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夾縫中的十三
十三從太醫院拿了葯出來后,徑直前往隱龍衛的衛所。
那兒原是後宮一個幽靜之處,偏僻卻寬闊,傳聞歷代都有冷宮或瘋或病的妃子在這兒失蹤,時間久了,宮中便時常傳聞這兒有女鬼日夜慘叫索命,極少有人敢進去探看。
殊不知之前或許確實是受不住幽閉的冷宮妃子在此處發泄慘叫,但到了後面,便都是隱龍衛見不得人的營生了。
邁入這個自小長大的地方,即便已經能獨當一面,十三還是忍不住繃緊了心神。
他一路目不斜視穿過看似整齊卻暗藏斑斑血跡的木樁,又路過幾個正拖著形狀可疑的麻袋往外走的沉默的隱龍衛,徑直邁入了最深處的主屋。..
位於地府最深處,「閻王殿」倒是修得富麗堂皇。
屠青蓮早已從御書房出來,在角落開闢出的一方小庭院中跪坐著,悠然自得的喝著茶,手裡還攆著一塊花朵狀的糕點。
「師父。」只剩兩個人,十三便恢復了往日的稱呼,他跪在了屠青蓮面前。
屠青蓮不理他,慢條斯理的一口茶,一口糕點,時不時撥弄一下廊下一方小池子中探出的蓮花,竟似沒有注意到他。
十三屏氣凝神,手卻捏緊了包裹。
「急了?」屠青蓮驀地開口,「魂都飛揚州去了吧?」
十三低下頭:「不敢。」
「不敢?呵,我看你敢得很。」屠青蓮語氣輕佻,壓迫感卻十足,「敢直接越過為師問皇上討葯,下次是不是能直接帶了那丫頭過來面聖了?」
十三頭更低了:「十三知錯。」
「十三啊,若不是為師,你現在怕不過是躲在御書房房樑上的一條狗,這輩子都邁不出宮門一步,你可清楚?」
「師父栽培之恩,十三沒齒難忘。」
「不過也虧得你爭氣,能自個兒爬上那副衛主的位置,但即便是為師,也不過是皇上的犬馬而已,可別以為自己能做什麼主了。」
「十三銘記於心。」
屠青蓮簡單敲打了兩下,方才回頭正眼看了看十三,見他整個人緊繃著,還是過去那副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蟬的樣子,他若有所思,抬手從另一個茶壺中倒出一杯茶,遞給十三:「來,喝了。」
十三看了眼茶杯,木然的接過,一口飲盡。
見他喝了,屠青蓮滿意的笑笑,拿起自己的茶吹了吹,問:「東西拿來了?」
十三立刻從懷中掏出兩個本子,雙手奉上:「不出師父所料,余邊槐果然是獵星化月錘的傳人,他所學的是化月,與師父所藏的獵星乃同宗。」
屠青蓮接過本子,翻了翻,勾了勾嘴角,不是很在意的拿開,看到下一本,倒是挑了挑眉:「嗯?輕功?」
「這本《清溪方》是鯨塢武庫中意外所得,應是清溪絕學的後人贈與的,但與鯨塢絕大部分門客的功法都不相稱,故壓在了箱底。」十三絲毫沒有邀功的意思,語氣畢恭畢敬,「曾聽師父提過,十三便抄來了。」
「這倒有點兒意思。」屠青蓮翻看了幾頁,笑容逐漸加深,「這種事,果然還是得自己帶出的人才能做。」
十三輕輕鬆了口氣,再次捏緊了包裹。
「那丫頭還不知道吧?」
「……不知,」十三聲音有些悶,「與其他門派一樣,我在與她的兄長登名造冊之時,假作無意翻看了一遍,事後謄出來的。她那時,都在別處,逛。」
「呵!可不能讓她知道啊,」屠青蓮合上了《清溪方》,小心的放在了手邊,「那丫頭鬼精,讓她知道了,非跟我們鬧死不可。」
他語氣寵溺中帶著無奈,但落到十三身上,卻分明暗藏了威脅。
若不想與徐心烈離心,就永遠把她蒙在鼓裡。
十三眼眸漆黑,彷彿一個木雕,面無表情的應道:「十三,明白。」
屠青蓮笑看了他一眼,擺擺手:「下去吧,看把你急得,可別把葯捏爛了。」
十三緩緩起身退了幾步,又見屠青蓮隨手扔過來一包東西,他匆忙接住,只聽那低柔的聲音傳來:「這些給丫頭帶去,太醫院能有什麼好東西,別平白污了宮裡的名聲。」
「謝師父。」十三一手拎著一個包裹,這才轉身離開。
他沒有急著出宮,而是腳尖一轉,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成了副衛主后,自然能有個單間,即便平日不住,除了日常洒掃也沒人敢進來,甚至連靠近都能算是一種不敬。
十三的院子小小的,一眼見方,又位於一排屋的盡頭,三面都被外面的大樹遮罩,空落落的還不如徐家的柴房。裡面整整齊齊的擺了一排陳舊的木樁,還有一個小小的武器架,上面幾乎沒有一把常規的武器,帶鋸齒的短棍,捆著小刀的皮繩……
他路過這些,反而轉身快步走到拐角,那拐角藏於門后,竟然有一塊小小的田壟,說是田壟都不算,只能說是一塊小花圃,裡面已經長滿了雜草,其中有三株花莖,花苞無精打採的垂著,看起來半死不活。
十三皺了皺眉,蹲下來細細研究了一會兒,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一會兒又摸摸土壤,終於忍不了了,起身走了出去,轉眼就提著個小太監回來,扔在花圃前,冷聲道:「你怎麼照顧的。」
小太監一臉苦相,嚇得小臉兒煞白:「大,大人,這,這,這南洋的玩意兒,小的,小的確實不會,小的特地,請教了師父,師父說,說這地兒就不對。」
「什麼地兒不對?!」
「這,這向日菊雖說確實好養,但,但幼時喜陽,大人您把它種這兒,它,它起不來……」
十三聞言一愣,抬頭看了看四周,這陰濕逼仄的小院,一人高的圍牆,已經比他曾經的大通鋪好了太多,卻不想,自己以為的天堂,竟是連傳說中極好養的花都長不大的地方。
「大,大人若真的想養,可否容小的,先挪出去,到外頭大花圃中,趁著這夏末的勁兒,讓這花好好長一長?待到了明年,那大盤花兒定能開起來!」
「明年……」十三低喃一聲,神色沉鬱。
自己這般為屠青蓮辦事,也不知自己和心烈,還會不會有「明年」。
他擺擺手,煩躁道:「拿去吧,先照料著。」
「誒是!」小太監本就是伺候花草的,此時帶著工具,立刻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幹起來。
十三心裡懊喪,自顧自回了屋,關上門,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雌雄莫辨的臉來,若不看那身形,瞧那面白無須的樣子,分明像個未長成的青蔥少年。
雖沒有屠青蓮那般面若好女,但也是眉飛入鬢,眼若丹鳳,一挺高鼻之下,唯獨薄唇和下巴帶著絲稜角。
他的房中沒有一面鏡子,十三厭極了自己的長相,看都不想看一眼。他拿著面具輕舒了一口氣,似乎想起什麼,突然快步跑到恭桶邊,俯身摳了摳自己的喉嚨,但沒一會兒便放棄了。
方才進院子時一心只想著看花,竟忘了最要緊的事,吐了屠十三給的葯。
但事已至此,又不是第一次喝,他只能懊惱的握了握拳頭,並不敢按著心意拍碎恭桶。
屠青蓮心細如髮,若發現他動了恭桶,定能猜到他在暗自催吐。
這一次回來,花沒摘成,內宮的葯卻喝了進去,十三心亂如麻,收拾換洗衣服的動作都帶著點兇狠的感覺。
等帶著大包小包走出去,看到已經空空如也的小花圃,他卻還是頓了頓腳步。
「誰喜歡嗑瓜子了!」腦中驀地冒出十一二歲的徐心烈嬌嫩的聲音,那時候的她頂著兩個小包子,一邊不停嗑瓜子,一邊卻滿臉不樂意,「這瓜子也太難磕了!咔!呸!我跟你們講,有一種葵花子,殼兒賊大,肉賊多,那才好吃!吃幾顆能飽!咔!呸!」
「你就編吧!」十六七歲的徐紹均習慣性的嘲笑她。
「十三,你們宮裡有沒有?」徐心烈白了她哥一眼,轉頭問他。
十三一直端正的陪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們,聞言搖搖頭。
「哎也是,如果真是外來的,你們也不大可能見著。」徐心烈搖頭晃腦,頭頂的小包子都已經歪了,「說實話,茶葉這行業太內卷了,還不如讓爹整條船,做遠洋生意呢。」
「誒這個靠譜,你每年壓歲錢別拿了,讓咱爹攢著,等個幾十年,大概夠買條船。」
「才幾十年?船那麼便宜?那我嫁妝也捐了!哥!你也別娶老婆了,省下聘禮,咱兄妹合資!這就開整!」
「就為了點兒葵花子?」徐紹均瞪大眼。
「那可不止,不過說真的,光葵花子也夠了,你是不知道這市場多大,且不說這葵花子好磕,中青年婦女絕對一個不落全部拿下,還有那花,好種還好看,哎你要不樂意我就算你參股,到時候分紅絕對夠你娶……十個老婆!」徐心烈說著,還伸出十個手指頭,鄭重其事的樣子。
徐紹均哭笑不得:「咱堂堂公道劍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滿嘴銅臭的丫頭。」
「劍能吃嗎?錢能啊!咱們家不是商人嗎?」
「可咱們也是公道劍呀!賺了錢也是行俠仗義的,你怎麼成日盯著中,那個什麼,婦女的腰包,不知羞。」
「女人的錢好賺嘛。」徐心烈又拽起不知哪裡聽來的混話。
十三一手虛握著劍柄,一邊注意著對坐在遠處涼亭中的屠青蓮與徐浚泉,另一手捏起一顆西瓜子,一捏,一放,一顆完整的瓜子仁落進了小碟子中,這一會兒功夫,已經攢了滿滿一碟。
他默默的把碟子推到了徐心烈的面前。
「哇!十三,你可太棒了!」
歡呼聲猶在腦中回蕩,十三騎上馬,向著城外,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