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鯨塢禁武
濤聲、風聲、雨聲。
荀武堂中壓抑的氣氛被自然的咆哮襯得愈發沉鬱,幽暗的燈光中,滿堂的人面色陰晴不定,在每一次巨浪拍岸時,都會下意識的震一下。
他們緊握著各式武器,棍鞭劍刀,都帶著森然的幽光,與它們的主人一樣,充斥著身經百戰的悍然殺氣。
「塢主,已過了未時三刻,他們是不是不會來了?」一個中年漢子抱拳問一個堂上端坐的老人。
老人白髮凌亂,一身布衣套了個錦甲,腰間別著個碩大的銅牌,上刻了一個鯨字。
他便是鯨塢塢主余邊槐。年少成名,一手罡風獵星錘舞得聞者色變,他樂善好施,結交了諸多因為各種原因離開自家門派和家族的俠士好漢,終於而立之年在東海邊建立了鯨塢,以俠義行天下,一時間風頭無兩,人數最多時有千餘人。平日里行鏢護院切磋武藝,打造了極好的口碑,是少數能夠以雜學立足於各大武林門派之中,卻沒有被群起攻之,反而頗受讚譽的幫派。
誰曾想,如今卻帶著一眾兄弟躲在邊陲小港中,苟延殘喘,憔悴不已。
余邊槐看著堂中央熊熊燃燒的火盆,面色陰沉,輕輕搖頭:「會來的。」
「這天氣,那些錦衣玉食的小肉蛋子,敢來?」
「不是敢不敢,是他們必須來。」
「好!」漢子居然低吼一聲,「那正好,吾等就讓他們有來無回!堂堂武林中人,居然為禁武令鞍前馬後!真是丟了整個江湖的臉!」
余邊槐沒說話,突然,他微微抬了抬頭,眯眼:「來了。」
所有人都往堂外看去,果然聽到雨聲中傳來一陣騷亂,騷亂越來越近,很快便聽到有人聲傳來。
「不會撐傘你就別撐!甩我一臉,你是對面派來的吧!」女聲本來還挺動聽,但那不客氣的語調卻破壞了意境。
「不是你要撐傘嗎?又要打又不想淋雨……」男聲委屈
「那你就好好撐,我打!」
「問題是你打了嗎?那十三在幹嘛?」
「你懟我?!」
「……」
人聲漸近,很快,三個人走到了荀武堂外,後面緊跟著的傷員見攔不住,只能不甘願的退了下去。
打頭的一男一女顯然就是鬥嘴的,此時還帶著方才的情緒,最前面的年輕女子冷著臉朝著旁邊的男子翻白眼,男子則一臉委屈的收著紙傘,兩人並排走著,後面的人影子一般跟著。
論長相,這兩人堪稱龍鳳,全堂二十來個人加起來都沒這兩人好看,尤其是那年輕男子,雙十模樣,面若冠玉,劍眉星目,勃勃英氣中夾雜著一絲稚氣,身著一件白衫,外罩朱青窄袖長袍,淺棕蟒紋皮帶束出款款細腰,身材頎長,高高紮起的黑髮如墨,顧盼間帶著些許好奇和暖意,分明就是一個初見便讓人想照拂的俊後生。
而那女子相比之下則遜色了些許,她與那男子面目裝扮都相像,只是輪廓稍微柔和,本也應是極為出色的樣貌,但她眼尾飛翹,薄唇帶著涼笑,沒有那男子的英氣的同時,也少了女子的溫婉,反而顯得有些有些男女莫辨,又不好相與。..
但即便男子如此出色,所有人卻都把目光放在了女子身上,只因他們知道,她才是做主的那個。
果然,那女子率先邁出一步,抱拳微笑:「各位前輩,在下徐心烈。今日風雨大作,我那小舟差點兒就翻了,耽誤了些時辰,還望諸位海涵。」
老天無眼!怎麼不幹脆翻了他們的船!這兩個月多少兄弟栽在她手上!早該被老天收了去了!
在場眾人咬牙切齒。
「徐大小姐當真屈駕蒞臨,我等粗人有失遠迎了。」余邊槐嘴上客氣著,面色卻越發冷凝,坐著不動。
徐大小姐自然就是打頭的女子,她拍打著身上已經浸入衣服的水漬,笑意盈盈:「老人家那麼客氣做什麼,敬老愛幼是做人基本的道德,理當我們大老遠跑過來。」
「那不知各位有何貴幹?」
「老爺子,這時候裝傻就沒意思了吧,」徐大小姐笑意盈盈,「既然擺開了這陣仗等我們,那自然便是正眼瞧過禁武令了,不是嗎?」
「那個啊,收到了,」余邊槐邊上的中年漢子冷笑道,「我們還當是什麼廢紙呢,已經燒了。」說著,還意有所指的看了看中間的火盆。
「嘖嘖嘖。」徐大小姐搖搖頭,「燒公文啊,有種,你們這是要造反的節奏?」
「這話就言重了,我們一群武夫而已,哪有本事造反,徐小姐可千萬別這麼說。」
「好說,小事,」徐大小姐無所謂道,「正事辦成就行……怎麼樣?」她笑眯眯的左右看,「各位,配合下?」
「禁武便禁武,我等知道了就行了,以後少在江湖上走動便成,還有何好配合的?」
怎麼禁,禁武令中都說得明明白白,他們這般裝傻充愣,徐大小姐也不生氣,掰起指頭:「清點武器,封武庫,查武館,登記武學和幫派人員……各位都是江湖有名的前輩,這點小事兒,肯定明白吧。」
她還是笑眯眯的,話裡帶著調侃,姿態則帶著股做作的恭敬。
「徐心烈!休得無禮!」中年漢子闊步向前,「我們鯨塢,容不得你造次!」
「論江湖輩分,我在哪都不配造次,但是……我可是代表朝廷來的。」被叫了大名,徐心烈面不改色,「職責所在,你們造反還是我們造次,還不好說呢。」
「呵呵,哈哈哈!」余邊槐笑了起來,看著蒼老,笑聲卻雄渾有力,他笑了一會兒戛然而止,冷聲道,「想不到公道劍雄震天下近百年,竟然毀在你們這貪慕虛榮的兄妹手上,尤其是你這惡婦,不枉江湖稱你徐不義,你果真不仁不義。」
這話說完,徐心烈身後的男子面露不虞,但看了看自己的妹妹,還是垂下眼去。
「哎,無言以對,唯有擺爛了,」徐心烈無動於衷,一臉遺憾,「就等著大街上沒有滿地武夫的那一天,我說不定能被稱為徐和平呢。」
「和平?想得美!」中年漢子走了出來,「要封我鯨塢,就要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余虎!」余邊槐沉聲道,「退下!」
他緩緩起身,提起手邊一把烏黑的流星錘:「當初老夫下手不知輕重,傷了你父親,確實有錯在先,誰料聽聞他膝下竟出了你這麼個人物,心甘情願為朝廷的鞍馬,我便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今日即便打退了你們,也會有王不義,李不義上門,與其鯨塢毀在我手裡,不若就由我做個了斷,有本事你們便殺了我,若不能,鯨塢,永不歸順朝廷!」
「塢主!」「師父!」周圍一片感動的叫聲,仇恨的眼神射向徐心烈。
「所以說,殺了你,鯨塢就禁武?」徐心烈卻一臉可惡的躍躍欲試。
「若能殺了我,我塢中這些後生怕也難逃你們毒手……」明知是個坑,但余邊槐卻還是道,「不錯,若我死了,只要不傷我塢中兄弟,鯨塢可以禁武!但若是你們傷了他們,那,鯨塢也絕沒有束手就戮之人!」
「塢主!」「師父!」又是一片悲憤的吶喊。
「說實話哦,」徐心烈一臉小心翼翼,「我覺得你也沒那麼大影響力,死後還能讓他們這麼聽話……不過呢!不過!您別生氣呀,咱先打了再說?最好您別死,戰後好說話?」
余邊槐青筋狂跳,配著滄桑的白髮,看起來不用打就能當場氣斃,但是他還是拖著流星錘緩步上前,沉聲道:「那便,請吧。」
「好呀!」徐心烈笑嘻嘻的,反而退後了一步,自己退不夠,還拉著自己的哥哥一起後退,隨後食指一揮:「十三!上!」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們身後的第三人,這一看,心便一沉。
他上半張臉覆著鐵面具,只露出下半張臉,倒是有些稜角,膚色不若徐家兄妹那般白皙,有些黑,顯得本就淺淡的雙唇愈發蒼白,看著就不像很健康的樣子。但是看身形,雖然只是樸素的深灰色布衫和陳舊的薄皮甲,卻精悍有力,處處透著森然殺伐之氣,一看就知道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方才怎麼根本沒人注意到他,明明比徐大公子還高一些!這身藏匿氣息的功夫彷彿已經融入骨髓,若是暴起發難,怕是無人能夠抵擋。
江湖中何時出了這麼個後生?眾人看著,心裡泛著嘀咕,卻都不由自主讓出了一塊場地,看著那面具人上前,走到余邊槐面前,一言不發。
「徐家人辦事,居然不用徐家人出手嗎?」中年漢子余虎心裡打鼓,忍不住出聲嘲諷。
「別介呀,又不是我們徐家人出的禁武令,咱是為朝廷辦事,誰說非得徐家人出手了?」徐心烈口舌上就沒落過下風。
「所以,這是朝廷的人?」周圍人神色愈發不善。
「你就瞧他那樣吧,能站朝堂上嗎,哈!」徐心烈居然想也不想就嘲諷起自己人,引得面具人都看了她一眼,被她笑意盈盈的一瞪,又轉了回去,竟是有些委屈的樣子。
「烈烈,要不,我上吧?」徐大少被妹妹往後拉時就有些不甘願,此時忍不住主動請纓。
「徐紹均你閉嘴。」徐心烈白了他一眼,「咱爹都打不過他,你逞什麼能?」
她一點沒避諱,直言打不過,鯨塢一眾聽了,都毫不猶豫發出嘲諷的笑聲。徐紹均更是面色通紅,捏緊了拳頭,可徐心烈何許人也,既然說出來,就不怕嘲諷,反而朝余邊槐道:「老爺子,家父對您的功夫很是欽佩,耳提面命我萬不可辱沒了你,所以我特地請了高手來助陣,您,不介意吧?」
余邊槐銀牙咬碎:「有勞!」
說罷,一揮流星錘,朗聲道:「來吧!」
面具男聞言,雙手往後,抽出兩把劍來。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
那雙劍並非一般常見的樣式,它細刃,臂長,蛇形,兩邊開刃,劍尖鋒銳,劍柄的紅布已經發紫,竟是像浸透了血一般,顯得異常詭譎陰森,與這人的外表倒是很相稱。
「使雙鉤的?」
「這不是鉤!」
「這雙蛇倒是少見。」
「莫不是霧谷的?」
「不要臉,連那群宵小都請來……」
面具男充耳不聞,雙劍一揮,二話不說沖了上去。
刀光錘聲中,徐心烈笑顏如花老神在在,面容在被風鼓動著的閃爍的燈光下明滅不定,分明就像一個反派,相比之下,她身後的徐紹均,看著場中兩人你來我往,那表情變化的波動,竟然是在為余邊槐擔心的樣子。
面具人十三身法詭譎輕靈,與他那雙蛇劍相契無比,灰衣黑甲在騰挪跳躍間更是如影似霧,縹緲不可捉摸,然而他招招奪命,劍劍戳心,一身功夫竟似完全為了殺人而來,完全看不出路數。
相比之下,之前還有點招式的余邊槐,沒一會兒就不見絲毫遊刃有餘的樣子,流星錘大開大合的氣勢逐漸收攏,竟然轉攻為守,招架了起來。
「是霧谷的沒跑了!」邊上有人咬牙切齒,「無恥之徒!連殺手都請,這分明是來要塢主的命!」
「徐家真的是要敗了!」
「枉費公道劍一世之名!」
「說說說說什麼呢!」徐心烈一點不肯吃虧,張口就噴,「什麼霧谷鬼谷,還不都得禁武!要你你會幫我?再說了,即便真能請,錢誰給?朝廷肯花這錢,幹嘛不直接找他們?你們腦子長脖子上就是為了灌水是吧!」
徐心烈長得人模狗樣,見面那氣勢姿態還能讓人情不自禁說喊句大小姐,可這原形畢露一頓噴,立刻讓人瞠目結舌,見鬼似的瞪大眼。
「再說了,真這麼瞧得起霧谷,你們至於躲這犄角旮旯?早八百年就請他們當保鏢好了呀,是覺得自己可厲害了我們誰來都能趕回去是吧?那老爺子怎麼被打成這樣……」
「閉嘴!」徐心烈在那一頓叨叨,吵得余邊槐心浮氣躁,咬牙怒吼一聲。
徐心烈立刻雙手合十:「哦哦哦對不起對不起,您繼續,我不說了。」
她倒是慫的飛快,表情三分愧疚七分正經,噎得人說不出話來。
余邊槐吼完人,一鎚子揮向十三,十三蛇劍一擋,一轉,卻不似方才那樣蛇一樣躲開,竟然手腕一扭,借力擋了回來。
這一擋,還加了點內勁,力若游龍,將余邊槐的錘勁加倍奉還,震得余邊槐虎口一麻,眼睛驀地睜大了一瞬,一時間又驚又怒!
驚的是這後生竟然還沒用真功夫!自己吼了徐不義一下,才把他激出來!
怒的自然是這小輩竟然一直沒把自己當回事,看似雙劍舞得赫赫生風,卻一直把自己當猴耍!
轉而又是一嘆,這一世英名,怕是要栽在這了。
再打下去,分明就是送死。
「烈烈,差不多了。」徐心烈沉迷嘴炮,徐紹均卻一直關注戰局,他的武功在同輩中也算出類拔萃,眼力自然不差,此時忍不住提醒了徐心烈一聲。
「唔,十三,別上頭。」徐心烈聞言想也不想,張口就下令。
十三聞言,雙劍交叉,又生接了余邊槐一招,雙腿微曲,往後輕盈的一蹬,再落地時已經垂劍站直,默然又警惕的看著余邊槐,意味分明。
余邊槐也放下了流星錘,長嘆一聲。
這一嘆,連風雨巨浪的聲音都蓋了過去,聽得堂中其他人也是心中一酸。
他們不傻,當然明白此時什麼局勢。
他們的老塢主,果真不敵了。
「余塢主,你也是大家公認的英雄前輩,想必您明白,我來找您,不是為了報父仇。」徐心烈踏前一步,開始工作,「這禁武令的推行,勢在必行,你們和我頑抗,我大不了走,但您也說了,以後來個趙不義,李不義,您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
余邊槐綳著臉聽著,一動不動,兩腮卻抖了抖。
「今日我來此,也是希望鯨塢做出個表率,我們不搏命,不結仇,好聚好散,只要你們做到我說的那幾點,那大家依然可以正常生活,只要平日不帶刀劍武器上街,不亂施所謂俠義,一切紛爭交給官家朝廷,那麼,你們平日私下論論劍,比比武,我們也樂見其成。」
「你……是在毀了,這,千年武林啊。」余邊槐哽聲輕嘆,「你可知,我鯨塢不過三十餘年,倒便倒了,其他大派,少林,武當,可是好相與的?」
「這就不需要余塢主擔心了。」徐心烈微笑,胸有成竹,「老塢主,不管千年百年,時代,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