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 125 章
近半月,東海之濱被迫提前進入了休漁期。
原因無他,只因半月前海上降下了一場盛大的雷暴,陰雲密布十餘日至今未散,宛若隨時會風雨欲來。
東海之濱的漁民們大多是世世代代居住於此,他們常年出海,都是海上搏擊風浪的好手,面對尋常的旋風猛潮面不改色。
但這場雷暴,算是刷新了他們老一輩乃至小一輩人的世界觀,眾人一閑下來就在村子口搬著小馬扎圍成一團,心有餘悸的議論紛紛。
「我活了八十多歲......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的雷!」漁村裡最年長的老者坐在小馬紮上,兩個膝蓋輕微的打著抖。
「像是塊塊家的窗帘子!」旁邊的少年說:「一層一層又一層!密密麻麻!把遠處的海都遮住啦!」
「感覺都鑿進海底去了。」又有一壯年漢子捏著下巴回憶,略有驚恐,「別是海底下有什麼妖怪要出世了吧!」
「來的沒有預兆......」老者捻著鬍鬚,「但往往沒有預兆,就是凶兆本身!」
老者活的時間最久,閱歷最多,也最能叫人信服,他的語調猛地下沉,叫周圍旁聽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海底下......能有什麼妖怪?」有人試探性的發問。
「是不是龍啊!還有人魚什麼的!」少年插嘴道:「我看話本里寫過!會是很美很美的姑娘!」
「去去去,話本里的東西豈能相信?」婦人沖他揮手,「少看那些沒有營養的東西,什麼姑娘不姑娘的,多讀點兒正經書!」
老者闔眸沉思著。
「根據我多年的經驗來推斷。」他幽幽道:「海底下的妖怪多半是——」
他賣了個關子,眾人皆被吊起了好奇心,伸頭過去聚精會神的聆聽。
「——海猴子!」老者一拍大腿,斬釘截鐵的說道。
四下靜默。
片刻后,有人問:「什麼是,海猴子?」
「一種類似人形的怪物,長相醜陋,通體遍布堅硬的鱗片和白色毛髮,力大無窮,會在特定的日子裡破水而出,興風作浪!」老者表情凝重道。
「阿娘,海猴子吃小孩嘛?」一個小女孩吮著手指,天真的抬頭髮問。
「吃!不光吃小孩兒!還會隨機的托岸邊的人下水溺死呢!」老者顫巍巍道:「若當真是海猴子,咱們可得注意了!近日若有人形白毛的傢伙渾身濕淋淋的出現,大家要立刻全副武裝——」
話音剛落,眾人就見老者的目光凝在了一處,準確的說是他們所有人的身後。
躺在婦人懷裡的小女孩第一個回頭,她黑葡萄般的雙眼眨巴了兩下,深處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頭指著對方脆生生道:「呀!海猴子!」
眾人聞言大驚,齊刷刷回眸看去。
人形,白髮,渾身濕透,卻不是什麼海猴子。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白髮青年,穿著深色的窄袖袍,身姿挺括高大如玉山,但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裡浮上來。他眨了眨眼,濃密的眼睫還能墜下幾顆晶瑩剔透的水珠,襯的他的面孔愈發昳麗動人。
「什麼海猴子?」
圍坐傳謠的眾人頓時變得支支吾吾的,小女孩賣村友倒是賣的積極:「喔!法爺爺說的!你是吃小孩兒的海猴子!」
老者:「......我可沒這麼說!」
青年沒有生氣,只笑著聳了聳肩,拱手道:「打擾,方才遠遠聽聞有嬰孩啼哭,請問貴村是有嬰兒降生嗎?」
他的嗓音溫潤斯文,叫人聞之心喜,眾人一時都有些不好意思,爭先恐後道:「有有有!」
「是卜家大嫂!」
「剛生的,是個胖溜溜的男娃呢!」
青年道:「喔,趕早不如趕巧,我前去道一聲賀,沾沾喜氣。」
他信步走了,背影意氣風發,村民們面面相覷,半晌有人竊竊私語道:
「哪有這麼俊的海猴子啊?」
「就是,你說他是神仙我都信!」
「我若早生幾年,方才就上去問他姓名和生辰八字兒了,這不得把他留咱們村裡當上門女婿啊!」
「喂喂喂......」老者的面上有些掛不住,指指點點道:「你們這群人,沒聽說過妖怪也會化形嗎!尤其喜歡變成俊男美女,專騙你們這些膚淺的年輕人!」他捻須嘆道:「咱們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什麼時候能出海呀!不然靠什麼吃飯喲,都要餓死了!」
他還沒有感嘆完,忽聽少年歡呼雀躍道:「呀!太陽出來啦!!」
眾人一愣,順勢朝著海平線的方向看去,東海之上一片蔚藍剔透,金光傾瀉,雲蒸霞蔚,宛若夜去朝來。
「他來了,太陽就出來了。」有人下意識的回首去尋找那青年的影子,「別真是神仙吧!」
-
師雲琢一路穿過漁村。
他從元嬰渡洞虛境時,經歷的雷劫不過幾十道,且當時在山間,雷電落下來時還被山體遮掩了部分,他從來沒有想過,飛升大乘的雷劫會這麼厲害!
從雲層落下,穿透深海,直抵深處的瑤澤洞府,然後,擊中他。
海水非但沒有減弱這些劫雷的威勢,反倒因為某些傳導作用增添了其威力,還每一道來的都是那麼精準!毫不誇張的說,他險些沒能撐過來。
彼時裂魂的分/身消亡,這具分/身是有完整實體和意識的,是他肉身精血的一部分,也是他分光化形之術練到一定境界之後的成果,在決定分出這個實體之前卜運算元就曾告誡過他,分/身即便死亡也不可能再融回他的本體,無論是修為還是身體本身,於他而言都是重創,無疑要承受非人的痛苦,他甚至無法保證分/身死亡后,本體一定會蘇醒過來。
所以這是一場賭博,搏命的賭博。
師雲琢卻賭了,賭的毫不猶豫,乾脆利落。
卜運算元覺得他有點兒瘋,像一隻被逼到角落裡的困獸,除了發這一場瘋,別無他選。
「我想我不該帶你擅自窺探將來。」他搖著頭說:「不然你的悲劇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與你無關。」師雲琢說。
「你究竟看見了什麼?」卜運算元問。
師雲琢沉默。
他想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這裡的許多人都做過夢,他們在夢裡以不同的視角與立場,涉足了同一個悲劇。
那就是秦雲盞的死亡。
以秦雲盞的死亡為中心,悲劇無限放射,最終,也成了每一個人的悲劇。
故而夢醒之後,他們都不同程度的開始了自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力挽狂瀾,阻止夢境成為現實。
師雲琢想的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多。
在他看來,夢醒之後遇到的秦雲盞,雖然沒有開誠布公,但也確實與夢中的那個破碎少年有所不同,他便時常會想,應是人人都會做夢的,他們能通過夢境看到未來的一些可能性,但未來有先後,預見有長短,那他就不得不考慮到另一種可能性——
有人能比他們看的更長遠,預料到他們自以為預料到的事。
若當真是如此,那他們此生無論怎麼掙扎補救,也只會如那籠中鳥瓮中鱉一般,供人擺布支配。
所以,他斗膽生出了一個念頭。
卜運算元的人生走向與世間是截然相反的,常人出生即是嬰孩,隨著年齡的增長走向蒼老和死亡,卜運算元卻是越活越年輕,最後會以襁褓嬰兒的身份「老死」,這也就意味著,他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卻能親歷絕大部分普通人的未來。所以卜運算元和他們所有人的預見未來的方式都不太一樣。
就憑藉著這份不一樣,足以讓一些人無機可乘。
卜運算元曾與他說過,這並非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在施展獨門占卜穿梭之術時出現了一些無法挽回的意外,而他無法保證這些意外不會在施術時再次發生在師雲琢的身上,他覺得師雲琢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些小概率的事件毀了自己的人生。
但師雲琢的執拗讓卜運算元無可奈何。
他以分光化形之術將自己一分兩半,卜運算元短暫的逆轉了他本體的溯世線。
也就是這寶貴的一瞬間,師雲琢看到了一場浩劫。
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的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鳳襄沒有被毀容,澹臺衣也沒有死,雲盞留在了簫下隱居,和他還有蘇九重在一塊兒,一切看似安然無恙,他們每個人都期盼著美好的明日將來,但突然有一天,墮仙坑說開就開了。
毫無徵兆的,簫下隱居沉進了黃河之水,他們三人的人生戛然而止,徒留親朋摯友肝腸寸斷。
他恍然清醒過來,心魂戰慄,發誓自己一定要設法阻止這一切!
但他僅僅看到了一個結局,不知其中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細枝末節的詭計,百般籌謀之下,他選擇去找澹臺衣合作,後續再找到鳳襄、祁紅葯等人,一一說服他們,勉力補天。
卜運算元的咒術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一朝青絲化成雪,索性身體的其他部位都還健全,他無法支撐本體和分/身同時行動,只能選擇留分/身去代替他活動,必要時替所有人去死。
澹臺衣會在瑤澤洞府護著他的本體,留下一張底牌。
這一步步棋走的都險極,但即便是如履薄冰,他依然是做到了。
他留下了秦雲盞。
現在想來,世間萬物輪迴,冥冥之中似有定數,有些人註定是要彼此拯救的。
而老天對他也不算太壞。
分/身的消亡沒有太過連累到他的本體,雷劫落下,雖然兇險剛猛,但他也挺過來了,如今,他已是輝煌的大乘境界。
師雲琢款款來到了卜家的院外。
隔著矮矮的籬笆,他看見婦人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新生嬰兒跑出來,滿臉的喜色。
「大郎,這孩子生的真好,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
在鳳家莊時,卜運算元的人生已經快要走到盡頭,算算時日......師雲琢眯了一下眼睛,聽裡面的男人歡喜道:「孩子是娘子生的,娘子吃苦頗多,應該讓娘子取名啊!」
屋裡的婦人細聲道:「卜運算元,我想叫他卜運算元,可以嗎?」
「好啊!聽著就是個極聰明的名兒!以後一定前途無量!」男人激動的手舞足蹈:「小命叫詠梅怎麼樣啊!真可愛!!好可愛!!」
屋內一派其樂融融,師雲琢抿唇笑了。
世間萬物,輪迴流轉,生生不息,他們與卜運算元未來,一定還會重逢。
「是挺聰明的,算事情極准,除了八字箴言,都挺準的。」他輕聲感慨,說著說著又笑出了聲,「未歷情劫,不可飛升,誰說一定要歷情劫?時辰到了,自可飛升。」
他心情頗好的走出了漁村,手中捏著兩張傳送符。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回招搖山,去見秦雲盞。
說起來分/身雖然出自於他,但似乎只繼承了他性格中謹慎自律的一部分,略顯得缺陷,時常自怨自艾,到頭來也沒有跟秦雲盞把話說明白。
死的時候......大概叫那傻小子哭慘了。
念及此,師雲琢頓時覺得有些心焦,甚至是愧疚了。
沉寂在瑤澤洞府的這許久孤寂日子,只有分/身能體會秦雲盞的熱情似火,現在想來,他竟有幾分複雜的貓抓心之感,像是嘗到了甜味,卻又求不得,癢且麻的惱人,師雲琢也不知道該去氣誰,愈加的添堵,遂燃了傳送符,瞬息間離開了東海之濱。
按照他的推斷,秦雲盞是個戀舊的人,墮仙坑填沒之後,招搖山百廢待興,澹臺衣應是會用鮫珠龍燈與之聯絡,秦雲盞也大概率會留守在簫下隱居等著他們的回歸吧。
師雲琢風馳電掣的趕回了招搖山。
當時為了避免墮仙坑開傷及太多無辜,所以他們儘可能的轉移了扶玉仙盟中的許多人,此時山中不見什麼人,鳥雀之聲也極少,寂靜的不像話,師雲琢踏著一地尚未修復的枯黃去往簫下隱居,結果......誰也沒見著。
他不免有些納悶,去自己的屋裡翻找了一番,發現朝光凈也不在,他退出居室來,一抬頭,只聽見翠鳥「啾啾」鳴叫,觀瀾還在。
師雲琢抬起頭,本體不比分/身羸弱,耳聰目明,倒也不是非得依靠著觀瀾才能正常生活,但這兩隻鳥是認主的,歡快的降落下來,雙雙停在他的肩頭,極親密的與他貼蹭。
他們的意念通感尚在,師雲琢隨後便看見了這兩隻鳥看見的......秦雲盞在簫下隱居最後的畫面。
師雲琢有點兒懵。
因為秦雲盞扛著他的「屍體」下山了。
師雲琢心裡「咯噔」一聲,忽然有種極不詳的預感。
他的情劫,可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