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化神

「施玉人他們已經開始找到並殺死剩下的村民了，鬼可用的活人身份正在不斷減少。」

黎易貼在榮麗媛耳邊，輕聲說道：「鬼也可以將自己偽裝成已死之人，但出於某種原因，它偽裝成死者時會很不穩定，乃至無法存在。」

已死之人的身份存在不穩定，能夠穩定維持的活人身份，又在因為梅友乾他們的行動而不斷減少……知曉這兩點后，榮麗媛大概明白了鬼現在的處境。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大概能猜到黎易帶自己出來是要做什麼了：「你打算等到剩下的村民被全部殺光，鬼失去所有竊取來的身份，只能以自己的、鬼的身份存在於世的時候，讓我殺了它，對嗎？」

「完全錯誤。」黎易毫不猶豫地否定了。

河對岸，鬼又走遠了一些。

夜晚的風將黎易的襯衫吹得緊貼皮膚，頭髮如海草般胡亂飛舞，他的視線牢牢鎖定那道遠去的影子，一面與榮麗媛一道往前走，一面說道：

「你的想法很合理，梅友乾他們大概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這也是他們會願意協助我的原因之一。所以阿姨你開始以升格者的思維方式去思考了，可喜可賀。」

隨後，黎易的話鋒一轉：

「但很遺憾，這個思路是錯誤的，或者說，只對了一半。」

「錯，錯誤的？」

「錯誤的。」

榮麗媛在心中反覆思考，還是不知道自己想錯了什麼，只好懷著這份疑惑，與他一道走過橋頭，踏上了河對岸的土地。

這時候，鬼已經慢悠悠地穿過河邊的小路，飄進他們來時經過的柳樹林了。

榮麗媛還記得，他們便是在那片樹林里第一次見到了何二龍，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隻能夠竊取他人身份的鬼。

黎易再次停下了腳步，站在樹林外遠遠望著那個正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得越發殘破的紙人，目送著它越走越遠。

眼看著鬼的背影在柳樹林中越走越深，黎易才再次邁開腳步往前追去，始終與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確保自己的跟蹤不被發現。

「這隻鬼早在施玉人那伙人來到何家村前就在這裡了，距離我們到這，更是隔了一個月。它有充足的時間去欺騙，去偽裝，去給村裡的所有人製造錯誤認知……它有充分的條件去竊取全村每一個人的身份，將其統統納為己用。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河中流水發出嘩嘩的聲響，黎易那因為跑步而微微顫動的聲音夾雜其中，和著吹拂的晚風：

「只要殺死所有被鬼竊取身份的人，就能讓鬼無法再拉人來替死，這沒有錯。」

「失去所有身份的鬼，只能以自己的身份存在於世，這也沒有錯。」

「特讓可以徹底殺死無法再拉人來替死的鬼，自然更說不上錯誤。」

那麼榮麗媛的想法究竟錯在了哪裡呢？

「但是梅友乾他們，真的能夠殺掉所有被鬼竊取了身份的對象嗎？」

聽聞此言，榮麗媛感覺自己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麼，某個恐怖的事實即將在自己面前揭開。卻又還差那麼一點關鍵的線索，一點角度刁鑽的提示，才能戳破那張薄薄的窗戶紙，讓真相照射進來。

於是黎易給了她這個提示：

「阿姨你知道，蛇神為什麼會發瘋嗎？」

蛇神瘋癲的原因？這實在是一個很本質的問題，聽到這個問題的同時，榮麗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早在他們剛進村，第一次遇到施玉人並知道蛇神的存在時，黎易便一刻不停地在探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場的所有升格者都知道，只要解開蛇神身上的謎團，籠罩在何家村之上的規則與禁忌也將全部被解開。但面對事態發展如亂麻一樣的何家村，幾乎所有人都是無頭蒼蠅苦苦找不到頭緒。

而現在，她聽到了黎易給出的答案。

肩並肩走在河邊的柳樹林里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死死盯了遠處那個已經不成人形的紙人。

在那具瀕臨崩潰的殘缺的詭異人體上，正燃燒著一朵朵灰色的火焰，一張張寫著人名代表著身份的黃紙紛紛站自燃，化作絲絲灰白的煙。

一張張燃燒著的紙張紛紛剝落，如飄零的落葉歸於塵土。

鬼行走的姿態也一直在改變，時而搖搖晃晃左跌右撞，好像酒鬼。時而輕快麻利卑躬屈膝，像個家丁。

它仍在試圖為自己披上一層能夠穩定存在的身份，但往往是一張紙剛移到臉上，這個身份原本的主人便會死於非命，讓它再次變得不穩定。

這說明梅友乾他們的效率很快，從橋上一路走到這裡，鬼已經不剩幾個身份可以使用了。

升格者認真起來屠殺凡人，比聯合收割機收割小麥要高效得多。

而鬼身上這最後的幾張紙也在它蹣跚穿過柳樹林重新走在月光下之時紛紛消散，從這時候開始，鬼徹底失去了人的形狀，變成了一縷十分純粹的，帶著古舊的腐朽之意的、灰濛濛的霧氣，緩緩飄過月光下的土地。

站在這裡，順著這條林間小道往前方極目遠眺，能看見一條鋼鐵長龍病怏怏地躺在地上，金屬身軀在月光下熠熠生輝。那就是將黎易送到這裡，又擱淺在群山之間的升格列車了。

鬼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此時的它已經完全失去了人形，只餘一縷灰濛濛的稀薄霧氣，無聲無息地飄蕩在夜裡，散播在人群中……

這裡四周都是開闊地，以人的視力按理說是很難將其從晦暗的環境中分辨出來的，現在卻不是。

因為這一縷稀薄的霧中並非空空如也，反而還在裡面包裹著兩張紙。

一張白色的是車票，是黎易交易給它的。另一張明黃色的則要更加顯眼，因為這張四四方方看似平平無奇的黃紙上，此刻正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像是在黑暗中點起的一根蠟燭，如此顯眼。

那張紙上寫的字是：

「招又」

即使隔著不近的距離，隨後走出柳樹林的黎易和榮麗媛也能夠看清這顯眼的兩個字，那是蛇神神的字。從而用無可辯駁的事實，驗證了黎易的想法。

「被鬼製造錯誤認知竊取了身份的，不只是何家村的村民，還有被村民們所信仰著的蛇神本身。」

黎易看著那張空白的車票與寫著蛇神名字的黃紙包裹在灰氣之中，緩緩飄向擱淺的列車，心中一片平靜。

他緩緩說道：「何家村的村民們被鬼欺騙了，他們以為它是自己所崇拜的蛇神。但蛇神其實也被欺騙了，神以為它是自己的信徒。」

「一隻鬼欺騙了這個村莊的所有人與神，這，就是蛇神發瘋的原因。」

破朔迷離的事件隨著黎易一句句平靜的話語被層層揭開，真相已經明晰，事態已經明朗，但現在的榮麗媛，卻只覺自己心中一片絕望。

她麻木地跟隨黎易一起往擱淺的列車方向走去，喃喃說道：「如果說蛇神的信徒可以被梅友乾他們殺死，殺得一個不剩。但是蛇神呢？我們要怎麼殺死一位神？」

榮麗媛的聲音很小，聲線也在微微顫抖，她正極力壓抑著心中的恐懼，雙手死死抓著黎易的手臂。可以說，如果不是黎易還在這裡，她已經被這令人絕望的恐怖徹底擊垮。

黎易能感受到榮麗媛此刻極度悲觀的情緒與知曉真相后深深的絕望，但他恰恰相反。

黎易沒有絲毫沮喪，只是哈哈一笑，說道：

「阿姨，這個世界雖然看似詭異莫測，變化無常，是那樣令人絕望。但你認真想過嗎？實際上這裡的一切都遵循著一條條或明晰、或隱藏起來的規則，按部就班地運行著。

——黃曆上寫的吉凶是規則，把鬼錯認成人就會讓別人被竊取身份是規則，拿走別人臉上的名字就能偽裝成別人一樣是規則……」

榮麗媛聽著這些好像沒什麼意義的話，心中更加，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但這段時間的相處形成的慣性讓她沒有插話，默默著他的這段話，繼續往前走去。

說話間，鬼已經來到了升格列車的門前。那張寫著「招又」名字的黃紙從它體內緩緩爬出，貼在了這團無形無質的霧氣之上。

在失去所有活人的身份后，鬼最終還是使用了它竊取來的最後一個身份。

蛇神的身份。

這一刻，那一縷稀薄微弱的灰色霧氣消失了，一個龐如山嶽的巨大身影拔地而起，如水的月光紛紛灑下，照在如寶石般五顏六色的美麗鱗片上，折射出令人迷醉的絢爛光彩。

一條光彩四射的大蛇緩緩舒展開自己龐如山嶽、長如水脈的優美身軀，頭上兩隻彎曲的長角讓它看上去宛如神話中的生物。

至於擱淺在山間的升格列車，這條鋼鐵長龍此刻在蛇神面前，就像是一條趴在蟒蛇肚子邊上的小蚯蚓。

「……而被特讓踩到影子就會死，這也是規則。」

看著眼前這一幕，黎易的心中毫無波瀾，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說，神也要遵守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