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風雪歸人
凌汐池和阿曜花了差不多大半個月的時間才從山裡走了出來,一路翻山越嶺,過谷穿壑,不知爬了多少個天坑,下了多少個峭壁,地形複雜得連他們都不敢保證再折返回去還能找到他們當初居住的那個地方。
阿曜功夫算得上不錯,輕功也是俊俏得很,但是帶著她,走得也十分艱辛,兩人手也磨破了,腳也磨破了,實在是走不動的時候,終於看見了一條勉強可以稱之為路的小路。
路其實並不明顯,只能隱約看出曾經有人走過,走過的人還不算少,因為路上還留著一些淺淺的腳印,不過這足以讓他們歡喜,因為有人出現過的地方便代表著他們離人類居住的地方越近。
兩人累得幾乎是癱倒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激動得眼淚汪汪的,都覺得這一路實在太不容易。
他們出來的地方恰巧便是亡鳥峽,她這才知道,原來這五年她從未離開過亡鳥峽,一直就呆在峽谷兩岸的高山深壑中。
五年的時間,淵河的水已流到了這裡,亡鳥峽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因為有了水,現在的亡鳥峽常有舟船經過。
他們很快就在一個地勢較低的地方等到了一艘客船,凌汐池扯著嗓子在岸邊叫了好幾聲,船家終於發現了他們,並且讓他們上了船。
坐船的錢是阿曜給的,用的是幾張成色不錯的白狐皮和紫貂皮,船家看那皮毛油光水滑的,毛色又鮮亮,一看就是難得一見的上品,便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帶他們一程。
獸皮是凌汐池讓阿曜帶出來的,因為要在世間行走的話,少不得要用錢,他倆都是窮得叮噹響的人,身上一個子都沒有,那些獸皮品相都不錯,外面那些個達官顯貴最愛皮草製成的衣服,更有一狐白裘值千金的說法,這些東西帶出去賣了興許還能換一些銀子用用。
她告訴阿曜,不管在什麼時候,錢總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哪怕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你,只要有錢,就不怕生存不下去,尤其是像他們兩個現在這個處境,便更不能把錢不當錢了。
阿曜聽了她的話,將獸皮捆了,不知從哪裡找了一根拳頭粗的木棍將獸皮挑著,凌汐池曾經試圖要跟他一起抬,可那棍子不知道是用什麼木材做的,奇重無比。
阿曜見她抬不動,也是愣了一下,凌汐池不好意思的向他解釋,自己經脈損害得嚴重,有力氣也使不出來,要是換做以前,她單手拎十根都不在話下。
阿曜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可以不用做這些,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隨後他扭頭走進了他的小木屋裡,大手一掀,將床板掀了起來,從裡面抓了一個袋子出來遞給了他,袋子里還有些金葉子碎銀子一類的東西。
他向她比劃著解釋,這些錢是他在惡霸那裡搶的,當初是為了逃難用的,只是沒想到他後來躲到了山裡,這裡這些也用不上,只好放了起來。
凌汐池看了一會兒,數了數,又將袋子遞給了他,囑咐他自己收好。
船家看他們兩個髒兮兮的,一身獸皮像是山上的野人一樣,連個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便很好心的附贈了兩件衣服給他們。
布料不算好,但勝在乾淨,簡單的梳洗了一番后,人也神清氣爽了起來,她乾脆走到了甲板上看風景。
亡鳥峽兩岸懸崖陡峭,重岩疊嶂,隱天蔽日,不一會兒的功夫,船已駛過了萬重山。
她開始跟船家閑聊起來,問道:「船家,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船家告訴她,他們要去景陵城,去給那裡送東西,景陵城裡住了兩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個大人物攜家帶眷的,吃的用的都很講究,少不得要經常往那裡運輸物資。
通過聊天,凌汐池多少了解到,原來在她離開后不多久,月弄寒便***回了寒月國,被寒月王打入了昭獄,瀧日國趁機舉兵攻打月凌州,昔日的月凌軍更是在這一場戰役中四分五裂,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好在寒月王最終還是將王位傳給了月弄寒,他及時派兵支援雪沁城,這才保住了月凌州,如今的月凌州已經屬於寒月國的領土。
月弄寒即位后不久,便率兵攻打浩垠國,更是在兩年多以前滅了浩垠國。
浩垠國破后,寒月國和雲隱國聯手攻打瀧日國,佔據了瀧日國數城,已攻打到瀧日的中心城市景陵城,由於景陵城背後便是雁回峰,瀧日國在那裡修築了十餘道防線,還布了一個了不得的陣法,固若金湯,雙方在雁回峰僵持不下,各待時機。
這是她早已料想到的事情,血域魔潭的事件過後,不管龍魂有沒有一統天下的能力,但卻一定有挑起各國之爭的能力,炸彈終有被引炸的一天,龍魂只不過是一個導火線而已。
所以聽到這些事情,她並不感覺到意外,她只是為唐漸依母女感到可惜,唐大當家肩負血海深仇,當初不遺餘力的擁護他們,毅然決定跟他們一起下山起義,沒想到大仇還未得報身已先死,月弄寒居然沒能保住她,或許他也沒想保她,才會落得這麼一個下場,由始至終,她們母女才是這場天下之爭里不折不扣的犧牲品。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最是無情帝王心,不管月弄寒當初願不願意,可如今他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並且再也無法回頭。
她更意外的是,她居然聽見了船家說,雲隱國的惜王陛下,那可是個手段狠辣的人,每攻下一城,便會屠城,將手中俘虜下的瀧日軍全部處死,不留絲豪餘地,還得了個殺神的稱號,現在整個天水都怕他怕得要死。
船家還說,寒月國的月王就不一樣了,那真真是個寬厚仁和的好君王,勵精圖治,賢明果決不說,還善用人才,他手下的軍隊那可不是一般的法紀嚴明,不殺俘虜,不擾百姓,不傷無辜之人,手下的五名虎將更是不輸當初雲隱國的風靈四將。
凌汐池問道:「寒月國的五虎將都是些什麼人呀?」
船家掰著手指給她挨個介紹,熱情得就像那些人是他的親人似的,包括他們打的每一場戰役,立下了什麼戰功都如數家珍。
凌汐池這才知道,寒月國的五虎將分別是當初幻月影衛的統領月蒼竹,凌雲寨的二當家唐博,她的堂兄葉隨風,還有沈桑辰和穆蘇。
船家顯然是很推崇月弄寒的,話里話外都透著那麼個意思,要是以後這天下的主人是月弄寒就好了,有月弄寒這樣的君主,相信老百姓的日子才會變得好起來。
況且月王還得到了傳說中的龍魂,那可是帝王之物,月王真真就是天命所歸之人。
凌汐池沉默了下來。
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
她想起那個人曾經意氣風發的跟她說,能號令天下的從來不是什麼龍魂,而是人,真正有能力的人,沒有龍魂,他也可以打下一片江山。
他當初連龍魂都看不上,他相信可以憑藉自己的能力做一個好君王,他讓她相信他,他會是一個為民謀福祉的明君。
明淵城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世人提起他時也是多有讚譽,為何,如今的他,會失了民心。
凌汐池覺得心有些疼,疼得連呼吸都很困難,看著她瞬間變得慘白的臉,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阿曜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雙眼睛擔憂的看著她。
凌汐池搖了搖頭,示意他無事,船家也看到了她白得不正常的臉,問她是不是暈船了,如果暈船的話,可以到船艙里休息一下。
阿曜將她扶到了船艙里,身後傳來了船家的嘀咕聲:「這姑娘生得美若天仙,怎麼就跟了一個這麼可怕的人。」
阿曜扭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船家被他的眼神嚇得全身一抖,凌汐池怕他動手,連忙拉住了他的手,讓他不要衝動。
船行駛得很快,不消兩三日的時間,他們的船便在景陵城外靠了岸,在城外,他們還看見了許多流連失所的難民。
那場景,真的是沿江野地,匍匐挑掘野菜草根佐食者,一望皆是。
船家一邊指揮著工人卸貨,一邊告訴他們,那些難民最開始是雲隱和寒月攻打瀧日國時為了躲避戰爭逃難到這裡的,沒想到瀧日國不管他們,將他們攔在了城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後來景陵城易主,雲隱國也不想管這些人,寒月國倒是想管,奈何難民數量實在太多,怎麼管也管不過來,先是每人三日一升米,後來改為三日五合,就這樣還不夠吃的,又是這樣的嚴冬,哪來那麼多野菜給他們挖的,每天凍死餓死的不計其數。
凌汐池看著,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就連阿曜的眼中也是出奇的憤怒。
船家看了他們一眼,嘆氣道:「看了心裡不舒服吧,唉,這就是這個世道啊,一打仗老百姓哪有不受苦的,怪也怪瀧日國那幫孫子,撤走的時候一把火燒了城裡的物資,不然的話他們的日子何至於這麼艱難,幾地大雪,天寒路凍的,糧食運不過來,誰也沒辦法。」
凌汐池張了張唇,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這時,船上的貨已經卸完了,準備運進城裡,船家倒是好心,聽說他們要去城裡投奔親戚,決定帶他們一起進去,景陵城守衛森嚴得很,閑雜人等一概不準入內,他們沒有通行證是不能進去的。
凌汐池連聲道謝,船家這又才從船上拿了兩個斗笠讓他們戴上,把臉遮遮,他們倆一個長得太好看,一個長得太嚇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普通人,不遮擋一下估計城門口就被攔下了。
凌汐池依言戴上了斗笠,又從船上抹了一些灰在臉上抹了一圈,船家這才放了心,領著他們進了城。
城裡和城外仿若兩個世界,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
城裡治安很好,店鋪林立,貿易興隆,大街小巷井然有序,凌汐池站在街頭上,看著這個繁華富饒的城市,有一瞬間的恍惚。
船家將他們帶進城后,便率先離去了,因為他還要趕去交貨,臨走時還問他們,需不需要他幫他們找親戚,他在這景陵城有些人脈,找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凌汐池拒絕了他。
因為城裡飛滿了一個消息,大街小巷上都張貼著王榜,雲隱國的惜王半年後要在景陵城大婚,娶的是無啟族新一任的族長葉孤影。
世事就是這麼巧,這麼搞笑。
凌汐池站在那張明黃色的王旨前,也分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只覺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扎了一刀,疼得已經不覺得疼了。
她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有多久,久到連吹過的風都變得不耐煩了起來,凜冽得像刀一樣,久到,連天都黑了。
天黑的時候,又開始下起了雪。
她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阿曜,」她扭頭看著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阿曜,苦笑了一聲,問道:「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回來。」
阿曜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手比劃著。
「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凌汐池點了點頭。
以阿曜的功夫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一個景陵府衙還是沒問題的,兩人剛悄悄的走到了一個假山處,便聽不遠處傳來了婢女的聲音。
阿曜眼疾手快的將她拉到了假山後面,兩個婢女手捧著食盒從假山前走過。
侍女甲道:「怎麼陛下突然就要成婚了,我還以為陛下會將綠翎姑娘娶進宮呢?」
侍女乙道:「不止你這麼以為,大家都這麼以為。」
侍女甲又道:「誰都知道陛下這兩年最寵愛的便是綠翎姑娘,去哪兒都是她隨侍著的,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沒想到這半路殺出了一個人出來,我聽說綠翎姑娘哭得傷心得很,陛下為了讓她不傷心,這幾日也是連著召見她,連未來的王后都沒見呢。」
侍女乙接過她的話:「怪只怪綠翎姑娘出身差了點,要是出身好一點,說不定陛下早就娶她了。」
侍女甲附和道:「不過想來陛下也不會虧待了她,早晚也是會給她一個名分的。」.
兩人說著說著就走遠了。
凌汐池站在假山後,手指摩挲著手中的木盒,那裡面裝著的是一根簪子。
她埋頭看了木盒子兩眼,輕嘆道:「阿曜,你看,人只要不死就會變得貪心,當初我快死的時候,心中只想著只要他好好活著,過得幸福就好,別的都不重要,可如今活過來了,聽到他要娶別人了,心裡竟然會那麼難過,這本來不就是我當初所希望的嗎?」
她將木盒子放在了假山上,語氣輕得沒有任何喜怒哀樂,平淡得就像水一樣:「其實不怪他,對於我而言,我只是睡了一覺,可對他來講,已經過了五年,我又怎麼能強求他一直生活在過去呢,他是該重新開始了。」
原來死亡並不是真正的分別,一切的分別都是從決定遺忘那一刻才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