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陰影
那黑影靜立在小路中央，低頭垂肩，衣衫襤褸。正大張著嘴，卻全然感覺不到他在呼氣，雙手的指節蜷曲，如野獸般的指尖微微戰抖著，透著說不出的詭異。仔細看他裸露出來的肢體，彷彿是一具乾屍上覆蓋著如枯樹皮一般的腐朽肌膚。此時剛好一陣陰風吹過，原本被遮蓋的臉從披散的頭髮間露出大半。見到這張臉，眾人大驚失色。
眼前正是早間砍柴人所見，不人不鬼如活屍一般的……康寶。
不等四人做出反應，這姑且能叫做康寶的活屍便像飢餓的野獸一般向方躍撲來。他只一躍就飛出兩丈有餘，一撲之下枯枝碎石四處飛濺。好在方躍反應夠快，側身勉強躲過這一撲，狼狽地倒在路旁的雜草灌木里。
這一撲直嚇得柳家兄弟腿腳發軟都忘了拔出兵刃。方躍大喊著「散開散開！」，那兄弟二人卻只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霎時間，康寶又一撲已是向著他二人飛來。方躍看到俊哥的腰刀卡在刀鞘里拔不出來，正在慌張地試圖解開綁在背上的長刀。情急之下，只得用盡全力沖向柳家兄弟二人，一個魚躍，沉肩將他們撞飛。
此時方躍不用看就知道康寶此時正撲向自己的方位，撞飛二人後順勢在地上翻滾幾圈。險險避過這一擊后，方躍右足蹬地，回身抽出腰間短劍凌空便向康寶斬去。
這一滾一蹬一斬正是方躍在戰場上見過幾次的澤北步兵獨步天下的斬馬術，生死關頭方躍本能的揮出這一劍竟使的圓轉流暢，威力十足。但是澤北長劍通常都是五尺以上的重劍，方躍雖然用盡全力，卻沒造成致命傷口。手中的短劍也只是在康寶胸口上劃了一道幾寸長的口子。
康寶胸前中劍絲毫不影響他繼續對四人的攻擊，只見他左突右沖，散發飛舞宛若一頭髮癲的猛獅。方躍剛使了一招澤北劍術覺得有些威力，便一股腦的把記憶中全套的劍法盡數朝著康寶使出。
這麼使劍全然不管敵我方位，自然是大半落空。偶爾有幾劍準頭是夠了，卻因為跟不上康寶那野獸般的速度被他躲開了去。好在此時俊哥恢復了些許鎮定，已經雙手握著長刀擺出架勢。柳家兄弟被那麼一撞也清醒了過來，各提著一桿長槍，從兩面合圍上來。被四人圍住的康寶面對漸漸縮小的包圍圈倒是不為所動，張牙舞爪又沖向方躍。
方躍邁開大步跑向一側，邊跑邊喊：「柳家大哥，補上我的空位！」此時方躍腦海里自然而然浮現出一些戰場上見過的軍陣之法，他知道以康寶的速度幾個人想逃是決計逃不掉的，只能圍而殲之，「俊哥！我要硬吃他一擊了！你趁機砍他左腿！」此時方躍心裡雖是極怕，但方略已定，指揮起來聲音中便自有威嚴，俊哥等人想也沒想便依照吩咐行事。
只見方躍話音剛落便縱身一躍，半空中扭轉身體，正面面向飛奔而至的康寶。方躍蜷起左手護在身前，右手馭劍為盾架在左肩上。這動作一氣呵成，頗有祁國長生軍持盾結陣之韻味。待他落地，剛好背靠一顆老樹，方躍右腳蹬在一處凸起的樹根，才剛踩實，康寶已從半空攜萬鈞之勢撲來！
剎那間，方躍只覺得地動山搖一般，滿樹的枯枝敗葉如暴雨般傾瀉而下。左肩和肋部都傳來鑽心的疼痛，想必是斷了幾處骨頭。右手持的短劍經這一撞已然扭曲如一塊廢鐵，劍柄彈出直震得他虎口迸裂。但此時方躍可沒機會細數自己有幾處傷口，壓在身上的康寶一撲即中已然高高抬起雙爪，呼號著向方躍腦袋砸去！生死關頭，
方躍渾身氣血翻騰，彷彿整個身體燒起來一般。那一瞬間他精神無比集中，看準了康寶這一擊的方向以毫釐之差側頭避了過去。沒等康寶再度蓄力，長刀破空之聲一響，俊哥已衝到康寶身後。俊哥這用盡全力的一刀揮下，正中對手左腿。這刀正是今日早些時候俊哥向方躍借來的那一把，雖然俊哥花了些時間將卷刃的部分打磨過了，但此時砍到康寶大腿肌肉里便再進不得半分。俊哥不禁懊惱，自己若是細心打磨哪怕再多半個時辰，這一條腿必定被生生斬斷的。康寶卻沒給他什麼自責的時間，回身揮出利爪直把俊哥連人帶刀擊出幾丈遠。好在俊哥穿了件護心軟甲，止咳了幾口鮮血，並未傷到筋骨。
趁這功夫，柳家小弟舉著長槍，疾沖幾步捅進了康寶的后心。方躍也藉機連滾帶爬和康寶拉開了距離，他抬頭一瞧，卻驚的只愣在原地。
康寶腿上的刀傷見骨，卻不曾流了一滴血出來。他心口明明被長槍貫穿，卻不以為意，回頭一瞥身後還握著槍桿的柳家小弟，倏地躬身一擰，竟把柳家小弟甩到半空！
不等他落到地上，康寶又做勢要向方躍撲來。方躍此時兩手空空，邊逃邊想找根樹枝木棍之類的東西防身，再回身，卻發現追著自己的康寶一瘸一拐速率已經大不如前了。料想俊哥那一刀還是頗有些效果，方躍不假思索高喊道：「俊哥！把刀丟給我！你去照看柳家小弟，柳大哥助我從側面攔住康寶！」
俊哥眼看自己距離尚遠，確實來不及親自上前助陣，便依方躍之言將長刀擲了過去。方躍左肩已經脫臼，動彈不得，單手接下那長刀險些被帶個趔趄。這刀是離國騎兵最愛使的斬馬刀，一人多長、手掌般厚。本不適於步戰，更別說方躍現在有傷在身還要單手使用了。好在此時康寶已經行動緩慢，讓方躍能拖著長刀邊跑邊想對策。
疾走幾步，柳家大哥已經提搶到了左近，只是心下多少還有些膽怯，猶猶豫豫不能上前。方躍見狀對他喊到：「柳大哥，等下我向這怪物揮刀，他左腳不便，你尋到機會就用長槍刺他左腳，將他釘在地上！」柳家大哥聽到方躍似乎是已有了什麼計策，自己倒也鎮定了許多，一邊答應著一邊扎穩了腳步慢慢向康寶靠近。
看時機差不多了，方躍突然迴轉身體，靠著那股子慣性平著揮出長刀。康寶猝不及防險些被斬到手臂。不想這第一刀只是虛招，方躍不等腳下站穩又凌空轉動身子，第二刀斜著劈向對方面門，康寶急忙俯身避過，只聽方躍大喊：「柳大哥，就是現在！」聲到人到，柳家大哥將長槍高舉過頭，全力刺向康寶行動緩慢的左腳。噗的一聲，槍頭深深透過其腳面深深扎到地里。那怪物仰天長嘯，聲音里沒有痛苦十成十的全是憤怒。而電光火石之間，方躍卻沒有停下，躍至半空連著揮出那第三刀。這第三刀勢大力沉，可是只畫了半道弧線，竟脫手飛了出去，直逼康寶脖頸三分之處。
這三刀是西晉遊俠的得意劍技臨海三擊，原本是劍走輕靈的招式，使出來飄逸圓轉風姿蕩漾。此刻危機之時，方躍將其化用在厚重的斬馬長刀上竟又有另一番威力，足見其悟性之高。
那長刀劃破夜空，去勢極猛，但終歸被康寶仰身避開，深深插進起身後數尺的土地里，力道之大，竟有小半截刀刃沒入土中。不遠處的俊哥大呼可惜，卻不見方躍竟面露喜色。此時的方躍在半空中丟出了長刀，兔起鶻落踏在康寶身側一顆粗壯古樹的半腰上，再發力又是高高躍起，竟是奔著那怪物后心插著的長槍而去！那怪剛躲開飛出的一刀，此時重心不穩，左腳又被柳家大哥的長槍死死釘在地上。頃刻間，方躍半空中眼疾手快，單臂繞住那長槍，靠著自身的衝力生生將那怪物仰面扳倒了去！方躍屏氣凝神盯著前方落點，只聽「喀嚓！」一聲。那怪物被方躍帶倒后，正落在剛才方躍擲出插在地里的長刀處！不偏不倚將喉嚨撞在刀刃上！又聽嘭的一響，原來是俊哥衝上前來，一腳踢在那怪物後頸上，徹底斬斷了頭顱。
眾人驚魂未定喘著粗氣，直過了半晌才確定那怪物不會再活過來。
柳家是開藥房的，兄弟二人也略懂些醫術，趁這會功夫簡單給眾人包紮了傷口，又接上了方躍脫臼的左肩。方躍疼痛難忍，但終究沒叫出聲來，只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謝謝。
柳家大哥回道：「可莫說謝字，我們平日里貪玩耍鬧，對你並不怎麼好，生死關頭你還能捨命救了我們性命，是我們該謝你才對。」
「人類就是要互相幫助的，像康寶常說的那樣……」柳小弟說到此處忽然覺得言語失當，便沒再說下去。
「這復活的康寶……還能算作是康寶么……」方躍喃喃自語道，俊哥本想解釋些什麼，但還沒等他開口，山下他們來時的方向突然有了響動。
「噓……」方躍比了個手勢，順便踩熄了剛點的營火。眾人都一動不動屏著呼吸。
黑暗中幾人順著聲音的來處努力望去，卻只有一片漆黑和若隱若現不規則的腳步聲。突然，兩片烏雲散開，月光照進林間。映在眾人眼前的竟是七八個如康寶那般的活屍！
幾人被嚇得呆在原地，直到方躍大喊一聲：「跑！」，大家才如夢方醒，向著山上發足狂奔。
四人互相掩護逃了不遠便被一眾活屍趕上，好在這幾人並不像康寶那般行動快速。四人且戰且退來到山間一處空地，四面開闊已是無險可守。不等方躍幾人想出對策，那群活屍已如飢餓的狼群一般圍了上來。這七八個活屍身上胡亂套著各式頭盔甲胄，雖是滿身污穢殘破不堪，但方躍他們的攻擊想要穿透這層護甲也絕非易事。更別說他們各個還手持兵器，正面對抗自是毫無勝算。眼看合圍之勢一成己方就再無生路，方躍拚死一搏，奪了大柳的長槍，沒等其他三人反應便向山下為首的一名活屍衝去！
方躍疾跑幾部猛地剎住，身形緊繃宛如一張拉滿的硬弓。待那群活屍被自己吸引到注意后，方躍猛然發力！跨步挺身槍出如龍！一槍刺出又接一槍，如此連綿不絕刺了一十八槍。槍頭震蕩隆隆作響，連那群不懼疼痛的活屍也無法近身上前。這虎嘯十八槍創自祁國開國皇帝姜隋，玄夏王朝統一七國后便將姜氏後人請去王都講學，這槍法便流傳開了。由於它易學難精臨敵多變，時至今日已成了各國槍兵的必學戰技。此時方躍照貓畫虎，槍法精髓只得十之一二，力道準頭全無，但這槍法雷霆萬鈞如虎嘯山林的威壓之勢倒是展露無餘！
一套十八槍打完，方躍槍頭點地退後幾步，一群活屍趁此間隙自然是爭先猛撲上來。誰知方躍竟強行提氣聚力，又將那虎嘯十八槍使了一遍！每一槍刺出，方躍都感覺肌肉撕裂般的疼痛。這槍法原本就是用于軍陣之中，一排士兵打完力竭，下一排遞補頂上，如此一來攻勢便連綿不絕，勢不可當。方躍此時以一己之力硬是催動功法，身體自然吃不消，刺到後幾槍已是強弩之末。但其目的已然達到，兩套槍法打完，附近的五六個活屍全都被吸引到此處，上山的路已然有了缺口。方躍再刺個虛招，提槍便跑。俊哥幾人看懂了方躍的意圖，揮刀架開此時擋路的唯一敵人，引著方躍向山上逃去。
此時方躍渾身疼痛，柳家兄弟嚇得心驚腳軟，俊哥到這時的體力也行將見底，四人實在跑不了太快。眼看追兵又要追上來，眾人突然聽到前方不遠隱隱傳來兵器交鋒之聲！想到山中還有旁人，忽的又燃起了希望。幾人硬著頭皮快跑幾步，山路一拐已快到了俊哥口中的溪邊山洞。眼前卻是他們此生未見之景象……
「老頭子，你不吃不喝與我戰了三天三夜，也該油盡燈枯了吧。」聲音凄厲可怖，如金鐵摩擦般刺耳。說話的卻是一團人形黑影，起初方躍等人還覺得是林間黑暗看不真切。但走進幾步再看，那黑影是真的漆黑一團，即使是迎著光的那面也是如深不見底的黑洞一般。
不僅如此，它隨手一揮便會有件同樣漆黑的兵刃憑空出現在手中，眾人才剛到此處，那黑影已幻化了十多樣長兵短刃。顯然，這黑影已不是什麼奇人異士的範疇。再看與這黑影對戰的一方，俊哥等人不禁驚呼出聲來，方躍看到那人的樣貌也猜出了大概。
在山洞前揮舞長刀輾轉騰挪的，正是俊哥他們三日前遇到的老者。
那老者鬚髮皆白穿著素色衣袍，一柄黑色寬刃長刀在他手中舞的氣勢如虹。老人身形迅捷如鬼魅，出刀的方位技法更是方躍等人聞所未聞的華麗詭譎。俊哥幾人的一聲驚呼，也讓老者發現了他們。
老者一邊與那黑影周旋，一邊大喝道：「不成器的傢伙！真當這是什麼山清水秀的遊玩之地嗎！父母給的性命全當兒戲一般！」
俊哥看到那妖魔般的黑影，心裡也有了大概的推測，解釋道：「那黑影說，能復活康寶，卻把他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東西……」
老者看到眾人各個有傷，想到那個叫康寶的少年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自己也有些干係，只能哀嘆了幾聲。突然，老者餘光瞥見四個少年的來路又有動靜，原來是那七八個活屍追了上來。方躍等人只被眼前的景象驚呆，全然忘了身後還有追兵的事。老人大喊一聲：「小心！」想抽身去救，卻被黑影攔在面前。
好在方躍反應迅速，提槍往身後胡亂一揮，拉著眾人翻滾到山洞前的空地上。待他們爬起身來，已經被活屍四下圍住，距離交戰的老者和黑影更是不過數丈的距離。
此時老者心中愧疚，自己尋到這黑影的方位后便一心趕路，在城裡完全沒注意跟在身後的毛頭小子。直到進山出事，已經為時已晚。自己害死一個康寶還不夠，難道又要搭上這幾個孩子的性命嗎。老人深知眼前敵人的厲害，自己是萬沒有把握能護得幾個娃娃周全的，這樣下去非得全部葬身於此不可。老人搖搖頭朗聲說道：「等下看準機會，頭也不回的跑回家去！」那聲音不怒自危，幾人聽了只連連點頭。
言畢，老人忽的向那黑影連揮三刀，不等黑影有所反應一個閃身就出現在一具持劍盾的活屍身前。那活屍剛要提盾格擋，老者已然由上至下將其劈成兩半，一呼一吸間，老者又是兩步突刺擊穿兩個活屍的頭顱！可就在此時，誰也沒看到黑影移動的軌跡，他便憑空出現在老者身後，只一伸手便攥了一柄漆黑鐮刀便向老者砍去。誰知老者竟不閃不避，硬吃了這一刀！大片的鮮血甩在地上，方躍等人見狀不禁驚呼。黑影乘勝追擊反手又要揮出一刀，老者卻已經躍至幾丈開外下一個活屍身後，手起刀落將其攔腰斬成兩截。待老者身形晃動又奔向下個活屍時，黑影又是突然出現，手持鋼叉，動作快如閃電刺入了老者大腿！老者只微微皺眉，單足點地便又斬了兩具活屍。
此時下山路口的敵人已然掃清，老者大喊一聲：「就現在！速速下山，莫再回來！」看著幾個少年的身影安全消失在下山的路口，老者長舒一口氣，調勻呼吸，回身幾刀繼續和黑影搏殺起來。原本勢均力敵的戰局因為剛才的幾處大傷已然平衡不再。黑影連續不斷的攻擊完全壓制了老者，老者只能勉力格擋，腳下卻動不得半分。
而暗處，一個剛才沒有料理的活屍卻端著長槍緩緩靠近。老者聽到靠近的腳步，卻無暇分身阻擋。心中只覺得萬事休矣，今日便要葬身這無名小山了。
活屍一步步逼近老者，終於接近了範圍，瞄準后心挺槍直刺！
嗤的一聲！槍頭貫穿而入，從前胸透了出來。
槍上卻沒有一絲血跡。
黑影停下了攻擊，老者也回頭望去。
那活屍胸前分明是透出的半截槍頭……
「康寶說，人類就是要互相幫助的，我覺得十分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