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得罪
得罪
時值旁晚,軍營中便傳來了前線大軍凱旋的喜訊。好似懸空的一塊巨石落地,趙芮兒一顆翹首期盼的心總算可以平歇。
首戰告捷,大軍進駐霍邑城中驛館休整。李世民當即傳了兵卒口信,令留守大軍拔營將糧草運入城內,以待著他rì調遣。
屋外夜sè闌珊,屋內燭火搖曳。
如此寂靜安詳,倒不像血戰廝殺后,能有的景象。曾記有人說,境由心生,難道這喧囂之後的平靜,就是他此時的心境?
趙芮兒靜立於旁回望他的側顏,那伏在案頭前疲憊的身影,竟讓她心頭生出一絲絲異動。
這才是他邁出的第一步,是他帝王路的開端,就至如此勞苦。若他rì,一步一步走向秦王、天策上將、太子、皇帝呢?將來的將來,他要面對的,將不單僅僅同今rì這般生死一線的戰場殺伐。更會有那父子之間的猜疑、兄弟之間的離棄,數不清的戰役和看不盡的險惡,要他一一經歷。與他的這條帝王之途,是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艱辛。當中的暗流突涌、險象環生,是她趙芮兒不能扭轉的歷史。那麼,就讓她伴在他的身後,踏過前方未知的劫數!
「芮兒,去填壺新茶過來。」李世民整好手頭的卷案,翩然起身,推開了窗欞迎入一室清風。
她手提著茶壺方要告退,卻被身後突然闖進的人,險些撞個趔趄。但那人卻好似並不以為然,只顧著同李世民說話,「二弟,看為兄給你帶什麼來。」說著,李建成雙手一展,將一卷丹青垂下橫鋪在桌案。
為兄······趙芮兒登時心下一驚——竟是那個乘坐掃把星的世子爺來也,這瘟神出現她可是要倒大霉!可裝瘋賣傻好似也不大可能,更何況李建成曾jǐng告過她,要她消失在他的眼前。腦中飛速運轉,前思后慮的琢磨了一番,還是覺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最為中肯!
「等等,你慌什麼?」瘟神就是瘟神,趙芮兒正yù奪門而出的背影應聲僵在了半空,心底只好暗暗叫苦。
「世子爺萬福!奴婢告退了——」趙芮兒歪著腦袋向李建成勉強了行禮,踏著流星似的箭步搶出屋外,生怕他看見了自己,將她的罪行在李世民的面前抖露出來。
「大哥,認識她?」靜坐於旁的李世民,望見李建成隨她遠去的眸光,重瞳中漸漸眯起了狐疑。
「呵······算是吧!」李建成收回目光,暗自一笑。敲著桌沿的指關節突然一頓,他偏過腦袋問,「她是你的······」
「侍婢。」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猶疑。
李建成點點頭,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二弟的這個侍婢,當真是很有意思!不如改rì借與為兄差遣幾rì,如何?」
「不能借。」李世民方才平靜的神情,忽然浮上一層肅sè。察覺到李建成眼底的薄怒,頓了頓,解釋道:「大哥,這個侍婢不是二弟不舍借與你。而是現在,大哥還用不得她。」
四目相視,李世民的雙眸中乃是不容置疑的決絕。
眼底似有交鋒的銳芒,李建成的面sè,從方才的不甘漸轉為釋然,唇角含笑,「用不得?那麼······她更是有意思了——」
霍邑城破,接連幾地的反賊都望風歸順李家義軍,李淵為安人心,大加封賞了霍邑城中歸降的隋氏官員。翌rì,與世子建成在霍邑城內,宴請各路歸降義士,共商進軍長安大計。
當rì,李世民卻偕同長史裴寂,前去探望那些戰役中負傷的將士。
「裴兄,依你之見,我軍否能在寒冬之前攻克長安?」李世民同裴寂并行於城內街巷,兩隻身影亦趨亦行,倒像極了兄弟間閑談家常。
裴寂側首相看,一旁的李世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垂眸思忖良久,才緩緩道:「看眼下,河東屈突通還在負隅頑抗,關中義士豪傑還未有歸附之意,隋氏軍力駐紮的長安城依舊固若金湯。縱使我義軍兵強馬壯,但要想幾個月間一一將其攻破,恐怕,恐怕尚不能及。」
原本今rì是唱打醬油戲份的趙芮兒,忽地,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說什麼裴寂大愚若智,依他方才一番言論看來,也難逃庸才!若真要遠觀時勢,休說寒冬之前攻克長安,不定那時李淵都做起了謀划帝位勾當。眼下看不清形勢,裴寂,妄稱智者!
「趙芮兒,你為何發笑?」雖然她方才的笑聲還不足以惹人注意,但終究難逃李世民之耳。
「沒,沒什麼啊!」轉念一想,這裴寂心眼就針尖尖大,要是此時出言在李世民的面前駁了他的顏面,rì后豈不釀成仇敵。趙芮兒在臉上推出了一個並不招人待見的笑容,也不願開罪了裴寂,只好和他打起了馬虎眼。
裴寂為人驕傲,她的笑意確然讓他很是介懷。促狹的餘光瞥她一眼,他雙手抱拳向她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老夫不知姑娘笑意為何,但請指教!」
他動作雖然謙遜但眼神卻極為不屑,看來小心眼就是小心眼,裴寂要是稱第二就無人敢自居第一了。她心底一哂,目光卻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關鍵時刻,她還是要尋得他的意見。
「你就且說來聽聽!」他目光分外柔和,也不知道是不是今rì光線獨好,那雙迷人的重瞳中竟閃動出了一絲暖意。趙芮兒屏息凝神,這李世民眼神的殺傷力絕不是一般的強悍。
垂眸,略略回想了一遍隋末之史,緩緩道:「裴長史不是稱河東屈突通是在負隅頑抗嗎?既是負隅頑抗者,必然勢單力孤不能成事,又何足道哉。再說這關中義士,當年若不是因為隋煬帝暴政,又怎會反抗朝廷落得半生漂泊,定然是恨透了隋朝的。眼下吾義軍高舉義旗,一路勢如破竹力反苛政,那些俠義之士又怎不會助我軍一臂之力呢?」
裴寂怔忪一愣,俄頃,又急急搶言道:「就算如此,那長安城易守難攻又是大隋的主力所在,若要強攻,恐怕是雙方都會傷亡甚重。只是區區數月,怎能輕易動搖大隋根基?」
趙芮兒也不急著回答,轉眼再去看李世民的態度。只見他也是含笑不語示意讓她繼續,她這才大膽回道:「我軍出師,乃是義舉,天下歸心。更何況我軍擁立楊氏侑王為帝,此次進京是要掃平叛賊拱衛京師,又怎會有人反對?若長安真有隋將阻礙,就定是暴君煬帝的爪牙作怪,我軍當然有必要清君側,將那些帝王身邊居心叵測的激ān佞剷除。」
言罷,三人各懷心思卻同是一片寂靜。
李世民淡然一笑,卻被裴寂搶先一步道:「好謀算,既不與隋軍主力正面交鋒,有能名正言順的駐兵帝京,連大隋侑帝也不能將其左右一二,看來將來帝王大業指rì可待。」
趙芮兒偷偷打量著對面的裴寂,深知自己這回算是和小心眼裴寂結大了梁子。論及rì后,升官發財得了勢的裴寂,還指不定變著什麼法子會把這報還回來。思及此,她現下就只有求著李世民的庇護保命,便不由向李世民身旁移了移。
只那移步的短短一瞬,卻錯過了,錯過了李世民唇邊那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和那雙重瞳中一閃而逝的殺意。再抬首時,他丰神如玉的面容不改,沉靜而深遠的目光更是依稀如常。
霍邑初戰告捷,接下來的路途當真是如同趙芮兒所說一般,義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攻無不克。僅僅數rì間,就攻佔三城六郡,途中時有隋軍歸降俠士請服。
這rì,大軍取道壺口,壺口以河為界一時間無法渡河,聽聞李家義軍渡河被困的濱河百姓,一rì功夫中竟獻上渡船數十艘。渡河后,李淵厚賞了投靠義軍的關中義士,並派謀士遊說附近郡縣的隋官刺史。此時,沿途收編的義軍已近六萬,李淵與二子散兵三處,拉開陣勢要剿滅據守河東的隋軍大將屈突通。
大戰前夕,在眾幕僚的支持下,李淵自封太尉之職,同時又在軍中升了二子的職位。
九月初,馮翊太守為避城中百姓免遭戰火,又自知力單難支便獻城與義軍。
九月十rì,屈突通派兵偷襲義軍大營未遂,棄城率軍連夜後退數余里。李淵震怒,命大軍即刻出營圍攻,卻被李世民攔在十里之外。
「父親莫要動怒,此次那廝偷襲,說明他此刻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一時不會再有大動作。」李世民立於主帳zhōngyāng,不卑不亢的向主帥李淵解釋。
長孫無忌也是從旁應合,素rì里鮮有嚴肅之sè的他,今rì卻也一反往常,道:「是啊!主公,窮寇莫追,不定還是敵軍事先設下的陷阱圈套。」
「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這河東久攻不下,何rì能談進軍長安?」李淵幾度唏噓,方將手中的兵刃卸下,轉身便是奈何一嘆。
李世民的眼波掃過身前的沙盤,突然笑了笑,不緊不慢回道:「這河東地勢險要,確然一時間難以攻下,不如我軍捨棄河東揮師長安。只要我軍進駐長安,在帝京站穩腳跟,又何愁此等螻蟻蝦兵!」
「斷然不可。」裴寂從帳外走來,顯然是聽全了李世民方才的言論。他拜下李淵,便抬首回道:「屈突通不除,乃我軍大患。此舉乃是一步險棋,當然,能攻下長安是極好,但若不然,長安隋軍要與屈突通勾結起來我軍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為求安妥,不如待大軍拿下屈突通,再攻長安不遲。」
李淵剛剛亮起的眼眸,又重新黯淡下去,良久沉吟不語顯然是心思落空。
「長史過慮了,若我軍此時轉其鋒芒直指長安,定會將長安守軍殺個措手不及。要依長史所言,待除去屈突通再取長安城,就會讓隋軍佔盡先機。那又為何不兵行險招,在他們還未有其軍事準備謀划對策之前,大兵壓境,長安城定會如同枯枝敗葉一般盡為我軍所收。」李世民言辭激昂,儼然是勝券在握。眼風剛剛會過了李淵包含默許的神情后,更顯志在必得。
「無忌,你看如何?」李淵狡猾非常,並未表明其意,只是話鋒一轉,問起了一旁神閑自若的長孫無忌。
那長孫無忌是何等jīng明的人物,當然明白李淵之意。但還是故弄玄虛的往沙盤邊上一站,學起者智者拈鬚。這長孫無忌未及弱冠未曾蓄鬚,手中一空的他,只好沖眾人痴痴地燦然一笑。自顧自地捲起袖口,俯首將沙盤中的標識左移右換。消得半盞茶的功夫,他才抬起汗津津的額頭長長地舒一口氣,念道:「成了!」
環視四下,眾人皆是懵懂神態,長孫無忌緩緩地抹了一把額前的虛汗,道:「此舉雖險,但要走好了,便是一步能收起半壁江山的好棋。對屈突通固然不能放棄進攻,但長安也要拿下。如此看來,將我軍兵分兩路,rì后之事不過左右逢源之說!」
李淵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只略看一眼沙盤之中的標識。忽然昂首朗笑起來,一掌拍在長孫無忌的肩頭,「好啊!果然是我軍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