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幸福，戛然而止

2021年6月20日，星期天，父親節。

北新路福林飯店二層的宴會廳，一副繁忙景象。

架燈的、拉線的、貼花的、打氣球的……二三十個年輕人忙得不亦樂乎。

信達通訊集團市場部和銷售部的員工們正在布置現場，今天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集團營銷總監肖陽求婚的日子。

為了這一天，肖陽等了三年。

今天的場景布置方案，肖陽設計和準備了一個月。

到了布置這一步，他已完全插不上手，還不時地被同事推搡一把：「閃開，別礙事！」

「到一邊做美夢去！」

現場總指揮、銷售部的於經理滿頭大汗，T恤的背後都濕出了一大片，左手用手帕紙擦著汗，右臂不停地揮舞、指點著：

「你們幾個，把地毯抬進來！」

「你倆，別傻站著，把掉在地上的花枝和線頭打掃一下！」

「咳咳咳，氣球飛上頂了，拽下來！」

「走路別挨著牆，把花蹭歪啦！」

嗓子都喊啞了。

隨著地毯卷「骨碌碌」地打開，一條紅色通道出現在了宴會廳的正中央。

兩名電工是飯店提供的，不等經理下令，一個趴，一個蹲，將99盞圓形的小白珠燈布設在紅色通道的兩邊。

兩位女員工把傻站著的肖陽像一隻木偶般推擺到紅色通道的盡頭，將一個半開形、百合花編成的花拱固定在提前架設好的不鏽鋼支架上。

花拱環繞著肖陽。

「一會兒就在這兒跪！」美女用腳尖在地毯上劃了一個小圈。

「拉窗帘，關燈！」於經理的嗓子更啞了。

包括宴會廳外走廊兩端的窗帘也全部拉上，只留幾盞微弱的地燈。

演練開始。

一位年輕女員工幸運地被於經理選中，做女主替身。

宴會廳打開前，女主靜靜地站在門外等候，在走廊朦朧的黑暗中聆聽一首浪漫的音樂，十秒鐘后，宴會廳門打開，一盞安裝在廳頂的射燈照耀下來，聚光在紅色西裝上衣、白色褲子的男主肖陽手上。

白色的花拱，腳下被射燈照亮的圓形紅色區域，紅色與白色的反差，紅得更艷，白的更耀眼。

當女主踏進宴會廳的第一步時，八盞射燈從女主上方開始，以0.5秒的間隔按順序依次打開，一條紅色的幸福通道從女主腳下延伸，通向男主、通向彼岸。

當女主和男主走到一起，接受求婚後，廳內燈光全亮，鮮花、彩屑、氣球，歡呼聲……

「不錯不錯！」於經理高舉雙手，在空中拍了幾下：「綵排成功！」

「感覺怎麼樣？」有人問女主替身。

「媽呀，差點暈倒耶！」

「暈個屁，別閑著，大夥先出去，在屋裡時間長了有人肉味道！」

「嗤嗤嗤」幾聲過後，宴會廳和二樓走廊里立刻充斥了香水和空氣清新劑交雜在一起的味道。

這是一位女員工的建議，提前噴，大量噴，等女主到來時，就會變成一種淡淡的花香。

……

與福林飯店二層的熱火朝天相比，我們的女主，信達集團人力資源總監唐佳怡、唐大小姐的家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太陽都照著屁股了，她還一副慵懶悠閑的樣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毛巾被不知什麼時候被她踹到了地上。

聽人說，愛情最浪漫的一刻就是求婚，做為浪漫曲線的峰值點，求婚過後，

這條曲線就會呈下降走向，到正式完婚那天開始一路走低，親情線開始緩慢攀升。

求婚之前是女神，結婚之後是女人。

所以，肖陽急，她不急，多當一會兒女神，12點之前趕到就行。

預設在十點鐘的鬧鐘響了。

雙拳伸出，腰身上挺，雙腿微分，十根腳趾張牙舞爪地來個孔雀開屏式的懶腰，然後用手在大張的嘴上輕拍幾下，發出兩聲「唔哇唔哇」的哈欠。

懶腰收勢，躍身而起，翻身下床，十秒鐘解決衛生間問題，半分鐘完成洗漱，這才是唐佳怡在集團員工中的形象，精明、幹練，靜如鍾，動如風。

頭頂的樓板傳來「咣鐺」一聲，樓上的老馬夫婦不知又把什麼東西砸到了地上。

自從一年前這對夫婦搬到樓上，唐佳怡感覺自己就像住進了劇團大院一樣，白天是器樂合奏，叮叮咣咣的聲音不斷，到半夜，女人被打后發出的慘叫和喊罵聲又成了發功練嗓。

叫聲之凄厲，聽得人心頭髮緊。

昨天半夜，這倆口子又干仗了，殺豬般的嚎叫到現在想起來都瘮得慌。

電話響了，是財務總監周玉、公司里的大姐大：「都十點半了，是不是還沒起床呢？」

唐佳怡掀開窗帘一角，周玉的那輛紅色奧迪車已經停在小區門口了。

「來啦來啦！」

唐佳怡壓了電話，跑到門口，從鞋盒裡拿出那雙還沒上過腳的銀色亮粉高跟鞋放到地上，一隻腳剛踏入鞋中還沒踩穩，樓上又傳來「嘩啦」一聲，器皿碎裂。

要不是及時扶住了沙發扶手，十有八九讓這一聲嚇得把腳崴了。

心跳也跟著加速了。

唐佳怡捂了捂胸口，平復了一下。

樓上這倆口子整天打架，真不理解是怎麼過到現在的。

自己結婚後會不會……

呸呸呸，才不會呢。

把鞋穿好，在地上踩了踩，將昨天新買的禮服袋拎起，轉動門把手，出發。

唐佳怡住一樓，出門幾步就是向北開的單元門，出了單元門向東幾十米繞過一號樓就是小區南門。

快步走出小區上了車，少不了又挨周玉幾句數落。

「煩死了，昨晚樓上那對夫妻又打架了，所以才起得這麼晚。」

「總有理由！」周玉一邊白眼一邊發動了車子。

不過，周玉對唐佳怡的鞋子很滿意，又看了看盒子里的裙子，終於誇了她幾句。

「肖陽這三年可是不容易啊，整天哄著你，讓著你，連我都替他累，終於要修成正果了！」周玉感嘆了一聲。

「都說男孩追女孩時甜言蜜語不離嘴，百般體貼，結了婚馬上就變！」

周玉看了唐佳怡一眼：「肖陽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

唐佳怡也信，但想起樓上的老馬夫婦，他們也有年輕的時候，戀愛時也一樣甜蜜浪漫，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

怎麼會往這方面想呢？

又呸了自己一下。

到一個紅燈前停下時，唐佳怡突然問：「玉姐，姐夫追你的時候一定很浪漫吧？」

周玉笑了笑：「比你的肖陽差一點。」

「那現在呢，對你好不好？」

周玉轉過頭看了看她：「還好吧，為啥問這個？」

「你們……打過架嗎？」

「夫妻嘛，難免會有些磕磕碰碰的。」

「噢。」唐佳怡把身子靠回了後背上。

「你想什麼呢？」周玉反應過來了，伸手搡了唐佳怡一下：「還沒結婚就想這些亂七八遭的？肖陽不會欺負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

唐佳怡心裡這麼念叨著，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慌感湧出，壓抑不住。

……

福林飯店不算大，肖陽將二樓都包了下來，除了宴會廳做求婚現場外，還有走廊對面的幾個包房。

其中一間是留給唐佳怡換衣服用的，滿屋滿牆的紅玫瑰，沁人心脾的花香。

唐佳怡的助理徐若琳已經提前到了。

周玉把唐佳怡摁到座椅上，徐若琳幫著唐佳怡換衣服，周玉負責化妝。

立體感十足的蝴蝶結斜肩禮服顯得女人味十足，緞面般絲滑的銀白色面料平添了幾分高貴氣質。

與平日里那身幹練的職業裝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徐若琳嘴都合不上了：「我都迷上唐總了，肖總非樂傻了不可！」

此時，11點40分。

離求婚儀式正式開始還有20分鐘。

「要不要搞得這麼正式啊，結婚也沒必要這麼隆重嚴謹吧？」唐佳怡嘟囔著，在包房四圍來回踱著步。

「別理她，口是心非！」周玉對徐若琳說。

徐若琳咯咯地笑著，問唐佳怡是不是幸福得有點上了頭，是不是特別期待，是不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

徐若琳說得沒錯，但唐佳怡這份期待和激動帶來的心跳加速中夾雜著一絲從路上到現在一直沒有消失的心慌，玫瑰花的香味讓她有一種輕微的眩暈感。

11點57分，周玉和徐若琳一左一右地伴著唐佳怡來到宴會廳緊閉著的白色雙扇雕花門前。

11點58分，走廊中的燈光全滅，黑暗中，眼前的白色雙扇雕花門也變得依稀難辨。

一首浪漫溫情的《MyLove》響起，朦朧的夢幻感。

「好浪漫啊！」徐若琳的輕聲藏不住她的激動。

「閉嘴！」周玉輕聲斥責道。

真正應該激動的人是唐佳怡，沒錯，她確實很激動，但隨著燈光的熄滅，那種莫名的心慌感一秒秒在增加，逐漸佔據了上風。

黑暗的環境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半夜，耳邊響起了樓上老馬夫婦摔盆砸碗的聲音。

12點整，宴會廳門徐徐打開，廳內的光線比走廊更暗。

朦朧中，對面七八米處的一盞射燈直射下來，肖陽著紅色西裝，白色長褲出現在射燈下。

他面帶笑容，雙臂微張，彷彿用眼神與她實現幸福的互動，等候著她的到來。

唐佳怡突然有一種想跑過去的衝動，撲到他懷中，讓他的溫暖撫平自己愈加強烈的不安。

廳頂上的一排射燈隨著清晰而有節奏的「啪啪啪啪」聲音，依次由北向南打開，一條用地毯鋪成的紅色通道出現在眼前，直通肖陽腳下。

緊接著，紅色通道的兩邊亮起了無數圓形的白色小燈，像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般簇擁著這條幸福之路。

唐佳怡呆住了。

雙腿像被注了鉛一樣。

純紅色的地毯在射燈的照耀下，在唐佳怡的眼中變成了猩紅，繼而變得刺眼。

那些白色的珠燈也變得異常奪目，充滿了跳動感。

眼前出現了重影，這些跳動的珠燈晃晃悠悠地與紅色地毯重合到一起，通道盡頭的肖陽也變成了虛虛實實的兩個，三個……

彷彿一個劇烈震蕩、搖晃著的鏡頭般，令人眩暈、噁心。

幻覺隨之而來，地毯和珠燈變成了一塊紅絲絨上散落的粒粒珍珠，紅絲絨的背景很快又變幻成了一汪血泊。

地毯、絲絨、血泊飛快地交織變幻著融為一體，不變的只有那些粒粒跳動的珍珠……

「啊呀——」凄慘的叫聲在耳邊響起，一股無形的力量直衝腦頂，天旋地轉，迅速傾斜的地面像要翻轉過來一樣。

「呃……」唐佳怡只輕哼了一聲，便軟軟地向地上倒去。

「佳怡，佳怡！」

「唐總，你怎麼啦！」

周玉和徐若琳的聲音，急切而遙遠，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