酒人,然後起身離開。看著她的背影在酒吧門口消失,李哲長長地鬆了口氣。

「你那個發小……」

「放心,他一定會知道的,並且也會知道我根本沒說什麼。」

「這樣……」

李哲笑了笑,伸手去扯王曉珂柔軟的臉蛋。

「幹嘛啊!」

酒吧內很快響起了她撒嬌似的抱怨。

伴隨著崔蓓的離去,兩個人也很快喝完了第一杯酒,他們讓韓超再來一杯一樣的,剛才崔蓓在,他們感覺酒都變味了。

「說實話,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會說呢。」

等待的間隙,兩個人還是聊起剛才的事。

「我說什麼了嗎?」

李哲眨了眨眼。

「就你聰明。」王曉珂也伸手去扯他的臉,「而且還變得可愛了。」

如果沒有這麼多破事爛人。

誰不想可愛一點呢?

這邊話音未落,楊偉的電話便打了過來。他很粗心是真,但也十分聰明,這種事能意識到也理所應當。

「走了?」

「走了。」

「說什麼了沒?」

「很模糊,但她基本已經認定了。你幹什麼了?」

「我能過去嗎?」

李哲吸了口氣,看了看身邊的王曉珂,他今天生日,沒人記得這件事也就算了,但他至少應該有充足的時間和自己的女朋友去做愛。

王曉珂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我昨天睡得很足。」

「來吧,大約要多久。」

「二十分鐘。」

手機里很快響起了忙音。放下手機后,李哲有些焦躁,他敲了敲屏幕,又轉了轉杯子,目光像一把馬克沁,在酒吧瘋狂地掃射著。

「李哲?」

王曉珂拍了拍他。

「急嗎?」

李哲的身體驟然停了下來,他看著王曉珂,突然笑了起來,說:「不是那個。我還沒到那種程度。」

只是眼下對他來說是一段令人焦躁的空白,惱人的麻煩將至未至,內心的欲求被迫延遲,而他能做的,就是等著。

「你還笑,每次都那麼著急。」王曉珂小聲嘀咕著。

李哲敲出來一支煙,香煙這種東西好像就是為這樣的時間而準備的,他抽著煙,揉撫這王曉珂的頭髮。

「我什麼都著急。」

「拆新手機的時候也很著急,下載一個新遊戲也很著急,淘一本想看的書也同樣。」

「期待到了一定的程度,總是會著急的。」

「是期待,不是欲求。」

他親了親王曉珂的面頰,給她留下了一個充滿蘭州味道的吻。

王曉珂看著李哲,她有點出神,他很少說這種話,他能滔滔不絕地說很多大道理,但是讓他說一句喜歡或者愛都會讓他瞬間語塞。

他不擅長,也沒有那種能力。

這是他矛盾的地方。

他渴望一個熱烈而深沉的擁抱,卻總是羞於張開自己的雙臂。

「你在幹嘛?」

李哲問道。他眼前的王曉珂雙手合十,快速地念叨著什麼。

「許願。」

李哲瞪大了眼睛,「我過生日你許願?這有用嗎?」

「我的愛人肯定會給我一個願望的。」

「那你許的什麼願。」

「你猜?」

「我可猜不到。」

愛情的副產品就是成噸的廢話。

但是這些廢話讓人愉悅。

「猜不到我就不告訴你咯,我可不想讓你為難。」王曉珂說完嘟著嘴,目光若即若離地戳在李哲的身上。

這個傢伙。

已經學會以退為進了。

李哲起身走到前台,韓超正在擺弄甜點的,手邊恰好有一塊花形的巧克力。

「這個借我用用。」

李哲不由分說地拿了過去。

「五十!」韓超的聲音追在他的身後。

「一百都行。」李哲回應著。

座位上的王曉珂看著李哲,面頰升起紅雲,眼裡閃爍著期待。

「簡陋了點。」

李哲嘀咕著把巧克力塞進王曉珂的手裡,然後俯在她的耳邊,他的身體如潮浪一般翻湧著的。

「我喜歡你。」他說,「愛我會留給下一次再說,現在說太輕浮。」

他說完后吻了吻她的面頰,然後抱住她,兩個人的額頭抵在一起。

「可以嗎?」

李哲輕聲問道,他們的呼吸在靜默地糾纏。王曉珂眼裡淚花閃爍,她抱住了李哲的脖子,格外用力地撲向他的嘴唇。

韓超朝這邊瞟了一眼,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是糟蹋東西,愛情就是這樣。」

他那塊用心雕出來的花形玫瑰在兩個人的掌心融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才分開。

「你真討厭。」王曉珂氣喘吁吁地說著,「都沒有給我等待願望實現的時間。」

李哲嘆了口氣,手裡捧著王曉珂滾燙的臉蛋。

女人啊,真是難搞。

她們是天生的小說家。

要在合適的時間和合適的場景出現合適的人物,然後還要做出正好符合她們心意的事情。

酒吧門口的風鈴響起,兩個人回頭去看,看到了楊偉。

「我是不是……來得有點早?」

本來拔腿要走的楊偉撓著頭皮走了過來。

「正好。」

李哲起身,隨手抽了張衛生紙,他們兩個人的手上慘不忍睹,飆升的體溫讓那塊巧克力死無全屍。

楊偉挑了挑眉毛,李哲是個處處讓他感到意外的人,他都已經習慣了。他轉身去挑啤酒,李哲和王曉珂也先後整理了一下。

再度在桌前坐下,楊偉正把啤酒稀里嘩啦地倒進酒杯,見李哲和王曉珂重新入座,他舉起了泡沫漫溢的杯子,「那什麼,先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王曉珂也舉起杯子。

李哲面帶笑意,和兩人碰了杯,酒咕嚕咕嚕滾過三個年輕人的喉嚨,沖入腸胃,用它獨特的魅力刺激著他們的神經。

杯子落桌,李哲也清了清嗓,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楊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得出來,他有幾天沒刮鬍子了。

「事兒有點多。」

他苦笑,崔蓓對他來說是一個艱難的二擇問題,他放不下,但也選不了。

「說來聽聽?」

楊偉看了一眼李哲,點了點頭,開口說道:「先是微博,我的關注列表裡有一個政法口的同齡人,我們……不算熟,但一直有來往。」

「然後是switch,我借給她玩了一段時間,那個塞爾達裡面只有一個好友,是個教育口的女生。」

「最後就是上次你見過的那個,她名下有個不小的企業,我們是辦稅的時候認識的。這個錯誤比較致命……」

楊偉有些焦躁地掏出煙給自己點上。

「我們有一套情侶裝,然後……」

楊偉擺了擺手,他說不下去了。那是情慾沸騰時的狂亂,讓他看不清界限。

「就這些?」

「我也要上班的。」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父母說得沒錯,公職人員確實人脈廣。」

楊偉看了李哲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白煙席捲而來。

「那你和崔主任,你是怎麼考慮的?」李哲問道。

「我需要時間,但是她等不起。」

李哲和王曉珂皺起了眉頭,楊偉家境殷實,基本上不用擔心任何經濟上的問題。單論物質這方面,他父母早就為他做足了準備。

「我今年25了,單位里是五年一提,30歲,30歲我如果上不去副科,那我就是一輩子的科員。」

「我沒關係,沒人脈,我只能拚命幹活。如果在這個時間段里我結婚了。」

楊偉給自己點上了第二支煙。

「我還能去爭嗎?」

話音落下,沉默便將三人圍困。

兩個人安靜地抽了兩三支煙,李哲才說:「因為這個?」

「李哲,我想做點事。」

楊偉轉動著手裡的酒杯,表情有些複雜。

「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就已經出過書了,獎你也拿了不少。你哪怕現在不上班,每個月也能接到不少稿子。」

「你知道嗎,我也想有點讓自己感到驕傲的東西。」

楊偉一口喝完了他杯子里的啤酒,他的喉頭很用力地滾動著。

「副科,正科,順利的話我或許能在副處的級別上退下來。」

李哲想說點什麼,楊偉擺了擺手,繼續說:「我知道這些東西聽起來很扯,但我很需要,不過它最終能不能實現,我需要有個念想。」

李哲的指尖點了點桌子。

男性對成就感的需求和女性對被愛的需求一樣強烈。

可惜這會讓他們吃足苦頭。

「所以,你目前的想法是在這五年要保持情感上的空白,或者說,不能結婚?」

楊偉點了點頭。

「她馬上就要過三十歲生日了,已經等不了了。」

他看李哲又要說話,連忙又抬起手。

「我和她之間絕對有,要不我們不會考慮現實因素,我也不會躲躲藏藏。」

李哲這下沒話說了。

「能不能……」王曉珂小聲嘀咕道:「能不能在其它方面做一些事情呢?」

楊偉聞言笑了起來。

「不是每個人都是李哲,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如果我也能把愛好做到能養活自己程度,我現在就寫辭職信。」

他嘆了口氣,很輕,但李哲和王曉珂都捕捉到了。

「大部分人的生活是很無趣的,也沒有什麼能堅持下來的愛好。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以前我看小說,現在刷短視頻,我大概……大概很久沒有完整地看一部的電影了。」

「我記得很清楚,李哲特別喜歡看一部叫野梨樹的電影。那電影三個多小時,中間一點起伏都沒有,那東西看著有啥意思?」

「但是李哲一看就入了神,一動不動地看。」

「我以前覺得他是真無聊,現在我才知道,他這麼活著最有意思。」

楊偉頓了頓,想抽煙,但是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少抽吧,讓我也說句話。」

李哲笑著把他手裡的煙拿了下來。

「有句老話啊,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雖然沒什麼關係,但是我就是想說。」李哲笑了起來。「我掉書袋的機會不多,能掉一次算一次。」

楊偉和王曉珂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李哲,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喝酒。他這個人身上處處都是矛盾,有時候你覺得他輕浮粗鄙,有時候你又會覺得他是那個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人。

說話有時候跟寫作一樣。

先顧著自己過癮最重要。

李哲看著兩人,也低頭抿了口酒。

「那後面你打算怎麼處理?」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也有可能兩頭空。」楊偉撇了撇嘴,提乾的事可不是努力加班就能有結果的。

李哲嘆了口氣,按亮了桌上的小燈,這玩意他從來都沒開過,酒吧嘛,很多時候不用看得太清楚。

幾杯酒下肚,誰都不經看。

借著燈光,李哲才發現眼前的楊偉令人驚訝。黑眼圈如密布的烏雲積壓在他的眼眶周圍,他的皮膚分外粗糙,嘴唇也有些乾裂。

「至於嗎?」

李哲問他。

楊偉沒說話,抓起了自己的頭髮,髮際線的后移相當明顯。

「平時幾點回家?」

「基本上是凌晨了。」

「這可不像是體制內的作息。」

楊偉笑了笑,他搓著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聲音低了幾分,「有人不想升,有人已經提到頭了,你說,誰幹活呢?」

李哲點了點頭,他的情況很特殊,雖然在山東長大,但是從來沒人勸他去考過,那不是他能接受的東西。

當然,體制也不會接受他。

「君子當善護千金之軀。」

李哲嘀咕了一句,他工作過,自然知道工作對自己的損害,楊偉的狀況已經超出了他的底線。

這是互相不能理解的部分。

「善護不了。」楊偉嘆了口氣,「喝酒,加班,熬夜,在這個縣城裡逃不過這幾件事。」

「只能盼望我早點升上去,到時候能住上幹部病房。」

李哲喝了口酒。

「我確實挺幸運的。」

「不是有個愛好那麼簡單。」

楊偉看了看他,說:「確實不是有個愛好那麼簡單。」

人類的所有情感都需要物質上的支撐。

不管承載這份情感的是什麼。

他們的酒越喝越多,兩個沒怎麼深談過的人都打開了話匣子。對於楊偉和崔蓓來說,這是個無法入睡的夜晚。

對於大部分同齡人而言,他們會直面許多次這樣的夜晚,失望、懷疑、猶豫、憤怒、沮喪,這些情緒總是會在深夜織構成天羅地網。

成年時,我們的禮物是爛漫多情的幻想。

等到真正成人時,我們的禮物是失眠。

那是自己和自己對峙的時間,在悄無聲息的刀光劍影里,他們開始尊重「成長」二字。

這天晚上李哲沒能如願做愛,送楊偉離開的時候,王曉珂已經趴在酒桌上睡著了。

李哲看著她,眼裡有愛意,也有憐惜。

「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這個歲數就好了。」

他舉杯喝酒,杯底的橄欖骨碌碌滾來,撞在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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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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