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人永隔
原來這兩人都是南地無業的遊民,因為好吃懶做,且日常喜歡耍賭幾個銀錢,所以日子過的一塌糊塗。由於在當地欠了不少賭債無法償還,導致債主天天上門催要,因此他們不得已才逃竄到此。由於手頭拮据,他們便動起了歪心思。其中的一人會一些扎紙鳶的手藝,因此他們便扎了一頂大花轎,而且在四周還紮上了一些轎夫,乍一看還的確有些逼真,為了讓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們在花轎裡面還內置了火燭。他們多次踩點並最終選中了卧虎崗上,因為崗上有一條岔道,得手之後容易繞道脫身。至於得手之後為何沒有直接沿了大道跑掉,以他們的話說是夜裡官道上雖然行人不多,但並不是完全沒有,畢竟做賊心虛,擔心露了行程和方向,而柿子溝再隱匿不過。
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們便開始了行動。他們專挑月黑風高之夜,居高臨下看到官道上遠遠地有燈籠過來,便知是有行人在趕夜路。他們二人便分站立於路兩邊的草窩子里升起花轎,先用花轎嚇唬行人,然後二人再扮成黑白無常慢慢靠近之後進一步恐嚇,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靠近一些距離觀察路人的反應,但一般的人沒見過這陣勢,又是在夜裡,看到這番景象沒有不被嚇跑的。而將人嚇跑之後他們二人便把得手的贓物拉回柿子溝藏匿起來,風聲過後便轉移銷臟。連續得手幾次之後,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個道士,被道士用飛鏢擊傷之後,他們才許多天沒有再露面。這幾天他們也是聽說了富商要運送布匹的事情,因此便連續蹲守了幾日,今日終於看到道上有燈籠亮起,有一輛馬車駛來,接著又看到車子周圍跟著的押車人,他們以為是富商的布匹到了,於是又放出了紙花轎,等兩人離馬車越來越近,看到馬車周圍只是一些紙紮的紙人不說,而且趕車的又是上次的道士,他們意識到中了計,於是撒腿就跑。半路上見身後無人追趕,原以為逃了出來,不料又在柿子溝里遇到了厲鬼索命。
聽了二人的述說,身後的鬼魅慢慢走到兩人的面前,然後緩緩揭下身上的偽裝,二人這才看清,眼前的厲鬼不是別人,竟然還是剛才那個道士。望著站在面前的玄一,二人瞬間驚掉了下巴,內心恐懼之至,這道士究竟是人是鬼,為何陰不散一般……這真是扮鬼的反被鬼嚇。
原來玄一故意讓鼠臉男放出那個虛假的小道消息,只為誘惑二鬼現身,為了避免上次的情況,這次玄一隻身一人前來,為了更加逼真一些,玄一特意找了一位做紙紮的師傅做了幾個可以活動的紙人,分別放置於騾車的三面,二鬼果然上鉤,及時現身了出來。但二鬼在看清是玄一之後才知這是一個圈套,於是他們撒腿就跑,玄一早有準備,知他二人定然逃向了柿子溝。於是玄一邁開步子穿過野地提前一步趕到柿子溝,並從山腰到溝底架起了一條繩索。待二鬼走近,玄一扮上一套事先備下的鬼裝,並在山頂的低凹處用火折將隨身攜帶的熒粉照亮然後灑於身上,最後鉤了繩索從山頂緩緩向二鬼滑去,這便有了方才那一幕。玄一這麼做可謂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再加上他功夫好,所以全程毫無破綻,二鬼被嚇懵而露出原形從而道出實情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下,玄一一把揪下二鬼身披的鬼衣,二鬼沒了唬人的外衣,再也無法嚇人,成了兩個垂頭喪氣的草民。玄一又在窯洞中找到二人事先藏匿於其中的馬車,隨後將二鬼綁了個結結實實丟於車上,最後趕著馬車回到了官道上。
玄一趕著馬車拖著騾車在黎明之前將二人押解到了南護縣衙。
縣令大人沉睡正酣,卻被鼓聲驚醒,當他從敲門的師爺口中得知鬧鬼案破了,顧不上生氣,一骨碌爬起來換上了官府匆忙升起了案堂。
由於玄一早已將來籠去脈問了個清楚,因此縣令大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偵破了這幾樁轟動一時的案情,喜得他臉上樂開了花。被二人擄走的寡婦也被找了回來。二人平常居住在一個破舊的荒院子,寡婦被他們拉回去之後便一直被囚禁在那裡,但寡婦性烈,所以二人一直沒有得逞。原本他們還想把寡婦賣掉,但由於前一段時間二人受了傷,這事便沒了下文。只是因為他們居住的地方比較偏僻,所以一直沒有被人發現。被傳喚至縣衙的張秀才歡天喜地地領回了自己的媳婦,或者說他以這樣的方式真正地娶回了自己的媳婦,雖然心酸,但說不定日後更會是一段良緣。被二人擄走了的其他東西,都被他們賤價賣掉,一部分用了吃喝,其餘的都被二人在賭場上揮霍一空。由於這幾個案情在民間造成的恐慌較大,二人當場被下入了大獄,只待日後發落。
鑒於這幾樁案情奇特詭異,也引來了多方的關注,縣令大人命師爺將案情書寫成冊,並連夜遞交了州府。最後,縣令大人為了犒賞玄一,便問玄一有什麼要求,玄一說道:「貧道無所欲求,只是那些被擄去了財物的幾人都是尋常人家,可否從官資中抽出一部分以作補償,另外有草民李四在破案的過程中也給予了貧道莫大的幫助,可否適當給一些補助?。」
草民李四便是鼠臉男。當縣令大人安排了差役將他叫至縣衙的時候,他還一臉的惶恐,當得知是要獎勵於他,差實讓他驚訝不已,他本是微末之人,沒想到今日竟然有此榮耀,簡直不敢相信突如其來的好事,於是突然想起幾日前那位道長對他說下的話,不禁欽佩之至。
玄一在幾日之後的一個黃昏,當著四鄉八村村民的面將風箏放了起來,看到飄蕩在空中的花轎,村民們終於相信這世間不再有鬼,有的只是人心的險惡罷了,這也無形中破了他們的心魔。
玄一道長的名號自此在當地流傳開去,並成為了一個久久的傳奇。
此後的許多年,玄一總會在適當的時候御豚而行,周遊天下。他除惡揚善,傳道布教,救民於水火,將人性的溫良播撒於四方,也將自己的名號留在了他傳道的路上。
永盛十年,南地有大疫,是玄一將以往的經驗和應對之法傳之於民,不出兩月便將疫情徹底壓了下去;永盛十五年,北地大旱,官府開倉賑災,雖然艱難捱過了災情,但大旱之後賊禍四起,有賊人自立山頭,佔山為王,漸呈多路之勢。賊人們時常侵擾百姓,北地民眾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官兵多次剿舉均除賊不利。是玄一單槍匹馬夜闖賊巢穴,親手擒獲了賊首領,並將他們一個個交於了官府,這才讓山賊在當地逐漸息蹤滅影;永盛二十二年,東地水患,數百民房被淹,無家可歸者不下上千人,又是玄一在危難關頭站了出來,他觀雲辨雨,及時將一部分人引導至紅桃山上,將道觀所有的房間都騰了出來以供災民居住,而且還將多年以來積攢的餘糧悉數奉出,全部發放給了災民,而他自己卻連續半個多月不曾一粒糧食下肚,全憑了漫山的野菜充饑。當洪水退去災民下山之後,道觀已經空空如也……諸如此類的善舉數不勝數,從而也造就了玄一極富個人色彩的傳奇故事,受過他恩惠的人感念他的好,被他懲戒的人卻對他又恨又怕。如果說這世間真有大德大賢之人,玄一無疑就是那一盞照亮世間黑暗角落的燭燈。
彼時是永盛三十一年,距離玄一坐上掌門之位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滄海桑田,山上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檐下的燕子來了又去,去了又回。就連大河中的江豚也送走了老豚迎來了新生的一代……古老的觀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浸染在由松濤和風鈴聲混合的歲月的封印之中。此時的玄一已經年近五旬,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中年道長。他一個人居於偌大的觀院之中,曉來誦經,午後聽風,夜來撫琴吟唱,生活如秋日一般風清雲淡。只是在這悠閑的背後,他始終牢記師傅的話語,身懷悲憫,心繫蒼生,盛世隱匿,亂世而出山。因此,當世間祥和太平,暫時的歸隱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比起玄一,作為師傅的桃山道人,自從卸下了師門的重擔之後,除了偶爾外出遊歷和下山尋訪老友之外,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將自己禁錮在了後山的石屋之中閉門不出,或者整理道規教義,或者煉製丹藥,忙的不亦樂乎。玄一時常會去後山看望師傅,看到師傅眼放光芒,認真忙著丹藥配比的樣子,便知道他又有了新的靈感。
閑暇的時候,師徒二人喜歡在石屋之中促膝長談,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山上才顯得熱鬧一些。天氣晴好的日子,玄一還會邀請桃山道人一起沿著山道走一走。師徒二人或者並排而行,或者一前一後,看山澗松濤滾滾,溪流潺潺,而一片幾可觸摸的浮雲便在這時從兩人的身邊飄了過去。走到最後,桃山道人往往要落後玄一一大截,於是山道上便聽到桃山道人的呼喊:「徒兒,慢一些,等等為師。」這個時候,玄一便停下腳步,靜靜地等著從後面趕上來的師傅,卻不經意間發現,師傅的頭髮鬍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全白掉了。
臘月里的一個冬夜,天空飄起了雪花,不久之後,整個山頂一片雪白。初晨雪駐之後,玄一踏著積雪去往了後山。桃山道人已經早早地在石屋門前的空地上打坐,一旁的火灶上,茶爐滋滋地冒著熱氣。玄一尚未開口,桃山道人卻睜開了眼睛,然後伸手捧起一團雪道:「徒兒,此為何物?」玄一疑惑道:「師傅,這自然是雪。」桃山道人又問道:「雪又為何種顏色?」玄一答道:「世一皆說純白如雪,雪自然為白色。」桃山道人將雪放到了爐灶一角,只見不多時那團雪便化為了一灘清水,桃山道人手指著那一灘水道:「徒兒再看,此又為何?」玄一似有所悟道:「乃無色無味,至純之水。」桃山道人點一點頭,然後往爐灶中丟入了一個炭塊,隨著炭塊的燃燒,爐灶上的那一灘水也變得蒸汽騰騰,不多時消失不見。桃山道人又伸手指著爐灶道:「此又為何?」玄一看著空蕩蕩的灶沿道:「化而為氣,騰雲直上,空無一物。」桃山道人緩緩起身道:「若雪為白色,又為何化為無色之水,若水為有形,又為何化為無形之氣?!」
這三個問題,看似普通而又簡單,所以玄一過去並沒有刻意去思考過,如今師傅這麼一問,玄一卻突然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看到徒弟語塞,桃山道人緩緩站起身子,背負了雙手,雙眼望天道:「昔日國勢未起,國土未立之時,天下群雄並起,連年征伐,以致於焦土遍野,生靈塗炭。先帝率部下南征北戰,一路披荊斬棘,這才創立了我烏涼國。雖說是以戰止戰,卻是王道之舉。為何?概因這天下大勢,久分必合,世道之亂,亂在人心,只有以王師之道,方能興正義之舉,破除邪魅,匡扶王室。古來天下大勢,莫不是民心所向,光明所使。猶如雨之甘飴,風之煦潤。你再看這雪,本體實則無色無味,但其所映照的乃是世間萬物,而萬物匯聚,最終匯化成如此純白之色,這,便是天道。而天道昭昭,萬物復生,暗夜復明,諸生和諧。由來邪不勝正,莫過於此。萬物如此,為人更是要明辨是非,明心凈志,棄惡揚善,這,便是人道。而人道煌煌,順之則家人和睦,萬事可興,逆之則家破人散,百事頹靡。又有人一朝得勢,飛龍升天,便以為可以睥睨一切,失了本性,便如同這蒸騰之氣,雖然一飛衝天,其勢恢弘,卻終究是煙消雲散,失了本原……徒兒,做事立人,莫忘了自己的來路,也莫失了自己的歸處吶……」
桃山道人說完,目光如炬,凝視著自己的愛徒。而玄一在聽完了桃山道人這番諄諄教誨之後,內心又有了新的感悟和啟發,於是一個深深的鞠躬,對著師傅拜了下去。桃山道人並未阻止他,而是繼續說道:「你如今的修為與道行,早已不在為師之下,這是為師之福,也是我門之福。還望徒兒秉持初心,多做善舉,以解天下待解之人,如此,才不負了這幾十年的修行。」玄一答道:「師傅今日所言,猶如醍醐灌頂,讓徒兒茅塞頓開,師傅的教誨,徒兒已謹記在心。」
兩人正說著,天空中傳來幾聲鶴鳴,玄一循聲望去,只見一隻白鶴穿雲而來,不時鳴叫有聲,扇動著翅膀徐徐降落在師徒二人面前。看到白鶴,桃山道人高喊一聲:「鶴兄來了!貧道已恭候多時!」那白鶴竟好似聽懂了桃山道人的話,伸展了雙翅,仰天長鳴,以作回應。玄一正自詫異,桃山道人卻回過頭來,緩緩地對玄一說道:「為師已時日無多,徒兒,有幾樁事,還須交待於你。那大殿脊頂之上的鐵葫蘆中,藏有向善的利器,日後那向真若再對你行事不軌,可以此來昭告天下,讓他身敗名裂,在世間再無立足之地。另外,我留有幾卷自創的功得心法,算是為師臨別之際贈你的禮物。日後對你的修行或有裨益。我桃山一派傳承至今,教中的卷宗皆託付於你,萬望小心保管,護它周全。」桃山道人說完,吐了一口氣,然後又道:「你我師徒之誼,盡於今日,徒兒,往後的路,要全靠你自己了……」桃山道人說完,摯了玄一的手,鄭重地拍了一下,然後攜了白鶴,站於石屋門前的那棵松樹下,對玄一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就在那一刻,玄一望著師傅的目光,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在自己的胸前激蕩,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天,父親隔著醫館的窗格和他最後告別時的情形,而此時此刻,師傅眼神中所流露出來的神情和父親那一天的別無二致,同樣的溫潤,同樣的期許……淚水瞬間模糊了玄一的眼角,他鄭重地跪俯於地上,對著桃山道人行了三個大禮……
次日天還未亮,高空中便響起了幾聲鶴鳴,玄一循著聲音往後山跑去,半道上陡然又飄起了雪花,那雪花飄飄洒洒,幾欲讓他睜不開眼晴。他跑至後山,在石屋門前的那棵古松樹下,師傅桃山道人雙目緊閉,端坐如鐘,風雪吹動了他雪白的鬍鬚和髮絲,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鬚髮,卻絲毫撼動不了他的身軀。玄一伸手摸去,桃山道人餘溫尚在,但已經氣脈全無,已然是羽化升天……
玄一久久地跪俯在師傅的遺蛻面前,一任風雪吹割著他的身體……
遵照師傅的臨別之言,玄一將石屋收拾妥當,把一些有用的籍冊抱出屋外,將師傅抱進了石屋之內,讓他面前門的方向。最後,玄一對著師傅的遺蛻叩行了最後的告別,然後走出門外,永久地關閉了石屋的暗門。
此時的山頂風雪越來越大,天地間早已混沌一片,只有頭頂那一隻白鶴不時地哀鳴著,玄一抬頭往天空中望去,只見那白鶴迎著風雪揮翅穿行,在石屋的上空繞飛三匝,然後仰天一聲長鳴,往西邊振翅而去,直到消失於蒼茫的天際……
玄一站立在那棵古松樹下,凝神望著身後的石門,莫名的一股悲愴襲來,他撿起收拾好的包袱,緊緊地抱於胸前,往道觀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