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豬籠草
黑色的死亡醫生的面具重重地掉落在桌子上,露出內部暗金色的裡子。
暗室里點著幾根蠟燭,插在金屬的燭台上。
燭火隨著少年的動作微微晃動幾下,白色的蠟油緩緩流淌下來,如同鮫人還沒成珠的淚水似的掛在燭台上。
桌子後面坐著三個人,都穿著寬大的黑袍,把大半邊臉隱藏在兜帽里的陰影里。
無名者完成任務后都有內部的人員去進行公證和查收,以證明刺殺任務已經完成。這樣的查收過程往往需要三人進行驗收:
其中兩個是他所屬的祭司,同門。
而第三人必須得是其他所屬,且和審核的對象沒有直接的聯繫,目的是為了避免徇私枉法以及利益上的矛盾。
「證明呢?」右首的女人說道。
她寬大的袍袖裡露出截青紫色的,乾枯的手臂,手腕關節的位置縫著黑色的,常常在屍檢結束后的屍體上看到的那種線。
陸應幽鬼的要求,打開了自己的「境」給他們驗收,可隨便一掃,眼前的景象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連光也可以吞噬的絕對的黑暗阻擋不住這群人視物。
可縱使見了無數奇詭慘烈的場面,三個坐在桌子后的人也僵住幾秒。
馬克西·達利被拉長的屍體以一種極為詭異的姿態倒立著,半邊被黑暗吞噬,半邊倒栽蔥似的直立著——
而那還沒被吞噬的部分上覆蓋著古怪的粘液,輪廓有些模糊變形,就像是燃燒了很久,逐漸融化的蠟燭一樣。
那粘液似乎在緩慢地分解和融化馬克西的衣物和肉身。
「你……感覺怎麼樣?」
幽鬼還沒準備好和陸說自己和他媽媽的關係,盡量沒露出過多的關心情緒,語氣還是沉靜如水的。
那雙隱藏在陰影里,寶石似的深藍色眼睛在陸身上掃了一圈,以確認他沒缺胳膊少腿。
「挺好,」陸活動活動自己的肩膀和脖頸,「好到……感覺可以出去繞著城區跑十圈。」
雖然馬克西的殘骸有點慘不忍睹,但以其被吞噬的斷口為根部,彷彿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通過「境」湧出來,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身體里。
從未有過的充盈的生命力和精力注滿了他的身體。
幽鬼微微點點頭,把目光轉向另外兩人。
白無常只關注對方有沒有完成任務,點了點頭表示「可以通過」。
三個無名者里兩個都表示可以通過,那麼只剩下一位的意見了。
燭火微微晃動著,金紅色的火舌追著細微的氣流攀附而上。
「桀桀……」
第三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聽上去像是有些年紀了。音色蒼老又沙啞,像是海邊歷盡風霜的礁石的表面。
且那種笑聲頗為古怪,像是空氣從牙齒縫裡穿堂透過,沒經過嘴唇的潤色,直接發出來的。
陸本以為來的估計是十九的老師,目前的另一位大祭司———
可直覺告訴他,眼前的長者應該不是———這人渾身透露著種陰森恐怖的氣息,完全不像是會給自己的學生看熱血搞笑漫畫的類型。
燭火稍微盛了些,照亮第三人蝸居的角落。
第三人的坐高明顯比無常矮了點。
黑色袍子下本該是腿部的位置隱約可以看見銀色的金屬椅面,枯瘦的袍袖兩側有著兩個大大的輪子,似乎是坐著輪椅。
陸看清對方的形貌后的第一反應是,匿名者什麼時候開始做慈善項目了?
幫助身體不太方便的人高薪就業,真的不太像是這個刺客組織的畫風啊……
緊接著轉念一想,自己好手好腳的都不算組織里的一流高手,能以這樣的半截身體進入匿名者,還和幽鬼等人平起平坐,這人得有多強啊。
陌生的第三人抬抬手,示意他上前一步。
「過來我看看。」
陸見這個陌生的強者開口,且對方行動不是很靈便的樣子,忙不迭地就湊上去,往前直挺挺站定。
他離桌子很近,能把後面的人看得更清。
前面就是陌生長者空蕩蕩的下半身,陸有些有點不知該往哪裡看,只好垂著眼,低著頭端詳桌面上不知什麼時候年代留下的,稜角都磨圓潤了的刻痕。
他兒時見過不少因炮火受傷的人。
戰區的人都很貧窮,即使受了傷也常常由於沒錢不去醫治,錯過了人體改造和治療的最佳時機,因此留下終身的殘疾———以他的經驗來說,這樣的人因為對身體的不安全感都有很強的自尊心。身體如果有隱疾或者殘缺的話人往往會格外敏感,不小心盯著別人的異常看久了都容易引起對方的不適,因此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尤其得注意自己在看哪裡,謹慎為上。
不過避過了對方的殘疾之處,桌子邊上還是看得見長者的手,避都避不及。
袍袖之間兩隻細細的手臂竟被繃帶層層包裹著,半點正常的皮膚都沒露出來,像是木乃伊一樣,
「你……已經注射過基因變異藥劑了?」
長者盯著他看了許久,嘶啞的聲音再次在暗室里響起。
「是的。」
雖然匿名者裡面沒有軍銜,也不要求尊長,可他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
長者聞言再次笑起來,像是自言自語似的。
「桀桀……妙啊,妙啊……」
「什麼妙?」幽鬼問。
「他應該是產生變異了,」長者指著那具屍體道,「你看看這個景象,像不像豬籠草捕食和消化蟲類的場景?」
豬籠草,更常見的俗稱是捕蠅草———
這種草呈漂亮的嫩綠色,有的其上會有血脈狀的紅色斑紋,遠遠看去就像是含苞欲放的綠色百合花,或者林中精靈飲酒的容器。
其上有個細長的管道狀器官叫「捕蟲籠」,每每以頂部蜂蜜類的分泌物吸引獵物前來舔舐和駐足。
等獵物一旦上鉤,被甜蜜的味道吸引,就會掉入豬籠草管狀的內部蠟質區。這個區域滑不溜足,一旦昆蟲掉進去就再也爬不上來,只能被活活富含消化液的囊袋逐漸消化,轉化成豬籠草的營養套餐。
待眾人細看時,眼前屍體詭異的幾乎緩慢融化的形態正如長者所說,確實與豬籠草捕食的場景別無二致———
只是在這裡,捕獵的是陸「境」內的空間,而被捕獵的,則不是昆蟲那種級別的生物,而是馬克西整個「人」。
「桀桀……」黑暗中的長者繼續用那種喃喃自語的語氣說,「挺好的,挺好的……你通過了。」
黑暗中的三人等少年走出去后,幽鬼看著桌上的面具嘆了口氣。
「……時間過得真快不是嗎?那個人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
「我記得你當時並不是很贊成她離開「要塞」的決定。」
長者深吸口氣,纏著繃帶的兩隻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他和黎家那群人打過交道,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當你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在布滿蛛網的大腦里,時間的跨度不再像是年輕時那樣分明……
所有的老人都曾年輕過。
那時候黎家那個老頭子還是個身材精壯的年輕人,衣物下的手臂和腿都像是冬天的白蘿蔔一樣飽滿又強壯,長相和之前的少年頗有些相似。
那張如今爬滿皺紋的臉也曾經光滑得像是剝了殼的雞蛋,充滿朝氣和希望,甚至有些血氣方剛。眼白還沒開始發黃的眼睛澄澈又明亮,像是天邊的星辰,並不是現在這樣波瀾不驚,看不太透徹的模樣。
「嗯,曾經我並不贊成——甚至還覺得師父您冷血,也不攔著。」
幽鬼枯瘦的手臂托著腮,隨著她的動作黑油油的長發垂下來,竟然讓她的面容有了些人氣。
「現在明白了嗎?」
長者纏著密密麻麻的繃帶下的臉微微笑著。
昏暗的燈光下,她很想看清老師的臉,但隔著那些繃帶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據說孔明和劉備隆中一見,分析了三國的天下大勢,以此奠定了後來三分天下的基礎——而今地球附近的資源分佈局勢非常類似。
南有獵戶,英仙,黎家鎮守著咽喉,北有人馬和半人馬,則是艾絲蒂·圖桑特的故土。
越是戰略地位越重要的領域,資源的競爭越是激烈。
很多黎家本家的孩子,從小開始就被迫進入那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鬥爭里。除了少數分著錢就躺平躺得很徹底的,但凡有點抱負的多少有點不擇手段——要當初她真的和黎牧私奔了,回到了領地,估計也不得不會被捲入這樣的鬥爭里。
如今想起來,她應該是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就預感到自己遲早是必須死去的,故早早就開始做打算了。
「這孩子至少心挺好的,」長者想起剛剛少年故意避開自己的殘肢的動作,「而且這種好倒也不是沒有原則的軟弱……你收了個很好的門徒。」
幽鬼的眼睛亮了亮。
那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還在受著長者訓斥,甚至有些唯唯諾諾的年少時光。
她隔著看著手機顯示屏的無常往著老者的方向探過頭去,急迫地想繼續說點什麼,像是小孩子向大人邀功一樣。
顯示屏的熒光照亮了她的眼,眼裡彷彿有水光閃爍,盈盈欲墜。
她想說,師父,我很思念你。
這話如鯁在喉,卡得她咽喉里酸澀,卻難以從唇齒間發出來。
她想說,沒有你們的日子裡,我每天都過得像行屍走肉,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撐多久。
可時間到了。
老者的身影在燭光里逐漸淡化,很快就淡到了幾乎半透明的程度。緊接著,隨著微微的風吹了進來,在晃動的燭火中,老者的最後一點殘影也在風中消失不見了。
無常百無聊賴地抬起頭來:
「鬼姐,你剛剛又對著空氣在說什麼?」
他往幽鬼注視著的方向看了看,只見那裡空空如也——
沒有形貌詭異的長者,沒有輪椅,也沒有本應該來到這裡的第三位「判官」。
「沒什麼啊……你也知道,更年期的人有時候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什麼的。」
幽鬼假裝捂臉,用衣襟吸幹了欲墜的淚滴。
帶著淚痣的男人定定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喉嚨里卻沒發出什麼聲音。
他在入行之前是腦科學和神經科學的博士,也是「人偶師」推薦過來的高材生,很清楚地知道她嘴裡「更年期的癥狀」和「癔症」之間的差距。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想起「人偶師」跟他說的,不該問的事情別多問。
這個神秘的女人,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是這幅模樣,也有很長很長的一段他不曾參與過,也沒有和她並肩戰鬥過的時光。
每到這個時候,幽鬼即使坐在他身邊也彷彿好像坐得離他很遠。
她身上像是纏繞著某種密閉的,藍色的氣氛,濃郁得化不開。
「姐……」
「幹嘛?」
「你這個年齡,不都早就絕經多少年了。」
「……你想死想瘋了嗎?」
從匿名者出出來,陸指示系統開了一個計時器。
雖然目前還不清楚自己的這個剛出現的變異的作用原理,但他對於「「境」多長時間能過完全消化掉屍體」,以及「屍體被消化得多乾淨」這兩個點比較感興趣。
以他目前的職業規劃來看,這樣的能力用好了或許對於未來消滅某些證據大有裨益。和簡單地把什麼東西丟進碎紙機不一樣,通過這樣的「消化」過程消滅的證據,一層保險是對方要獲取許可打開他的「境」,另一層保險是對方打開「境」的時間是在證據被完全消化之前。
而在未經他本人允許的情況下,要同時滿足以上兩個條件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這也就意味著,他或許可以在遍布監控和地球生物信息都會進入檔案庫,幾乎不可能毫無痕迹地殺人的年代……
實施完美犯罪。
至於和艾絲蒂那邊報備,他也存了自己的心思,故意暫時賣了個關子,沒說殺了還是沒殺——畢竟這個幾乎要成為自己女朋友的人身份特殊,即使隔牆有耳也在情理之中。
他擔心自己被監聽,且暫時想故意讓她挂念一下自己,打算周五當面再說。
山荷葉一日沒見到他,見面的時候一衝就上來了,那樣子像極了蜜袋鼯從高空落下,奔向居住的樹木。
她的笑還是那種乾乾淨淨的樣子,就像離天空最近的樹葉間,晶瑩剔透的晨露。
陸默默的任由她這麼抱著,手腳都有點不知該往哪裡放。
他母親去世得早,孤身一人長大,自然不知兄弟姊妹之間的感情是什麼樣的。只是見著她見到自己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是真的開心,他也疲憊地笑了。
「我的牙掉下來了!」
山荷葉略帶興奮地和他說。
她仰著頭,咧開嘴,眥著牙給他看掉下來的牙齒空出的小黑窟漏。
因為之前生活在貧民窟營養不足,她換牙的時間比正常的孩子都要晚一些,最後這顆乳牙是現在才趕上的末班車。
陸輕輕托著她的下巴,端詳了一下她掉了牙的地方。
山荷葉的骨頭很細,就像是瓷窯里燒出來的,又脆又光滑的骨瓷,彷彿碰一碰就會碎了。女孩細膩的皮膚和飽滿的,紅彤彤的雙頰像是棉花糖,又軟又甜,能甜到人心裡去。
像是而他這雙能一拳打爆鐵塔似的大漢的面門的拳頭,此刻這麼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蛋,如猛獸細嗅薔薇。
「果然啊。」
陸看著她興奮又自豪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帶著笑。
他看著小女孩的樣子有些失神,心想自己上次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呢?
自己現在如願進了新十字軍,碰巧進了匿名者,還蒙了女神青眼,都未曾有這麼暢快地笑的慾望——
而這個出身貧苦的小女孩,在這個殘酷的,能把她的骨髓都榨乾的世界里,竟然為了一顆牙齒就能笑得像是開花了一樣。
他希望她一直這麼笑,也想守護好她這種乾淨的笑。
陸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頂,被她拉著拽著就拖到桌子邊上去吃飯。
吃了飯困意逐漸上來,他在黑暗裡閉上因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有些酸脹的眼睛。
意識模模糊糊,即將睡著的時候,他彷彿聽見耳邊嘆息似的一聲。
「……時間只會向前,不會向後。」
夜深人靜之時,萬籟俱寂,這不知來源何處的聲音格外清晰。
陸聽著那聲音溫柔又低沉,明顯來自於一個成年的女性,而不是隔壁山荷葉的惡作劇。
雖然理論上說在這樣的夜裡,在家裡聽到這聲音似乎是該警醒的,不是鬧鬼就是進人了,可不知為何,他不但沒有任何想要起身的動力,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那種音色隱隱有些熟悉,似乎觸碰到了他的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而且有種奇妙的,能讓人安定下來的能力。
月色清冷,窗外是人跡罕至的高空。氣流在窗外呼嘯而過,擦著建築物的外牆。
而無論是涼的如水的月,還是繞樑而過的風吟,都彷彿被隔離在溫暖的被窩之外,怎麼也近不了他身。
次日起來,陸看山荷葉還沒起床,動作極輕地起身,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踩著木地板去關上門,在房間里打開了「境」。
屍體基本已經消失了,只剩下鞋底的部分,耗時大概14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