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花鎮
黃昏,黃昏后,
雪已停,有風,
紅花鎮外。
一輛馬車自南向北緩緩駛來,趕車的少年面色蠟黃,雙眼呆澀無光,一隻手卻緊緊的勒著韁繩。他的另一隻手縮在車后,誰也看不出這隻手長的什麼樣子,誰也看不出這隻手裡握有什麼,但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這隻手是非常的穩定,穩定的如磬石一般,連馬車碾到石頭顛簸的時候都不曾動一下。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這輛車終於到了紅花鎮。
※※※※※
冷風如刀,但怎能吹散世上所有的寂寞!
夜色如墨,卻遮不住這地方璀璨的光芒!
現在已是深夜,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現在已是寒冬,這地方卻正是溫暖如春。
大廳的中間擺放著十幾張桌子,無論你選擇哪一張坐下,都不會感覺到一絲絲寒冷,因為大廳的四周放滿了燃著木炭的火爐。
大廳的後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從下面向上望去能發現上面的地方比下面還要大,上面卻只放著一張很小的方桌。
一盆花,一壺酒,一個女人。
花在桌上,酒在酒杯中,杯在女人的手裡。
淺紅色的花陪襯著碧綠的酒映射著這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已比花還漂亮,比酒還碧綠,但她卻正在微笑,微笑著看向樓下。
邵雪坐在樓下一個角落裡的方桌上吃飯,他吃的很慢,很慢,甚至每一口下去都能夠看的清清楚楚。
他只用了一隻右手在吃,他的左手放在桌上,長袖掩住了他的手指。
他吃飯的時候眼睛就只望著自己放在桌上的左手,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隻手更好看的東西了。
桌子上還放著一柄刀,但看不出是怎麼樣的一柄刀,刀身被一層粗布緊緊包著,露在外面的是一個暗黑色的刀柄。
他放在桌上的手距離這柄刀卻只有三寸!
邵雪吃到第二十八口的時候,樓上的女人突然走了下來。
她走路的姿勢優雅而高貴,白色的衣角隨著她身體的扭動而晃動,就好像一個翩翩下凡的仙子,她的人還沒到,一股香氣已撲先趕來,並且在樓下的大廳里迅速蔓延開去。
寒冷的冬夜,溫暖的大廳,醉人的幽香。
這個地方忽然變的迷人起來。
喝著酒的,正在倒酒的,吃著飯的,正在打飯的,聊著天的,正準備聊天的全都暫放了手中的事,眼睛痴痴的望著走下樓的女人。
他們眼中的目光也彷彿變的熾熱起來,就好像自己身處的不是一個大廳,而是一個女人溫暖的香閨。這個時候也不是一個寒冬的深夜,而是春天的黃昏。
沒有了寒冷,沒有了寂寞,有的只是屬於春天的那份細膩,柔軟。
現在雖還沒到春天,這裡卻先有了春意。
這個女人已走到了樓下。
她的一隻手微垂,露出春蔥般的五根手指,另一隻手卻握著一個透明的翡翠碧玉杯,杯中盛滿了酒。
碧綠的酒,碧綠而清澈。就彷彿是女人的兩隻眼睛。
女人握著這杯酒圍著整個大廳轉了一圈,然後將身子停在了邵雪的桌旁。
別人的目光也都隨著女人的身影轉了一圈,但卻全停在了女人的身上。
「你不喝酒?」女人忽然低下頭對著邵雪微微一笑說道。
她笑的時候淺紅色的臉上顯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就好像上面那盆淺紅色的小花。
大廳里好多人的眼睛突然亮了。
邵雪緩緩抬起頭,一雙呆澀的目光在女人的臉上掃視了幾下,然後又將頭低下。
他的右手開始去扒自己的第二十九口飯。
「哎!」女人嘆了口氣,她轉過頭,一雙細眉微微的皺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好像是惋惜,又好像是失望。
「我本來想請個人喝杯酒的,誰知竟,真是可惜啊可惜...」女人彷彿在自言自語,她一邊嘆氣一邊將手中的酒杯輕輕的搖晃著。
酒就在杯子裡面悠悠的打著轉。
邵雪又扒下了一口飯,然後將筷子緩緩放下,重新抬起了頭來望了望女人,這次他抬的很高,燈光照在了他那張蠟黃而毫無表情的臉上。
他望著女人盯了好久,接著緊繃著的嘴唇動了動,說出了一句話:「我不喝酒。」
說完這句他用右手抄起桌上的刀站了起來。
女人卻對著邵雪又笑了笑,忽然問道:「別人請的也不喝?」
邵雪沒有回答,因為他已轉過了身。
他竟走了出去。
「姑娘這杯酒何必送給一個不懂得喝酒的人去喝呢?」一個麻子不知何時到了女人身旁,卻正是剛剛坐的離邵雪最近的那個麻子。
現在他已面對著女人坐下,坐在邵雪剛坐過的那個地方。
他的人長的甚是高大,一個腦袋卻是更大,四四方方的一張大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疙瘩。兩隻眼睛又黑又亮,現在這雙眼睛正在望著女人微笑,他笑的很是誇張,連臉上的麻子都似乎閃著光。
「哦,這麼說你很懂得喝酒?」女人望著麻子,臉上也帶起了笑容。只不過任何人都看不出這笑容的意思。
「我不但懂得喝酒,我還知道如果有個美人要請我喝酒,我就一定不會去拒絕她。」麻子看著女人竟也對著自己在笑,一雙眼睛似乎要流出水來一樣。
「是嗎?」女人的目光開始變的十分的溫柔,她邊輕晃著手中的酒杯邊微笑著對麻子說道:「這麼說我倒是該請你喝杯酒才對。」
「不敢。」麻子嘴裡說著,眼光卻早已盯向女人白皙的手和手中酒杯。他的喉結竟開始上下的滾動起來。
大廳里所有的人全部注視著麻子。
突然,女人的手輕輕一揮,這杯淺紅色的酒就全部飛在了麻子的臉上,順著麻子的臉往下流,流進了麻子的脖子,有幾滴甚至流入了他的嘴裡。
但麻子卻早已不知道這酒是什麼滋味了。
女人起身站起,向樓上走去,她走的時候彷彿又輕輕的嘆了口氣。
大廳里除了麻子,所有人都大聲的笑了起來,笑聲傳出了很遠很遠。
邵雪卻早已聽不到,他已走到了街上。
他走的也很慢,步子邁的卻很大,而且每一步邁下去也是絕對的穩定,刀就在他的右手裡,他的左手垂著,長袖依然遮蓋著他的手。但這隻手卻不會隨著身體的走動左右搖擺,反倒比身上每一個地方都更加穩定,穩定的如磬石一般,彷彿這隻手已不屬於他這個人所擁有。
夜色早已黑了下來,地下的雪就像被蒙上了一層灰布,變成了灰白色。
這條小街也很是寂靜,寂靜的只能聽到邵雪走路時踩在雪地上的『嚓嚓』聲。
現在已是一更過後。
一盞昏黃的小燈,在遠處一戶人家的門檐上發著昏黃的光,在這深夜裡就像是一個遲暮老人的眼睛,顯得那麼的蕭瑟,那麼的凄涼。
有風吹過,這盞小燈就在風中來回搖晃,燈光也忽亮忽暗,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人的生命是不是也會隨時消失?
邵雪的眼睛卻更加呆澀了,他的臉上已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風過了,小燈終於停止了掙扎,燈光還亮著。
這個時候,門卻突然打開了,從門裡走出一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少婦,她扭動著腰肢來到燈下,將一張涮滿漿糊的紅紙貼在了燈光所能照到最亮的地方,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這張紅紙深深的嘆了口氣,似乎是帶著無盡的寂寞。
是不是她這樣的人也會寂寞?
若非寂寞,她又怎會在寒冷的深夜裡還沒有入睡?
邵雪已走到了燈下,眼睛也望向了那張紅紙,上面用黑毛筆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
出租,柴房一間,每月二兩,自帶行李,供早膳。
紅襖少婦顯然是看到了邵雪,她剛準備關起門的手卻停在了門上。
邵雪將刀塞到懷中,然後用右手揭下了那張紅紙,隨著少婦進了門去。
啟明星不知何時已在東方升起,是不是它也嫌這寒冷的冬夜太長太過孤寂,想早一點讓它過去?
紅襖少婦的眼睛此刻就像是這顆啟明星一樣明亮的盯著邵雪。
「你是不是來租房的?」「你要租多久?」這些話本來她都要問,但她卻一句也沒說,她只是望著邵雪在笑,她的笑意,連一個獃子都多多少少能感覺出來一些。
她雖然已有點老了,但身材無疑還保持的很好,甚至很難看出有一點多餘的獒肉,她的胸脯也挺的很高,隔著紅襖還能顯出她的曲線。而她笑的時候胸脯就在微微抖動。
邵雪不是獃子,但他的眼光卻還是那麼的平淡,平淡中帶著呆澀。
「我真沒想到這麼深的夜還有人能來。」少婦的眼波流動,她的聲音和她的眼波一樣溫柔。
邵雪將手中的紅紙放在桌上,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塊散銀壓在紅紙上說道:「我來租房,這裡五兩銀子,我住二個月。」
「還有一兩呢?」少婦問。
「買一盞亮一點的燈,將門外的換上。」邵雪淡淡的道。
少婦突然笑了起來,她笑著說道:「你這個人有趣。」
「我喜歡有趣的人。」少婦的聲音變的異常溫柔,她扭動著腰肢向邵雪靠來。
邵雪轉過了身,冷冷的問:「柴房在那?」
少婦卻已輕靠在邵雪身上,她的聲音也彷彿在邵雪的耳邊響起,甚至連著她輕微的呼吸和身體的幽香都能感覺得到,她輕輕的說:「我帶你去。」說完伸出自己一雙白皙的手握向邵雪的手,左手。
她的臉卻突然變了,因為她只握到了一把刀,一把包著麻布的刀。
她趕快鬆開了手。然後就看到邵雪回過頭后惡狠狠的眼光。
「你最好不要碰我!」
「不碰就不碰,有什麼了不起的。」少婦的臉也綳了起來,她的嘴裡也開始小聲的謾罵,但她還是將邵雪帶到了柴房。
柴房就是放乾柴的房,冬天的時候這裡的每戶人家都會儲備一些乾柴過冬來用,如果幹柴過多的話則要騰出一個房間專門來放。而到了春天,乾柴燒的差不多了,房間也就剩出了很大地方。
現在的冬天已經過了一多半,所以這間柴房也已空出了一半多。
邵雪將這一半簡單的清理一下,然後把門口的草席鋪在那裡,自己躺在了上面。
他的頭就枕著他的刀。
紅襖少婦卻還沒走,她手裡挑著盞燈站在門口看著邵雪將地上整理好,鋪好草席然後躺在上面。
她手中的燈光照在了邵雪的臉上。
雖然蠟黃卻輪廓分明的臉,還有那雙呆澀而不失魅力的雙眼,緊閉的嘴唇...
現在已經是二更了。
天好像又黑了些,風時不時的吹來一陣,門外那盞小燈是不是又在風中搖戈。
寒冷的冬夜,寂寞的人。
少婦又吃吃的笑了,她笑著對邵雪說:「我知道你一定睡不著。」
「這麼寒冷的夜,你又沒帶行李,躺在那裡肯定不好睡。」她的聲音又溫柔了起來:「你想不想睡熱乎乎的被窩?」
被窩當然不會自己熱的,除非有人去暖,但她說這句的時候就彷彿已經帶著熱氣,溫暖的熱氣。
這間簡陋的柴房彷彿也一下子變的溫暖起來。
「他一定不想睡,如果他睡在那裡就再也起不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傳來。
紅襖少婦卻失望的嘆了口氣,她轉過頭去對著說話的聲音說道:「你怎麼會來?」
「奇怪,這裡是我的家,你是我的老婆,我怎麼不能回來?」這人說著已走到少婦面前,竟赫然是那個麻子。他望著躺在草席上的邵雪狠狠的瞪了一眼。
邵雪似已睡著。
「我也奇怪,你竟然還知道這裡是你的家,我是你的老婆。」少婦的口氣中帶著無盡的譏笑,「我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你還知道你有個家。」
她沒想到,麻子當然也沒有想到,只不過一個人被別人潑了一臉的酒是再也不好意思待在那裡了。
但是他的心裡還在恨,恨的當然是邵雪。
他覺得如果不是邵雪,自己就不可能出那樣的丑!
所以他說話的口氣也更加惡劣。
「恐怕我再不回來,這裡就馬上要換新主人了。」麻子的臉上也帶著無比的譏誚。
「你管的著嗎?你跟別的女人睡覺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老娘的感受。」少婦氣憤的大罵了起來,「憑什麼讓老娘一個人在家裡忍受寂寞?」
「你這個婊子!」麻子狠狠地打了少婦一個耳光。
「我就知道你是個婊子,是個**,你是不是又受不了了。」
「老娘就是婊子,就是**,老娘就是受不了了。」少婦邊用手捶打著麻子邊喊叫著。
「我讓你受不了。」麻子衝上去抱起了少婦,一雙手兇狠的撕開了少婦的衣服。
少婦的前胸立刻就裸露了出來。
「哈哈哈哈,」少婦竟咯咯的笑了起來,她笑著說道:「你以為老娘會怕你。」
她丟下了燈,和麻子扭打了起來,只不過她的扭打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輕撫。
麻子抱著少婦向裡屋奔去。
風又吹來了一陣,吹熄了地下的燈,透過沒關上的柴門,吹在了邵雪的身上。
冷冷的風,冷冷的夜。
他睡著了嗎?他怎能睡著!
空氣就彷彿在水中侵泡過的一樣變得濕潤而冰冷。
但無論怎麼樣的冰冷都熄滅不了他心中那團燃燒著的火焰。
這團火焰在焚燒著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肝。
這就是他心中永遠都忘不了的仇恨!
為了這段仇恨,他吃了多少的苦,受過多少的罪,忍受了多少不能忍受的痛苦。
這些痛苦,別人連想都不會想到,但每一件都實實在在的在他身上發生過。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結果,因為他終於可以出來複仇。
但這撕也撕不掉,抹也抹不去的仇恨,已使得他整個人完全孤獨,也使得他整個人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絕望。
他的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
以後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復仇。
復仇!我一定要復仇!
想到這裡他整個人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就彷彿有條看不見的鞭子正在他身上狠狠地抽打一般。
連他那隻穩如磬石一般的右手都似乎顫抖了一下。
但一下,只是一下!
他臉上的痛苦,卻似一片在太陽下暴晒的菊花皮,被抽幹了水分捲曲了起來。
不知何時,少婦竟又站在了門口,她懷裡抱著一床棉被,一雙眼睛溫柔的望著在地下顫抖的邵雪,流露出的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惜。
她已從邵雪顫抖的身上看到了他內心的痛苦和痛楚。
她忽然感到躺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少年竟是那樣的可憐,那樣的孤獨。
她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前去將這個少年攬在懷裡。
「我老公已經睡著,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少婦輕輕的說。
她這次是真心的說,發自內心的說,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絕沒有**之前的一絲絲**。
但她的話只說出了一半。
「滾————!」邵雪痛苦的大叫著,然後整個人像一匹受傷的馬一樣彎起了腰。
少婦就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張臉突然變的通紅。
「你根本就不是個人!」少婦罵著將那一床棉被仍在地上轉身離去。
「你根本就不是個人!」
這句話卻像一根鞭子一樣重重得抽在了邵雪身上。
他的腰彎的更狠了,他的人也開始嘔吐,拚命的嘔吐!
這時正是三更過後。
遠處忽然飄來一陣奇異的歌聲,在這寂靜的夜裡被傳出了好遠。
紅花谷中紅花開,紅花開來為誰摘?
英雄醉卧紅花叢,佳人卻似天上來。
紅花谷中紅花開,紅花開來無人摘。
英雄血濺紅花谷,佳人命葬斷腸隘!
歌聲凄側悲厲,縹緲回蕩,經久不絕,給這寂靜的深夜增添了一種無盡的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