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善惡到頭終有報 靈官指路了前緣
話表鳥嘴、八八三,羨君三人組是吃頓素餛飩,來串數來寶,逢凶又化吉,生活將將好。再來看添官與山素甘圖命運如何了。
今年立春在正月十六,又過七曜日,來到正月二三,與小年夜被抓過去正好一月,添官扳扳手指倒數,離出正月只剩七天。七天後,他與山素甘圖就要被提刑,宣判,遊街,押赴刑場,驗明正身,再是寒光劈下,人頭落地。一想到這,他渾身戰慄。
八百八十三號鬼差已出獄七天,會說話的烏鴉再沒來過,那位能附身的妖精也音信全無,彷彿之前幾人說過的話就是王八放屁。說實話,添官對他們沒抱希望,所以鬼差出獄時,他也懶得去給她潑髒水。
山素甘圖日夜不停地挖洞,最初的老鼠洞變為狗洞,再由狗洞變得有一頭寬,正好能塞個頭進去,可身子還是進不去,再往上還是狹窄只能過一隻老鼠的寬度。挖洞越獄已不現實。山素甘圖三隻手,十五根指全部磨沒了指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想來一定劇痛難忍。但她像是魔怔了,還是一刻不停在挖,嘴裡喃喃:「俺要出去,俺要出去。」
添官聽得心煩:「你別挖了,別挖了!」
「白挖?白挖恁就等死吧!」
「挖了也是等死!你看你挖一個月也不過塞個頭,我們在地下五層,再給你一年你也挖不穿!」
「那咋辦嘛?」山素甘圖憤憤錘地,「俺不挖,就只有等死,俺死咧,誰去把那秘寶偷出來,誰去殺恁昏君!這些事沒做成,俺死不瞑目啊!」
「有件事那日沒來得及問你。你是如何知道那秘寶下落的?」
「啥?不是恁領俺們去滴嘛!恁不是百事通嘛?」
「我在人界妖界混了那麼些年,對於各方消息,不說了如指掌,一些鮮為人知的禁事秘術我也是清楚的。但說來奇怪,我從沒聽說過皇宮有這種秘寶,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咧,這事大小妖精都曉得滴!咋,恁在賈姥姥身邊混恁些長時間,她木有跟恁說過?」照她說的,賈姥姥手下無數妖精,誰都聽說過秘寶這事,為何不告訴添官呢?若是有機會出去,他一定要找賈姥姥問個清楚。
沒等添官回話,山素甘圖繼續說道:「對咧對咧,說起賈姥姥,添官老爺,恁跟賈姥姥混滴時間比俺久嘛?恁一定有法子聯繫賈姥姥,對吧?添官老爺,恁就求求賈姥姥,喊她來救咱們!她是山神,手底下多少妖精聽她號令,她定有辦法滴!」
添官苦笑。
添官是孤兒,生父生母可能是失去田廬的流民,亦或是造鐵路的工人,總歸他是可憐人家的孩子。襁褓時期,他就被人丟到山裡。幸虧運氣好,碰上山神化形,將他撿了回去。此後他便與山精野怪一同長大。山神是一隻千年甲魚,所有人見到她都尊稱一聲「賈姥姥」。
添官七歲時,鐵路鋪進大山,鄉野間再無安寧。賈姥姥拖家帶口,攜著一眾小妖進城隱居,躲藏於黯淡無光的矮市中,同時也做一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天南海北的妖,只要進了京城,都來投靠她。後來,矮市便成了妖界的代名詞,添官也在這樣的市井之間繼續成長。他資質平平,從不是最會來事的,也不是賈姥姥跟前的紅人,無法與得道小妖爭什麼。五年前天地再無法力,許多老妖無法化形,不敢現身,添官這才派上用場。他靠張天生人皮,作為妖間同人間往來的使者,走街串巷傳消息辦事。
對於賈姥姥和她膝下眾妖來說,添官重要又沒那麼重要。畢竟被困人形的妖也不是沒有,只是添官一死,許多與人交易的通道又要重頭再來,白添不少麻煩。
「賈姥姥?」添官道,「她要肯來救,早救了,何故等到現在。難不成你以為她會派人大鬧刑場?」
「咋個不行?像劇裡頭恁樣,趙匡胤火燒柴王里恁般,高懷德高懷亮兄弟劫法場!」
「你是真瘋了!我們惹的事太大,斬首示眾,誅九族!我與你都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一人,斬便斬了,可賈姥姥她管著一大家子,和那些人相比,我們算個屁。死個百事通,還會出個千事通,萬事通。她絕無可能摻和進來,她決不會來救我們!」添官罵她,也藉機罵醒自己。他只恨自個兒沒混出個名堂不為人重視。若是賈姥姥被關此地,多少妖精一定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救出來。
渾渾噩噩又過幾日,眼一閉一睜,突然就到行刑當日。二月初一,兩人被拖到公堂,大喊冤枉也無用,提審過堂的官老爺徒徒走個過場,犯人早無申訴機會,只是聽得一聲宣判:「斬首,示眾三日!」
添官與山素甘圖被塞進囚車。囚車又掛在小型飛艇下方,整個懸停在十丈高的空中。為防備有人劫囚車,押解官兵特意改用飛艇。飛艇前後左右還有幾個黑色官艇,氣囊上書「刺衣堂」三字。艇內兵卒個個長刀出鞘,神情警惕。過街橋中,有人交頭接耳:「這兩個死囚犯了何事?怎麼連刺衣堂都驚動了?」
只聽前頭押韻兵丁咣咣咣敲響銅鑼,大喊:「惡賊添官,惡賊山素甘圖,今日遊街示眾!」
咣咣咣!又是三聲響。
「街坊百姓們看好了啊!這兩人,就是惡賊賊首,添官,山素甘圖。這伙賊人於小年夜偷進皇宮,行刺先帝,火燒皇城!以下犯上,蔑視皇權,行兇作亂,罪大惡極。大家說,他們可不可恨?」
人群寥寥應和:「可恨!」
「該不該殺?」
有人振臂:「該殺!」
兵丁大喊:「律法言,謀逆之人,決不待時。但聖上有愛民之心,以德報怨,特許過了正月再行刑。這伙亂賊還有同黨在逃,各位街坊鄰居如若知曉,一定要向朝廷檢舉揭發,供出一人,賞銀一千兩!現在,我們即要帶人犯去菜市口斬首,以儆效尤!」
咣咣咣!遊街開始。
百姓聽到銅鑼聲,都停下手中做活出來張望,這個男犯生得不賴,清清秀秀,怎麼看也不像干出殺人之事的惡賊,不少人都為之惋惜。這個女犯容貌姣麗,還生著三隻手,又美又怪,如此怪胎,又引來一群人指指點點。
添官滿臉麻木,山素甘圖倒是出奇地清醒,遊街時還熱情洋溢與身邊民眾打著招呼。她眉飛色舞,面帶榮光,好像她才是新科狀元,而非朝廷重犯。添官瞧她真是神智扭曲,罵她神經,山素甘圖道:「恁不懂俺們妖滴苦。被困半人半妖恁些年,俺頭一回在青天白日下上街,這不得好好慶祝。」
「是得慶祝,慶祝你即將腦袋落地,屍首分離。」
「恁個老扎皮,都要死咧,這時不慶祝啥時候慶祝?白愁眉苦臉哩,看開點,俺是想通了,俺爛命一條,死就死了。但是瞅瞅,這些個人,全部都是來送俺們滴,多熱鬧!多喜慶!恁么些人看著俺去死,排場恁個大,俺覺得得勁!這個,就叫作喜喪!」
添官接不上話,嘆口氣,眼神在人群中來回掃視搜索。他嘴上說賈姥姥不會派人來救,可心裡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囚車駛出軒武門外,行至宣武大道,前方就是菜市口,也沒見著半個犄角萬家的人影,春寒料峭,折膠墮指,添官內心涼至冰點,他原以為自己會憤世嫉俗於刑場之上大罵狗官,細細想來也無人可恨,不論是誰,甚至是新皇、燾珖,都只是邪物的走狗罷了。可一想到這,他又忿忿不平,明明是新皇自己起了殺心,奪舍親生兒子,還誣賴他們,此般詈夷為跖,賊喊捉賊,真叫人咽不下這口惡氣!自己死後定要成為厲鬼,飛到皇城,先將那皇帝狗賊弄死,再把這欺世邪物撕碎。
可若他並未貪圖蠅頭小利,帶人去皇城偷盜,又或是將人帶到地點掉頭就走,不留戀什麼「秘寶」,即便新皇死一千回,也誣賴不到他頭上。說到底,他也算是自食惡果。
善惡有報,乾坤無私。
兩人犯,一人笑,一人哭,自東向西,並列而跪。左右監斬官也著黑衣,各騎一高頭大馬,戎裝持刀,有說有笑,相約下工時去某某館子喝酒吃肉,於他們而言今日不過是出個紅差,分內之事。
兵丁送上提前備好的酒菜,喂二人進食。山素甘圖吭哧努力,狼吞虎咽,嘴中狂塞一大堆,塞著塞著仰天大笑,笑得涕泗橫流。添官只壓一口飯,就被飯碗上的腥肉激得再無食慾。
酒足飯飽后,官兵驗明正身,兩人離死不遠,添官的心又緊懸起來,他不再糾結天冷天熱,誰哭誰笑,該殺不該殺,只求劊子手能將刀刃磨得鋒利,斬首時乾脆利落,一刀斃命!別砍一半留一半,這樣最是折磨。
「午時已到,行刑!」
只聽耳邊有人喊:「刀下留人——」
嘿嘿,騙人的。現實不似戲劇,哪來高氏兄弟光天化日劫法場,白日做夢!誰敢喊?沒人喊!自五年前橫門消亡,沒人再敢與叛逆之人有任何瓜葛。那聲叫喊只響徹在添官的腦海里。
劊子手提刀斬首,抬腿蹬屍,兩顆人頭一前一後滾下行刑台。女人腦袋翻起白眼,嘴角扯起怪笑,面部抽動一陣便就此定格。男人腦袋面目猙獰,嘴唇上下顫動,只是光張嘴不出聲,過了半刻鐘仍然重複。有個膽大的上前讀他唇語,依稀辨認出四個字:「痛死我了。」
行刑結束,兩顆腦袋高懸於行刑台上。除了行刑台內無人站,邊上一圈立刻擺滿各式平板車。尤其是兩顆人頭前方的地盤,爭搶極為激烈。人群還未完全散去,沒搶著地盤的散戶攤販就地擺出蘿蔔白菜黃瓜雞蛋,趁這時人多再賣點。
於平頭百姓而言,今日平常一天,菜市口死了兩個死刑犯,圍觀人多,生意大好,賣出大蔥五斤三兩,蒜頭四斤六兩,凈賺三百一十九文,比昨日多掙一百五十一文。平時行刑多在秋後,春季甚少,難得在剛開春遇上一次殺人的,若是明日也有人死就好,這樣不必日日擺攤僅成賠本賺吆喝,盡喝西北風。
惡徒屍首示眾整整兩日,無人敢碰,僅一隻烏鴉來回盤旋,趕走任何腹飢野狗。坊間傳言無人收屍就成孤魂野鬼,自這倆亂賊死後,怪談頻出。興許是戾氣過重,附近誰家夜半人影幢幢,天亮銀錢分文不少唯獨針線丟失;西鶴年堂藥店有鬼射門,只買刀傷葯。至第三日,坊間人心惶惶,聯名找到衙門,粗略一算也有三日,於是叫來收屍人草草收場。
這日正是二月三,驚蟄日,風起雲湧。是夜,天降大雨,幾聲春雷驚天動地,叫醒一片冬眠蟲豸。出了安定門便到外城,向北直走一路來到城郊,過北辰橋,再走十里路,見一龍王廟。此廟不靈,早無信徒,荒廢許久,只有野物再此安家。
天雷勾地火,寒冬下凍了幾月的枯草燃起一片大火,大雨也無法澆滅。火光下,隱約見破廟中有兩身影,一長舌弔死鬼,一駝背劉羅鍋,二人借著火光穿針引線,一顛一倒,一進一出,似在縫補衣物。
再一道流星閃電劈下,這才看清那兩人手中並非衣物,實為無頭屍體。只見她靈活運針,針眼後頭一根銅線,不粗不細,似有生命,如長蛟游龍在皮肉間穿梭遊走,一人扶頭,一人縫線,只消一刻便將斷頭縫上頸部。二者又如法炮製,將另一具無頭屍也照常修復。兩人將男屍女屍並列擺放,接著打開兩粒黃銅葫蘆,竟有數股人面青煙漂浮盤旋。長舌弔死鬼在青煙中找來找去,終於尋到兩個,將其推卧於屍體之上。再各自套上一枚戒指。
伶仃黑鴉蹲坐於龍王像之上,陰凄凄一笑:「睜眼看看吧。」
不知這戒指有何等巫術妖力,這男屍女屍竟真乖乖聽話睜開眼皮,兩者眼球渾濁,面無血色,但神態自然仿若活人。一個神情驚恐,一個欣喜若狂。高興的那個打挺起身,高舉三臂,大喊一句:「俺沒死!俺沒死!俺又回來啦!」
話音落,胸上銀戒掉落,女屍翻起白眼,身體僵直又躺倒在地,天氣寒冷,骨頭脆生,倒地動靜咔嚓折斷一隻手臂。女屍不在乎這點折損,相比之下,能再活一次簡直中了頭彩,她喜不自持,不住地吻著地磚,長舌鬼,羅鍋老頭和烏鴉。
男屍面如土色,左邊這長舌弔死鬼定是白無常謝必安,右邊那駝背老怪或許是黑無常范無救,長相與傳聞有些出入,但可怖氣氛十足。再看中間龍王像,見它頭似牛,以為是牛頭鬼;再看它嘴似馬,又以為是馬面鬼;可又見它角聳軒昂,髯須素練,頭戴冠旒(yan),磕額崔巍,又認定是閻王爺,忙問:「這是陰曹地府?」
「我倒是想。」長舌弔死鬼開口講話,「歡迎再次光臨人間。」
原來這長舌鬼就是八八三,她已將來龍去脈給二人講了一遍。男屍只記得自己一死,魂魄就被吸入到一團漆黑洞穴中,仍然想不通,抱頭苦惱:「怎麼就……怎麼就……怎麼就……」
鳥嘴落到幾人之中,好言好語勸解一番,再道:「第一次都會這樣,習慣了就好。有何不清楚的儘管說出來,本官再給你詳細講一遍。」
「我怎麼沒下地府?」
「天地通道盡毀,黃泉路沒有了。你和萬千孤魂野鬼一樣滯留人間,當然下不去。」
添官原以為只是天上的神仙下不來,沒想到,就連地府也沒了。
「你們用了什麼法子,我怎麼就復活了?」
「起屍還魂。只要有具屍,哪個鬼都能復活。只不過我們給你戴上了鎖靈戒,有了這枚戒指,沒有其他孤魂野鬼能占你的身子,只有你自己的靈魂能操縱身體,不過你的靈魂也無法自由離體。除此之外,你的屍體依舊會腐爛。不過,我們做了一些防腐的事,你們二位的屍體會爛得慢一些。要是屍體徹底爛了,戒指也沒用,到那時,你就真成了孤魂野鬼。其他與生前有何不同,待你自己日後去發現吧。」
男屍低頭,撩開上衣,從胸口到腹肚,果然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他一怔,伸手去摸,肚子癟癟的,內臟已被掏空了。再看疤痕,細針密縷,不仔細去摸,起伏與平常皮肉無二致。衣服放下,薄薄布料也不顯痕迹,看來縫屍人的手藝不錯。他掐掐自己的臉,或是打一巴掌,沒有一絲疼痛。他起屍還魂了,這事是真的,不假的,確切不移,千真萬確的。
添官摸索鎖靈戒,冰涼入骨,問:「那為何偏要復活我?」
八八三拍拍胸脯,回答:「因為我們向你承諾,一條消息換你們兩條命,你的,她的。」
哦——原來這鬼差還記著當初許下的諾言呢——
「我去你的!」添官大罵一聲,坐起身來,給幾人都嚇一大跳。只聽他罵道:「這是換?這叫換?這叫馬!后!炮!要換就在我活的時候換,現在我死了,你們又不讓我安生,你們吃飽了撐的!用什麼鎖靈戒將我困在這裡。屍體爛了就爛了,魂飛魄散就魂飛魄散。垃圾狗屁鎖靈戒,小爺我看不上!」他抓起鎖靈戒胡亂一丟,屍體兩眼翻白向後倒去。
幾人手忙腳亂,哎喲喂嘞張嘴大叫,劉羅鍋撲到男屍身下,護住其後腦,不至於向山素甘圖那樣,把身體磕壞。剩餘幾人跟著戒指滿屋亂竄,眼見鎖靈戒吱吱扭扭,朝一無底小洞急急滾去。烏鴉急得崩出一坨屎來,身形輕快不少,他率先搶到前頭,翅膀緊縮,整個身子將洞塞得嚴嚴實實,戒指撞到他滿身黑羽,終於停下。
長舌鬼,女屍,烏鴉,劉羅鍋均長吁一口氣。
天已破曉,細雨將停。郊野四處是凹凸不平泥地,坑窪處積滿一灘灘泥水,男屍蹲在水窪前一動不動。偶有一兩滴雨落進水中,漣漪將水中臉打碎又慢慢復原。
山素甘圖手腳勤快,幫著八八三將東西都收攏到幾個麻袋中,再將麻袋搶過來扛在背上,一件件擺到平板車裡。一切拾掇完畢,抬頭看那人姿勢依舊沒變。
鳥嘴落在荒廟前的泥地里,把偷來的身份文牒扔在泥地中,拿泥爪子扒拉幾下,「一人」成了「亖人」,催促道:「得手,快走,得趕在原主發現之前進城!」
八八三一努嘴,示意還有人沒想通呢。
鳥嘴咳咳嗓,搖頭晃腦走到男屍邊,醞釀情緒,才說個開頭:「添官啊……」
添官已被山素甘圖橫腰抱起。鳥嘴嚇得炸毛。添官驚惶失措:「別碰我!放我下來!我死了活了都別管我!」他摔倒泥地里,滾了一身污,山素甘圖呼他一巴掌,呵斥:「恁這二半吊,次毛鬼,清早起就擺個臭臉。恁這個人咋這股勁氣?不是,活著救和死著救有啥區別嘛?救了就是救了,擱這咬文嚼字,空矯情,聽得俺都煩嘞!有第二條命就好好珍惜,白一天到晚在這扮憂鬱。哎,對咧,恁還欠俺三條手臂,恁準備咋個還嘛?」
添官吃一頓揍,一手捂臉,一臉委屈像:「我什麼時候欠你手臂了?」
山素甘圖翻個白眼,轉過身,掀開衣服,後背露出四個碗口大的疤:「這條是俺自己摔斷滴,奏不算恁滴了。但是,這三條,是恁用槍給俺打斷滴!俺讓恁打了嗎?恁憑啥子打?恁得賠!」
添官翻身坐起:「喂喂喂,不帶這樣算的啊!那是因為你這三條手臂染上了冰,再慢一點兒,你就連手帶人一起凍成冰雕了!我是救了你,不謝我就算了,還反訛我一口,白眼狼,以怨報德!天下從來沒有你這種,被救了還反咬一口的!」
「有啊,咋個沒有?恁不就是這樣式乾的嘛?俺要是白眼狼,那恁奏是白眼狼祖宗,恁是最大滴一頭白眼狼。」山素甘圖繼續說道,「一群人費盡心思把恁救哩,恁還活咧死咧這嫌恁嫌滴,罵人吃飽了撐滴,俺看恁才是吃飽了撐滴!給恁臉了。」
山素甘圖跟添官討要手臂是假,勸他才是真,只是用的是她的方式,簡單直接,方式粗暴了些,確實一招起效。添官意識到自己任性,心覺難堪,嘟嘟囔囔,語無倫次:「那,那是因為,我頭一次死……又是頭一次起屍還魂,我,我……我心裡有氣……」醞釀半天,一滴淚也擠不出來。
山素甘圖扯扯他領子:「大家都懂。行咧行咧,情緒到位。起來吧——起來!還要俺們請啊?扭扭捏捏,真不大方,服了。好咧,還有啥想不通滴,恁放在路上慢慢想吧。」不由分說,就將他扛到板車上,讓他坐下。
羅鍋老頭訕訕笑著:「嬢嬢,我這個身子腿腳實在不算好,我可以坐車不?」
八八三點點頭,羅鍋老頭手腳麻利地爬上板車,看不出半點吃力的樣子。
鳥嘴招呼幾人出發,八八三喊一句:「走咯!」
山素甘圖推起板車,吱扭扭前進。鳥嘴落在木櫞上,同添官說話,語氣客氣不少:「小兄弟,休要慪氣了。生死有命,你二位經此一劫,是命中注定的。不過,你二位雖是死了,不也起屍還魂了嗎?」
講了幾句,添官怎麼也不理,實在聽得煩了,才來一句:「我們早就有言在先,我說消息,你們救人。你們聽了消息,不救我們。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我和你們,沒什麼好再談的了。」
鳥嘴道:「添官兄弟,不是我們言而無信。你也知道我們都沒有法力了,像下官這般,被困在這烏鴉的身體里,真是相當無奈。還有那八八三,除了那三寸不爛長舌,其他什麼事都做不成。憑我們兩個去劫.獄,實在是懸。你要說下官貪生怕死,下官也認了——天地這般混沌,命都只有一條,下官實在不敢拿生死作兒戲。若是身死了,你們更救不出來,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添官道:「你們不是有法寶嗎?」
鳥嘴道:「法寶?我們就剩兩枚鎖靈戒還能用。其他後天附靈的,大多也都成了破銅爛鐵了。」
「好吧。」
鳥嘴道:「兄弟,就算你們二位真逃出來了,也終日提心弔膽的,去哪都不自由。只好委屈你們二位,先死一回。這一招叫做詐死,你們二位在官府看來是已死了,他們也會減少防備,如此,這樣我們再去做任何事,就算是重進鹽都,也無人盤查阻攔。」
添官道:「我現在是起屍還魂了,可你說的,屍體也總有一天會爛,那我現在起屍又有什麼用呢?此生,我必須死,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你們費盡心思縫補,做這一切,也是白費功夫!」
鳥嘴道:「瞧你說的,只要這段時間內,你與我們聯手,奪到邪物,將其消滅,做了如此大事,怎麼會是白費功夫呢!再有,那皇帝奪舍親子,還賴在你頭上,將你們殺了,你就不想報仇?」
添官道:「我就是屁.民一個,比起做什麼拯救蒼生,報仇雪恨這等大事,還是賴活著好。再說,先前我們在大牢里的時候,你不是說,已有地府接管了這件事?放著地府那麼多陰兵不用,來找我幹嘛?」
鳥嘴道:「地府早聯繫不上了,因當時許多事情還是未知數,下官也為難,只好編造一些話先說著。添官兄弟,請你理解。」
添官又問:「你,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鳥嘴陰帥啊?」
鳥嘴道:「如假包換吶!我不是陰帥,如何有的鎖靈戒?」
添官道:「你可以去偷去搶啊!」
八八三插嘴道:「拉倒吧!他變成這副鳥樣,連自己的屎都憋不住,只能使喚我做事,還偷搶呢。添官,你太看得起他了。」原來她早就在一旁偷聽了。鳥嘴氣憤十足:「八八三!你你你拆我台做甚麼!臊死人了!我有今天這下場,不都拜你所賜!」
八八三略略吐舌,鳥嘴氣得就去啄她。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羨君道:「閉嘴!吵吵吵,你們兩個一說起嘞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沒個完!老子耳朵都起繭咯!都閉嘴!」轉而換副表情:「聽添官鍋鍋咋個說。」
添官道:「好吧,就算你們真是吧。我現在心情煩悶得很,起屍還魂,我認下了,這也算是我應得的。但要不要和你們聯手,我得再考慮考慮。」
鳥嘴道:「行,行,你考慮考慮。」
一路上,蒼松老檜,四五人家。這些人家是鹽都郊外僅存的散戶。都城郊外有二十餘萬畝田地,幾十年前,除了皇家的幾萬畝田,其餘的都還握在各種散戶田家手中。但圈.地運動之後,百姓手中的田地全被上頭收走,再由有錢有勢的農莊分包,一戶就能分走幾萬畝。餘下的幾畝田地,多是不值錢的,被零星散戶死守著。驚蟄一過,家中丁壯趕緊拖著老牛出來耕種。這些老牛,鉚足了勁,一天才能耕一畝半田,比不過那連成片的農田上,數十台嗡嗡作響的巨大蒸汽車頭。一個車頭坐倆人,一人開,一人鏟煤,像個「輦」字。兩個人,半噸煤,一天時間,能犁八百畝。
丁壯眼紅得很,對著家裡的老牛不怒不行,卻又捨不得打,哀嘆一聲,把氣咽到肚子里。人會老,牛會老,機器不會老。機器換個零件,又能再用幾十年。寒來暑往,物換星移,如此下去,「犁」這個字,總有一天會寫作「利」加「車」。
八八三詩興大發:「兒童莫笑是陳人……」說出口,又覺得下半句不行,於是隨口接道:「半生恩仇一刀落。」這首縫合詩,就如眾人眼前之景,荒誕離奇。
畢竟不知添官如何做決定,就看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