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逝者永生
全城最高的建築像是插入雲霄的利劍,四壁極為陡峭,滑不溜足,頂端是個小小的正方形平台。
這裡是離神最近的地方,幾乎真的可以像樓的名字里寫的那樣,手可摘星辰。
赫麥爾和L並肩站著,獨立於通天塔之上。
今天是慶祝這次截殺海盜成功的慶功宴,只是熱鬧是其他人的,這兩個主角反倒失蹤了。
世界上所有的光彷彿都像是從雲海之下照上來的。
人造的光在星和月之下略顯僵硬,冷白的光芒在雲層和氣流下翕動,匯成半透明的海洋,隨著光源的移動波動著。
浮光掠影向上照在魔女臉上,顯得她像是有了點人的氣息。她周身的黑色也像是柔軟了些,竟然生出些悲天憫人的氣氛。
「人類就是這樣脆弱的生物,」赫麥爾望著空中川流不息的飛行器,「你給他們承諾『跨過了這道門』或者『做了這些事』好像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他們真的會信。」
他在空中畫了個燈的形狀。隨著他的指尖移動,稀薄的空氣中真的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燈的圖像,被風吹著就像沙畫似的散了。
「點燃這盞叫做『信仰』的燈,你就會看見無數的人飛蛾撲火一樣地撲上來,在滾燙的燈壁上撞的頭破血流。」
「聰明點的,或許撞幾次就清醒了,知道燈里的那東西雖然明亮但是燙,被燙就會痛。蠢一點的,就繼續撞啊撞啊,直到撞掉了翅膀,或者化成灰燼才會停止……」
白袍下的人微微低下頭,躬著身,說著說著聲線越來越低,甚至帶著點沉沉的笑意,彷彿他並不是在說曾經的酒友的死亡,反而是在講個笑話一樣。
這座城市為了黎星的死只停留了幾秒不到的時間。
幾秒鐘的默哀后,該繼續飛行的繼續飛行,該回家吃飯的回家吃飯,該搓澡的繼續在身上搓泥。
而煙花散盡,L還是不看他,只是仰望著天邊的星辰。
她打斷了身邊人的喃喃自語。
「……你今天好像格外啰嗦,是中年危機了嗎?」
赫麥爾怔了怔,隨即大笑起來。
男人耳朵上的黑色逆十字隨著他的動作開始晃動。高空的風迷了他的眼,也不知是笑出來的還是風吹的,眼角好像微微有點濕潤。
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只看見她兩個鑲著鑽石的耳墜子在風裡晃動,恍若眨眼即逝的流星。
「你不知道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都話特別多嗎?」
L嘴唇動了動,終於把臉轉向他了。
風吹得她的頭髮亂舞,就像是一張暗色的網,打撈著異光。夜越是黑暗,那張臉越是蒼白,越顯得那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亮晶晶的,竟然比煙火和星光璀璨。
她五官的線條原有些硬朗,甚至有點男孩子的英氣,比例也不如他之前約過的女人完美,但不知為何,赫麥爾就是很難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L從兜里掏出電子煙點燃。
瑩綠色的暗光在指尖流動,就像是夏末絕望的,最後的螢火。
她就任由它燃燒著,被風消耗著,讓那薄薄的灰燼隨著風飄散下去,給這座城市的人都灑下那麼微末的美夢。
「你應該只是覺得如果泡到了凱撒的妹妹會很有趣吧。」
「……是嗎?」
魔王的低語在她被風吹得冰涼的耳邊響起,在這孤獨又清冷的夜裡格外有誘惑力。
L沒理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
「做夢總有醒來的時候,假裝做了場夢就足夠了。」
「大概是你還沒到那個需要靠逃避現實來緬懷一些人一些事的年紀。」
電子煙在獵獵風中燒得很快,夾著煙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種微微燙手的溫度。那人之前和她說的話在腦海里浮現出來,她眯起眼睛,第一次吸了口手上的東西。
「醉生夢死」的味道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她依舊不知道星和那些人為什麼這麼喜歡這東西,但如果那人在的話,估計會笑著問她喜不喜歡吧。
她只吸了一口就被嗆得連連咳嗽,單薄的身體在烈風裡顫抖起來。
赫麥爾看著她的樣子似乎也有些動容,臉上並沒有像往日那樣笑著,反而像是在索求什麼答案似的,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見她咳嗽起來,他在這瞬間還是忘記了她是不會感到冷的,還是沉默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來。
「咳咳……我沒有那麼蠢。」
高空的風把她的聲音吹得有些顫抖。
「嗯?」
「……我說,我沒有那麼蠢。」
她看著他的眼睛繼續說。
「我知道人不會變,也知道地獄的一扇門背後,只是下一層地獄。」
和但丁在《神曲》里寫的不一樣,地獄的層數並不是個普通的數字,而是無窮——飛蛾們前仆後繼地用身體去衝撞地獄之間的那層現實,也只是進入了下一層地獄。
清醒的人往往都痛苦,快樂的人大多也只是帶著眼罩在地獄里行走,苦中作樂。
赫麥爾的嘴唇動了動,嘴角微微上揚著,不像是被她婉拒了,反而鬆了口氣,甚至有點欣慰的樣子。
L的手腕一翻,手裡陪伴了她多年的煙就這樣在凜冽的夜風裡加速墜落,綠色的火星逐漸消弭在風中。
「永生者」是沒有做夢的權利的。
雖然原因不同,但無論她還是赫麥爾,隨著時間的流逝都不會老去也不會死亡。與其渴望著美好的東西永不消散,何不把這一場美麗的幻夢送給脆弱又美麗,生命短暫得像蜉蝣般的人類,以此祭奠往生者,讓他們曾經的希望和幻夢都埋葬在這個冷漠又忙碌的人間。
而這世上的生靈之悲喜並不相通。
就在赫麥爾和L站在高樓之上,孤獨地與星月為伴時,陸正在浴室里等艾絲蒂洗澡。
她的沐浴室相當豪華,除了普通的淋浴之外還有個帶按摩功能的室內溫泉。
溫熱的泉水一放滿,整個室內都瀰漫著溫潤氤氳的霧氣,月華般的室內光線被霧氣里細密的水珠折射開來,朦朦朧朧地敷在牆面米白色的石板上。
洗澡的地方和白色的整體洗漱台完全分開。
他可以聽見潺潺的水聲,抬眼就能欣賞不遠處的溫泉水滑洗凝脂,也可以聽見她用不知名的語言唱的歌。
溫泉旁邊鋪設著圓潤光滑的鵝卵石,旁邊完全透明的人工溫室里,種植著兩株四季開放的白玉蘭。
公主周身珠光色的白色微芒漂浮在濕潤的空氣里,更是把眼前的場景襯得宛如仙境。
陸脖子上搭著毛巾,但頭髮還沒完全擦乾。水珠順著發梢滴落下來,或者順著鬢角和額角往下掉,他也沒去擦。
他站起來,擦了擦鏡子上的水霧,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然有種不真實感。
人類的大腦對於自己的長相認知很奇怪。
看見了照片和鏡像,知道是自己,但要去仔細回想,自己的臉長什麼樣,眼睛長什麼樣,眉毛長什麼樣,卻往往回憶不起來。
不知為何,或許是因為得知黎星去世,感到這個世界好像和平日里有點不太一樣,今天看著鏡子里自己只覺得比平日里更陌生一些。可能是因為電流不穩定的原因,頭頂的燈光竟然閃動了一下。
艾絲蒂悅耳的歌聲放緩了,聲調凄美悠長,像是迷霧之海上引人沉水的塞壬海妖。
毫無預兆的,他臉上滴落的水滴速度顯著降低了。
透明的液體在流速極度緩慢的時間裡,表面張力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膠質似的以極緩慢的速度從臉上掉落下來。
鏡子被他擦乾淨的部分再次蒙上了細小的薄薄水霧,只是水霧形成的速度也非常緩慢。而在被水霧覆蓋的橢圓形鏡面正中,他的臉線條變得柔和起來,甚至隱隱看得到一個頗有古意的女人的形象。
鏡中人的臉曾經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深處,光是觸碰起來都有種強烈的灼燒感。
人腦有自我保護機制,會把創傷性的回憶隱藏在最深的地方,以保證我們不至於會被往事逼到瘋魔。
隨著記憶中最後母親被炸得只剩下殘肢的慘狀浮現在眼前,幼時早已模糊的回憶連帶著那些塵封的模糊記憶的細節,就像是潮水似的湧入腦內。
弗洛伊德說,我們成年後愛上的人,都有我們父母的影子——
而記憶里的母親,和鏡中人的臉孔重合起來,幾乎是他所見過的最美的人。
烏髮螓首,鵝蛋臉兒,瓷白的皮膚,細長的眼睛,森森的睫毛下一雙碧綠的眼睛。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這樣的美人美得意大於形,甚至因為太不食人間煙火反而有點鬼氣——
像是翻開發黃的紙頁,蒲松齡寫的化了形的白狐,也像是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畫里,頂著漫天風雪,抬起紙傘,傘下令人忘記呼吸的容顏。
陸看著鏡中人又驚又喜,許多想和她說的話都噎在喉嚨口,如鯁在喉。
「……母親。」
在他還沒說出話之前,鏡中人對著他微微一笑,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
耳邊傳來低語似飄渺的女聲,一開始聽不太真切,像是背景有強烈的難以辨別的雜音。鏡像四周也出現了輕微的模糊和扭曲,幾個不成形的灰色人臉擠在鏡框附近,呼之欲出又逐漸消弭。
鏡像最終還是穩定下來,而鏡中人所說的東西也逐漸可以聽清。
不過對方的嘴唇雖然翕動著,但說了些什麼卻晚一步進入腦海。
「……生與死也只是時間流動的節點,是時間流逝過程中的狀態……想往前走,先往回看。」
陸看著自己曾經無力保護的母親,心頭百感交集。強烈的思念像是辛料和烈酒般直衝到鼻腔,沖得他頭昏腦脹。
你和我說著這有什麼意義呢?
與其和我說這麼多,能不能讓死去的人……能不能讓你回來呢?
陸痛苦地按著太陽穴,牙關咬得緊緊的、牙齦幾乎因為劇烈的疼痛被咬出血來———
可即使在這種非常不舒服的情況下,他還是記住了對方跟自己說的兩句話。
生與死也只是時間流動的節點,是時間流逝過程中的狀態。
想往前走,先往回看。
接下去的話語都難以辨別,像是觸碰到諸神黃昏的鎖的時候那種情況,不知名的語言在耳邊毫無秩序地響起,根本無法辨別內容。
而隨著幾不可辨的低語在顱內消失,那種強烈的痛感順著太陽穴旁的神經蔓延而下,連帶著整個面部和脖頸都又脹又痛。
他本以為自己對疼痛的耐受度已經超過大部分常人了,這種劇烈的灼燒感還是讓他皺起眉頭,雙手抱著頭,微微弓起身體。
強烈的核磁風暴以他為中心輻射出去,瞬間燒焦了頭頂的主電路板。
爆炸后時間的流速恢復了正常。
水聲簌簌,異族公主的歌聲依舊,濕發上的水滴也依舊,就彷彿剛剛的異象只是他的幻想似的。
艾絲蒂洗完了澡一看房間黑了,而鏡子前的人影似乎不太對,從溫泉里直接起來,連身上的水都沒擦,急匆匆就往這邊趕過來。
她摸黑找到他,扶著他的手臂,邊急速唱誦起治療咒文,邊伸手有節奏地拍他的肩,想讓他從巨大的痛苦中緩和過來。
陸弓著身子站在洗漱台前站了一會兒,直到那種強烈的痛感消失后才抬起頭。
黑暗中鏡子里自己的臉恢復了正常的樣子。
一個有些陰鬱,形貌和剛剛出現的母親形象極為類似的少年正皺著眉頭看著自己。
而隨著他邊安慰著艾絲蒂「我沒事」邊站直身體,腦袋一輕,鼻腔一熱,兩股暗紅色的鼻血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似的淌下。
艾絲蒂看著他流血更慌了,眼淚立馬就落下來了。她的心跳得像是急鼓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拿著毛巾就忙手忙腳地想伸手去幫他止住。她擦了許久擦不幹,只見對方的血浸透了毛巾沾在自己手上,手都顫抖起來。
陸看著黑紅的血滴落在她乾乾淨淨的手掌上,越發襯得她的手像是白玉觀音似的,反而從疼痛帶來的焦躁里平靜了下來。
整個浴室都陷入了短暫的黑暗,獨那白瑩瑩的玉蘭還在月光下閃耀著,像是暗夜裡的一束光。
陸估計自己流血和使用了某種性質類似磁場的力和異世界的母親溝通大腦過載,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感覺到身邊一個溫軟的身體緊緊貼著自己,渾身都在抖,像是什麼受到驚嚇的小動物,慌的不行的樣子,心下大為感動,沉默地在黑暗裡把她撈過來緊緊抱著,試著開始讓她平靜下來。
因為巴別塔二期的頂層供電系統和其他樓層獨立,有備用的電力體系,不過需要幾分鐘上線,兩個人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黑暗裡相互依靠著。
巨大的玻璃窗外雲海之上的月色格外明亮和澄澈。星光熠熠,流雲悠曳。
視覺完全習慣了黑暗后,銀白色的月光灑滿封閉又狹小的空間,空氣中飄來涼涼的白玉蘭的香氣。
「喂,別哭了……」
艾絲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出來了,等他寬大又溫熱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接下淚來才發應過來——晶瑩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似的直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她詫異自己竟會為了別人的傷如此上心,深吸了口氣讓呼吸平穩下來。
「我沒哭啊,你看錯了吧。」
她嘟嘟囔囔地說,邊這麼說邊拿了根乾淨毛巾擦臉,還是把鼻涕眼淚都擦在乾淨的毛巾上。
艾絲蒂·圖桑特是個非常矛盾的人。
出生高貴,卻又是這支血統的末裔,因為星球的毀滅從小顛沛流離。
自小孤身流浪在不知多少星球上許久,學了不少的迎來送往,八面玲瓏,同時骨子裡卻是最清高的。
……
她自以為從來都能保護好自己,不輕易喜歡上誰——
向來都只有她這個宇宙無敵美女讓別人哭的份兒,哪裡有自己會為了別人動心的時候——
可雖然她習慣於利用別人,真的喜歡上誰了,卻控制不了自己對對方的關心。
而這樣脆弱又不受控制的感情,莫名地令她感到慌亂和恐懼。
陸看著她抹著眼淚還嘴硬的樣子覺得可愛極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
天際劃過幾顆流星,一顆漂亮的銀色星辰帶著細長的尾巴飛快地劃破天空。
蒼藍的天幕上突然下起了流星雨,銀針似的流星爭先恐後地穿過厚厚的雲層而下。
只是這樣的時光轉眼即逝,高級公寓的備用電路很快就上線了——
有時候愛情就是這樣的,需要一些特殊事件去催化。相比兩人數月的來來往往的龜速進度,這短短的幾分鐘的真情流露反而讓他們的距離拉近了更多。
「我……我看一些人類古早的劇里,男女主人公跨過不少障礙在一起,好像最後其中總有一個會得癌症。你……你要知道如果你有癌症還是白血病的話我也會陪著你的。」
燈亮起來,艾絲蒂的心臟總算趨於平靜,語氣嚴肅地說。
「……少看點那種東西,降智。」
陸的鼻血逐漸止下來了,被她這句烏鴉嘴的話整得差點又把鼻血氣出來,趕緊打斷她。雖然這個年代癌症大部分可以治癒,但治療過程還是有點痛苦而且耗時的,而且說起來畢竟相當不吉利。
鏡面之前兩側的管狀燈也逐漸亮起來,把兩個在暗夜裡心事流露的人照得清清楚楚的。
而隨著燈光亮起,少年強壯的身體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也再也無從隱藏。
鏡面再次被霧氣覆蓋,濃厚的白霧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同心圓的痕迹,轉瞬即逝。
他想起那句「想往前走,先往回看」,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