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平靜的日子
當我被修復好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準確的說來是深秋。因為氣溫低的有點過分,人們也紛紛換上了厚一點的衣服。母親還特意帶著我到城裡面的商店逛了一圈,她給我買下了一件淺藍色的羽絨服,那是一件柔軟而又帶有著一股香氣的再舒適不過的羽絨服了;她還給我買了一雙網球鞋和一雙看起來十分新穎的籃球鞋、三條顏色不一樣的褲子。母親總是在為我購置這些東西時顯得格外周到和細心,她十分耐心的為我換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後再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端詳著穿上新衣我,有時候我甚至被她瞅得臉都紅了。
母親用溫和的聲音跟著店員討價還價,在那個時候她的談話伸縮自如的就像是一根橡皮筋,最後她往往和那些熟悉的店員微笑著達成了默契的買賣。
「你知道嗎?其實打折也省不了多少錢,我也不是很在乎打折省下的那些錢,只是覺得人活在世上就要過得豐富一點。跟別人討價還價也是一種非常刺激的談判,在那時我們之間的交鋒和彼此的你來我往所產生的火花有時候比兩個國家的外交官之間的交鋒和談判都還要精彩。」母親坐在車上時對我說。
「媽媽好棒。」我簡單的回答了這一句之後就微笑起來,我看見母親的臉投射在車旁邊的鏡子上,她似乎也在微笑著。
這時候田野早已不在金黃或者滿是沉甸甸的稻穀麥子,遠處的玉米坡地也早已顯得光禿禿,整片田野光禿禿,只剩下被切割完之後的稻穀的根部。灰黑色的肥沃的土地一直向遠處蔓延,最後消失在山脈的邊際和消失在河流的岸處。眼前的這幅荒涼的景象引起了我的興緻,我覺得當初這片田地就是一處塞滿了棉被的床,而現在這種片田野就好像是一片竹席,荒涼而又單調。偶爾會有一兩隻孤獨的黑鳥緩慢的劃過天空,一隻烏鴉在不停地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的叫著。
母親皺了一下眉,似乎她對那隻烏鴉的叫喚聲感到了厭惡。
「那是一隻烏鴉。」我冷靜的說。
「對的,那是一隻不停在叫的烏鴉。」母親冷淡的回答。
我坐在車上,母親坐在車的前面,我們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的行駛在路上。我透過模糊的車窗看見了外面的白雲,那是大團大團的像是被洗過的雲,湛藍的天空藍得幾乎像被擦拭過一樣,那一輪太陽漸漸地在山的另一邊探出半個腦袋。
這時候我內心裏面產生一種想哭的心情,一種像是一隻毒蠍子般的悲哀不停的用它那如同毒蠍子的毒鉤刺痛著我的心。我又一次流淚了,晶瑩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流下。
「對不起。「母親說道。
她正對著車子旁邊的鏡子看,而我那張哭泣的沮喪的臉同時映照在那張鏡子里。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緩緩的說道,「真是抱歉沒有讓母親您和哥哥,沒有讓桔子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開心起來。」
「這不是你的問題。」
「可這是我的職責,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讓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過得更開心,可就眼前的情況看來,我似乎處理得很糟糕,實際上我感到十分無知且十分無助。很抱歉,我沒有讓任何人開心。」
「不不不,請不要那麼說,我說過了,這不是你的問題。」
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她當時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嚴肅的淺灰色西裝,一件黑色的褲子配上塗成淺綠藍色調的高跟鞋。大部分的日子裡她都是這副打扮,這令她顯得十分簡練,身上時時刻刻透露出一股犀利的氣質。
「金麥子啊!我可憐的又可愛的金麥子。」母親嘆氣道,「我想-……」她欲言又止。
「母親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我開口道。
「沒什麼。」母親搖了搖腦袋說。
我以為我們會繼續保持著沉默,我們的聊天談話總是如此,說著說著,然後就莫名其妙的在中間斷掉,兩個人就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既忘了之前說過的話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延續接下來的話題。
但母親卻開口了,「我還是忘不了他。」
「我知道。」
「真是抱歉,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但孩子的臉依舊會時時刻刻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吃飯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我的兒子總是習慣坐在我的對面吃飯,他喜歡吃我做的空心菜炒肉,喜歡我做的干豆炒肉,喜歡我做的酸筍炒肉,他喜歡喝我親手製作的豆漿,豆腐。他那時還很年輕,不過才十二歲,不不不,應該是再過幾天就要十三歲了,但他卻永永遠遠地躺在一張散發著酒精味道的白色床被上,他死了啊!」母親說到這裡情緒略微有點激動,她的眼睛紅腫起來,眼神里也滿是沮喪和疲憊,更多的還是悲傷,但是她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母親,你還有我呢。」我開口道,我希望母親可以平穩一下情緒,畢竟現在她還開著車,如果不小心開車的話可是會出現大麻煩的。
「唉,」她嘆了一口氣,「念念又不忘,這就是一個母親啊,我的眼淚幾乎快哭光了,你知道嗎?自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長得像他,你的鼻子,你的眉毛,你耳朵的顏色以及你那雙大大的眼睛,你幾乎就是他的複製品!也就是那時我決定要買下你。」
「謝謝母親。」我回答。
她似乎對我的回答有點不滿,皺了一下眉頭之後就又認認真真的開著車,那一張臉又有原來的溫柔瞬間變得冰冷冰冷,冰冷的簡直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岩石。我看不見她臉上的任何錶情,但我猜想她心中肯定感到十分郁怒。
車快速的行駛在公路上,儘管我和母親曾一遍又一遍的行駛在這一段公路上,但我還是對沿途的風景感到陌生。我只模模糊糊的記得一些印象,我記得我們會穿越大片的田野,我們會路過山間,我們會從一片森林的邊緣處經過,而且森林的邊緣處還生長著一棵綠油油的像綠樹香奶油蛋糕一般的銀杏樹。回憶有時候變成了不確切的東西,我們賜予了回憶太多美好,我們過濾掉所有的不開心沮喪難過痛哭的過往,將回憶奉為了我們過往人生的一切,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可是人們,這些活著的人們依舊對回憶有著異乎尋常的虔誠和熱情,他們像是螃蟹一樣狠狠地用自己的鉗子抓住自以為美好的過去,死去的孩子,鬧騰的孩子,那段灰暗的像是塗滿了血跡和屍臭味的白布的日子,那些尖叫的不眠的日子,那些不安的同時充滿著詭異的日子,他們通通忘記了這些磨難,忘記了這些悲傷,卻只記得可愛孩子的笑臉,只記得甜蜜的聚會,以及那孩子一聲又一聲的叫喚。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了人類的愚蠢和無可救藥,他們偏執於過往,總是對於做過的事情追悔莫及,總是對死去的人念念不忘,總是美化過去的東西。可這不正是人嗎,這就是人類啊!我的理智有時候將我排格在人類之外,這十分的殘忍。我有時候缺乏感性,這對我來說十分的痛苦。人們陷入於苦難和回憶之中還常常不知不覺,而當我以審判者的角度來看著他們陷入各種痛苦中時,我卻因為沒有能夠親身體驗或擁有這種痛苦而感到更大的痛苦。
人類相較於我這樣的機器人而言所要面臨東西似乎顯得更複雜,時間會慢慢撫平他們的傷口,同時也會讓他們漸漸的遺忘。可當他們真正的思念一個人,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又怎麼會那麼輕易的就遺忘掉呢?那個他們無法遺忘的人必將永遠的站在他們心裏面,他們的腦海里會閃過一幅一幅的圖景,我猜想那幅圖景就好像是我腦海里總是閃現的那個女人站在公路邊的圖景。記憶里的那個人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忘卻,他們只會縮小再縮小,或者被某種東西所覆蓋住。與其說這是遺忘,我猜想用淡卻或者塵封來形容這種感覺會更加準確。那些人的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頭髮,肢體都會漸漸的變得模糊,他們越變越模糊,直到最後成為了影子或者一團黑暗般的東西,可每個人的腦海里都的的確確的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並且他將永遠存在。我們的回憶會不斷的蔓延,我們會強化對於那個人的抽象思念而不在於聚集於具體的細節,我們自以為遺忘了,但是那個人那段回憶就好像是一把鋒利的尖刀一樣狠狠的刺入我們的大腦里,我們的腦袋在慢慢的滲血的同時自欺欺人的以為自己康復了。
而我這樣的機器人,你只需要把我的回憶鎖儲藏在的晶元取出來,我就將忘記所有的東西,而且忘記得一乾二淨。不過我的肉體仍然會殘留著往昔的一部分記憶,我將會像往常一樣吃飯,先是習慣性的抽出手指頭,習慣性的摸摸鼻子之後再吃飯。但相對而言,我的大部分記憶就這樣被取了出去,而剩下的只是日以為常的習慣。
這種記憶方式看起來十分殘忍,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十分的仁慈。
那美麗的新世界看起來十分的動人而又驚心動魄——這裡有河灣這裡有房子,這裡有綠色的事物也有綠油油的草地,有一排又一排的整齊的西紅柿架子,有一隻黃狗和一隻橘貓,有哥哥母親,還有偶爾來這裡探望的外婆,有美麗的女孩桔子,可在這平靜而又看起來美好的生活里卻隱藏著一股像是粘糊糊的鼻涕蟲一般的悲傷。我總覺得在房子的某個角落,在花園在菜園在草地在河灣的某個地方飄蕩著一個幽靈,那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每個人都對那孩子抱以同情,母親渴望得到孩子的愛,哥哥渴望和那個孩子繼續玩耍,女孩渴望著和那個孩子進行著他們的偉大愛情計劃,唯獨我,時不時的渴望著那個孩子從人們心裡真正的死掉。雖然他的肉體消失了,但是他的靈魂,他的死亡所帶給每個人的痛苦和思念卻在無數的日子裡隱隱若現。
我感到十分的沮喪,甚至感到痛苦。
桔子時不時的還邀請我去河灣,而我也往往答應她。我們像往常一樣來來回回的走在那條小路上,又一次走過瀝青公路,又一次走過那片楓樹林,然後拐個彎就可以看到遠處的河彎。我們看著草地被風吹動,每個季節的草各不相同,春天時新鮮的草嫩的簡直像是晶瑩的翡翠,夏天的草兒慢慢的生長,它們在風的吹動下有歌有舞;到了秋天時草兒長的就比較繁盛了,而且顏色漸漸的灰暗下去,彷彿在等著衰老和死亡的那天真正到來;冬天時草地一片褐色,徒留一片悲傷,在落霜或者下雪的時候那片草地還會如同彎腰般垂下身子。或許從某個角度看來,這一片草地就是季節的舞台,春夏秋冬,草地模樣個個不相同。桔子時不時著微笑,她那淡淡的微笑像玫瑰花一樣美麗,同時又好像是一朵燦然的花火,每次看到她的微笑我的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可是她太悲傷了,她總是在自言自語,她不停的說著他們未來的計劃,我不知道究竟要過多長時間這個桔子就會遺忘掉那個男孩——人們的生活總是要往前的,女孩會慢慢的長大,她會到更遠的地方生活,學習,她也會漸漸的將男孩子和她的約定忘掉。但我想,死去的男孩造成的影響將會終身伴隨著她。就這樣,我們坐在黃昏的草地上,我們看著太陽一遍又一遍的消失在山脈的另一端,紅色的或者橙色的陽光就這樣將天空的雲染成橘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