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別
第二天早上,葉浩出乎意料的在日出之前精神飽滿的醒來了。
它從藤筐里探出頭來,房間里瀰漫著薰衣草的香氣,借著熹微的晨光,他看見端木和蔣子涵擠在小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葉浩小心地落在地上,想爬出這個四周鋪滿海報的房間。
門開了一道縫,小鼯鼠擠了進去,順著木質的樓梯扶手下到一樓。
客廳里,桌上放著一個熏香爐,薰衣草的味道正是從那裡飄出來的,儘管客廳的窗戶大開著,香氣卻似乎以均勻而適宜的濃度分佈在整個屋子裡。
葉浩順著窗帘來到窗前,窗台上有一株薄荷,蔣青青依舊閉著眼,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著。
葉浩張開皮翼滑翔到了台階上,一個溫和的聲音叫住了它。
「年輕人,你介意在去見自己的父母前,先陪一位老人散散步嗎?這麼早,他們估計還沒醒呢。」
葉浩轉過頭,老婦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溫和地注視著它。
葉浩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做。
老婦人從搖椅上站起身來,蒼老的身體活動時看不出一絲的僵硬。
她彎下腰,用雙手捧住葉浩,她的手有些粗糙,但是出奇的暖和。
蔣青青把葉浩放到了肩膀上,然後邁下了樓梯。
「走吧,我想我們正好可以趕上日出。」
………..
老婦人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著,他們邁過睡意朦朧的大街小巷,向著府北鎮的另一座山丘走去。
最終,蔣青青帶著葉浩登上了府北鎮的老城牆,俯首望去,地平線上的第一縷陽光已經灑在了城市裡,周身塗滿廣告飛艇在空中靜靜地停著,只有螺旋槳在轉動。
「我…..」
「你一定有很多想問的。」
「我還能變回人類嗎?」
「你就是人類。」
「可是我的身體…」
「你的人類身體暫時被藏起來了,但這也是你的身體,無論從哪個意義上來說都是。」
「我不懂。」
陽光照耀到蔣青青的側臉上,溝壑像紀念碑一樣垂下陰影,立體地呈現著歲月的痕迹。
「孩子,我們沒有人懂。我不懂,你的太爺爺不懂,城裡的貓也不懂,無論是生物學家,物理學家,將軍,還是總統,都不懂。
也許只有那些哲人和藝術家,才觸摸到了一絲痕迹吧。」
葉浩看著太陽越升越高,一束耀眼的斑塊在地平線上拋灑著光和熱。
「我很害怕,我當時只想回家。」
「現在呢。」
「我不知道。」
「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旅程,你確定要把他們拉進來嗎?」
「如果他們知道我失蹤了,會非常傷心。」
蔣青青微微頷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帶你去見一見他們吧。」
她轉過身,緩緩的踱著步向葉浩家的方向走去。
「與投射別人的已儲存記憶不同,從自己中篩選要外放的記憶是一件十分私人而莊重的事,你最好先練習幾次。」
………
來到葉浩家的門前,蔣青青屈起指關節,在防盜門上敲了了幾下。門鎖上的面部識別運轉了一下,然後顯示了一個紅叉。
不一會,葉浩的爸爸打開了門,他看著蔣青青的臉滿臉疑惑的辨認了一會,然後開口道:「蔣….姨?您怎麼來了」。
接著,他看到了老婦人胸前捧著的,
通體金黃的鼯鼠。
葉浩的媽媽尋聲而來,然後他們一起看到了小鼯鼠的眼鏡中噴湧出的無數金,橘黃的斑點,它們緩緩凝聚成概念和意象,在腦海中直觀成型。
………..
直接從自己的腦海中呈現記憶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葉浩覺得就像是在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捧給別人。
記憶有規律的震動著,一張一縮,葉浩用深呼吸抑制住自己的緊張,像賦詩一樣把自己的一部分一絲一縷的抽出來,搓捻成型。
小鼯鼠剪出的影片里,有那家中古店,有火車和躲避檢測,有歡笑的端木和蔣子涵,以及日出的那段對話。
它的恐懼,熱愛,思想和生命,都包含在這點畫中逸散出去了。
葉母和葉父的眼眶逐漸濕潤,葉浩不確定他們究竟看到了多少,兩爪握在一起等待著。
良久,他們回過神來,葉母看到小鼯鼠緊張兮兮的樣子,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吧,這至少比我們擔心過的被人騙走,或者死於搶劫,半夜發燒去世要好的多,最少你還記得要回家。」
葉父深吸了一口氣,思索幾秒,道:「那浩兒的健康,沒有問題吧?不會出現,嗯,類似於免疫排斥一樣的東西?」
「正常情況下,變成動物的人,身體狀態和壽命都是依照動物形態計算,比如貓狗大約二十年,隱鼠大約十年…..,不過小浩的狀態很特殊,某些角度上,鼯鼠身體和它原來的身體在我的感知里是完全等價的,自然靈們也這麼認為,它們暫時看不到小浩壽命的盡頭。」
葉母把葉浩捧了過來,舉到了自己的視線前。
葉浩盡量咧開嘴,做出一個類似於人類笑一樣的表情,可最終只是張大了嘴巴。
葉母也盡量咧開嘴笑,可至今沒有被擦乾的眼框讓她的嘴角終究還是達不到笑的弧度。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那小浩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讓他恢復人形呢?」
蔣青青沒有打擾這一場景,過了十幾秒,她才繼續說下去:「首先,當年葉潮生的筆記和遺物分散在世界各地,有的被公開,有的依舊不見蹤影。
幸運的是,我所了解的其中一部分記載這種轉換的記錄就封存在府北鎮和白澤丘檔案館,說明有關於此的研究大部分是在這裡開展的,大概率是以那些貓為樣本。」
「在這一帶進行調查和搜尋,估計會有所成效。」
「其次,為了進一步判斷他現在的狀況,我希望小浩能和我學習一段時間的通靈。
在靈魂的領域,很多事情只有自我探索才能找到答案。」
「這是我認為,現在能做的最合理的事。」
葉父看著蔣青青,有些遲疑的道謝。
「你爺爺也是我的父親,我比在世的任何人都更想知道他的下落,讓他的後代安然成長。」
蔣青青平靜地說道。
「他當初所做的許多努力,就是為了讓世界再也不用遭受像那場戰爭一般的苦難。
我雖然不能看著小浩長到而立之年了,但我願當著自然靈們的面承諾,我會教導它一切所需的知識,就像潮生當年教導我的那樣。」
樓道里刮過了一陣微風,半脫落的春聯隨風抖動。
葉父側頭看向葉母,她擦乾了眼角:「我想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那就拜託您了,蔣姨。」
葉母說完,在小鼯鼠的額頭上用嘴唇碰了碰,葉父隨之接過它,吻了吻它的毛髮。
它感覺到潮濕的八字鬍摩挲著自己的脊背,痒痒的。
隨後,葉浩被還回到了蔣青青的手心裡,小鼯鼠這時才想起來吱吱地叫著,彷彿有很多話要說。
……….
蔣青青呢喃起了不知名的話語,口齒模糊間,大量的風湧入樓道,吹拂到葉父母的身上。
他們的淚似乎開始幹了,就像平常送別兒女去上學那樣,笑著揮手,葉浩感覺到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出現在面前,眼鏡微微發燙,似乎參與了這一過程。
「發生了什麼?」
「我把他們,和我們的世界分開了。」
「為什麼?」
「白澤丘和銀杏丘最近出現了一些不安分的傢伙,偏偏你又在這個時間點上出事。自然靈們預測到了一些危險,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
「爸媽就,不記得我了嘛?」
「人從事的工作是什麼,知道的信息是什麼,處在什麼位置都會影響他自己;
科學家會不斷的去還原,工人會希冀假期;
我創造了一道屏障,延緩了接觸神秘對他們的變化,希望這樣可以防止他們施加在你身上的某種影響傳遞出去。「
「他們會對你的異狀熟視無睹,甚至每當你回到家中,他們依舊會歡迎你,給你做早餐。
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知道你所遭遇的一切,只是他們不會去思考,不會去做有關的事,也無法理解你,為你而擔憂了」
「不過這不是永久的,他們終會暴露在這一切里,就像你一樣。
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隨著他們經歷的怪象越來越多,他們終究會醒來的。」
葉浩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想起了在銀杏丘時提心弔膽的經歷。低落地說:「那我希望他們晚點醒來。」
蔣青青笑道:「如果你只是每周末回家看看他們,是不會加快進度的。」
………
就在最後一滴眼淚要被風乾的時候,葉父葉母忽然同時開口了,那一道道話語似乎從靈魂深處噴涌而出,回蕩在風裡:
「浩兒,記得回家。」
「在外面遇到自己沒辦法解決的事,一定要回來找我們。」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兒子。」
無論是葉浩,還是蔣青青,似乎都沒有意料到這一點。年過八旬的老人微微愣神,又陷入到了深深的回憶里去。
最終一人一鼠都有些戀戀不捨地走開,而父母就像過去的無數個早晨那樣揮手目送著兒子消失在樓道的盡頭。
蔣青青把葉浩揣在了心口,輕輕念叨著。
「以自然靈的名義,我祝福離家的旅人們,都永遠可以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