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

回頭

翌日,日麗風清。

丹苑圍場里彩旗飄揚,語笑喧闐。

還沒等擊鞠隊換衣入場,看台上已經坐了十有七八,多為風姿盡展,衣香鬢影的年輕小娘子。

雖說圍場要憑請帖入內,可上京城裡權貴遍地,多如走狗,饒是如此限制,每每都坐了個滿場。

這還得是與上場者沾親帶故的才弄得到這請帖,尋常地方想買是買不到的。

所以只聽看台上叫『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又或者『小叔叔』、『小舅舅』之類的頗多。

嬌啼軟語,好不熱鬧。

「咦——怎不見盛三姑娘?」有道清脆的聲音在姑娘堆里響起,眾人皆一靜,隨即東張西望了起來。

「是咧,盛則寧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

「不會吧,不會吧,今天五殿下要下場子,她居然會不來捧場?」

大家都不信,紛紛找了起來,一個拉一個問。

很快場上傳出了各種找盛三姑娘的話。

有些純好奇,有些則帶著看熱鬧不嫌多,畢竟盛則寧還是頭一回沒有早早出現在擊鞠場,給五殿下助威。

她們問了一圈都沒有找不到人,就湊在一起講起了小道消息。

有位挽著著泥金散紫花帛的小娘子矜持地搖起小扇,略略提了一嘴家僕在如意寶齋看見過瑭王身邊的那位德保公公。

「德保公公送來一塊玉佩,說是不小心摔碎了,要修復,家僕描述了一下,我聽著像是盛三姑娘之前一擲千金在如意寶齋搶下的那塊青脂玉雕成的。」

「啊,那怎麼會碎了呢?!」

這聲問得好。

恰好場下一陣馬蹄聲,擊鞠的兩隊人馬都精神抖擻地策馬而出。

眾女看見其中一隊,打頭那位窄袖勁裝,蕭疏軒舉的瑭王殿下,心裡都有了數。

瑭王對盛三姑娘並不熱切,對她送的東西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弄壞了不說,竟然就隨便送到店裡去修復了事。

「這下有得好看了!」有位心直口快的小娘子當眾就拍起了手,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雖然這位小娘子言行舉止多少有些不夠端雅,但是旁邊的小娘子們還是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唇角都勾起了藏不住的笑意。

還有什麼比看著上京最飛揚的姑娘吃盡愛情的苦楚,求之不得的熱鬧好瞧?

「快去瞧瞧,盛家的馬車來了沒有?」

幾個機靈的奴僕得了自家姑娘的吩咐,都很殷勤地跑去圍場入口守著,只盼著能第一時間看見盛家的馬車到來。

封硯騎在馬上,與對方几人見了禮,介紹起薛澄。

幾人沒見過薛澄,但也知道他是個有分量的世子。

雖然如今聖上重文輕武,可手握大軍的王爺還是足以威懾四方,更何況是他們這些百無一用的『紈絝子弟』,少不了要奉承他幾句,熱情地歡迎。

薛澄有些靦腆,紅著臉與眾人拱手回禮,一點也看不出什麼武人的粗俗和不堪,這讓上京城裡的公子對他更親近了幾分。

封硯眸光從他們這些年輕公子肩頭擦過,看向不遠處的高台。

撐著綵綢的看台上,小娘子們的隻言片語隨著風吹入了耳,讓他的眉心微皺。

雖然盛則寧平日是多少有些不夠穩重,但也沒得讓人說成這個樣子。

又是與人當街爭執,又是在玉石店裡和人搶玉……

還一擲千金?

盛家是清流人家,舉家清廉,就連當初三房出事,也沒見著用銀子打點一二。

盛則寧竟會有那紈絝作派,揮金如土?

封硯生母並不顯貴,又因得罪過皇帝,在冷宮裡待過幾年。

封硯六七歲時,可以說是過得十分拮据困窘,缺衣少食那都是常事,哪怕後來被皇后收在名下,有了皇后的撫育,宮人看人下菜,一改以往的冷言冷語將他高高捧起,他也不曾大肆揮霍,就彷彿已經將身外的欲.望降到了極限。

沒有那些,他依然可以活,所以也就沒了必要。

封硯聽盛則寧為買塊玉竟然豪擲千金,臉色微沉,他掃視看台,沒看見那張熟悉的芙蓉面就垂下眸,收起了視線。

且等她來了再說。

不但姑娘們在等盛則寧,這一次連封硯也在暗暗等她。

可是,盛則寧一直沒有露面。

*

盛則寧一大早就坐上盛府的馬車,在幾個族妹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中,出了門。

她管不了別人的嘴,也沒想要管。

竹喜卻不高興,拉著張臉,全身緊繃,要不是她家姑娘扯著她的腰帶,她都想跳下馬車去撕人嘴了。

「她們怎麼能這樣說姑娘您,太過分了,好歹也是同族姐妹,姑娘您沒了顏面,她們就有了嗎?」

盛則惜表面上唯唯諾諾地離開,回了盛府就拉著自己的姐妹添油加醋,反正盛則寧在五皇子那裡碰的釘子不少,也不是單單這一次的,每次她們都要笑一笑,全當茶餘飯後的一些談資罷了。

盛則寧手肘撐在綠檀窗架上,柔指抬著綉石榴花的車帷舉過眉,放眼望去,馬車已經走出盛府西巷,從院牆裡伸出的一顆玉蘭樹,花枝繁茂,遮去了日芒,不再刺眼。

竹喜憤憤不平:「她們這般多舌,姑娘就該稟明二爺,讓他為您做主。」

盛二爺只有盛則寧這一個女兒,若不疼她,疼誰去?

竹喜相信只要盛則寧跟盛二爺提一句,族內的姐妹就不敢在背地裡再說她的閑話了!

「誰讓我就是該說呢?」她渾不在意被她們說上幾句,越是扎心越讓她清醒。

一場酣醉過後,總會伴隨著頭疼腦熱的病症,若不是難受得厲害,怎麼會記住下一次不要再讓自己喝醉。

封硯於她,就是那種上頭的烈酒,讓她燒心燒肺,暈頭轉向,然酒醒之後就剩下難受。

盛則寧抿了下唇,看著馬車前進的方向,忽而道:「不去丹苑圍場,改道去賀家。」

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從。

更何況麻叔僅是盛府一個小小馬車夫,府里最顯貴的姑娘一聲吩咐,哪敢不從,在巷子口就轉了個方向。

「姑娘不去看五殿下擊鞠了嗎?」竹喜驚訝。

盛則寧從袖袋裡抽出了一張描著花草的紙封,那是賀府的邀貼,「我想起賀府喜得麟兒,正在擺滿月宴,文家姐姐小時候待我極好,我應去看一看的。」

「小姐不是已經送了厚禮了嗎?」

因為擊鞠賽是早早訂下了,盛則寧知道衝突了,所以早已備了厚禮派人送給文家大姑娘、賀家的長媳。

「看多了冷臉,姑娘我想去看看笑臉不成嗎?」盛則寧彎唇一笑,燦若朝霞。

竹喜見她妝容明艷,笑容燦爛,不禁晃了下神。

如今可見,她家姑娘並不是臨時起意要去賀府的,怕是打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聽二爺和大夫人的話。

她早該從姑娘專門挑揀那些顏色鮮艷的裙子、花式新穎的簪子時就發現端倪。

五殿下不像其他皇子,喜歡穿著亮艷或者明貴的顏色,他穿青、黛、玄偏多,蹀躞帶上也沒有掛太多的東西,僅有一枚青色的圓玉,不論玉質和雕工都不算上乘。

可見就是一個喜簡不喜奢的主。

盛則寧為投其所好,也硬拗了自己的喜好,衣櫥里大半的衣裙都是偏雅色,頭上帶的也極為簡潔,最多簪幾朵時令的花在鬢髮里增添一點顏色。

實話說,盛則寧眼如扁杏,內勾外翹,間於杏眼與桃花眼之間,靜時恬靜,動則瀲灧,再加上她膚白如脂,唇似點朱,是海.棠醉日的盛顏,姣麗蠱媚。

所以那些寡淡秀雅的裝扮與她並不合適。

*

賀府的長媳,文靜姝正坐在中堂的右上席,奶娘抱著賀家的長孫正在給各位夫人過眼,眾人都在誇獎孩子長得俊,但是也有些挑剔的說這孩子未免有些瘦弱,不夠敦實。

「文娘子是不是孕時餓著孩子了,我跟你說,為了孩子可不得像做姑娘時挑挑揀揀,該吃的都要吃,那些個補品少不了,這樣孩子生下來才健康結實啊。」這些已經初現富態了的夫人們拿著經驗一個個說給文靜姝聽,生怕她聽不進去,還拉著她婆婆一起助陣,聽到賀家大娘子耳中,再看媳婦那產後也瘦條的身形與瘦弱的長孫,跟著眉頭緊鎖,一副計較上的神色。

「文氏,你可聽見了,你這做娘的怎麼忍心苦了孩子?瞧我乖乖孫兒就沒吃點好的,天可憐見的!」

站在文靜姝身邊的貼身婢女就要站出來辯駁,卻被文靜姝拉住了。

主僕低頭聽訓,不曾頂撞。

這時候門外有個婢女來傳話,說文娘子的閨中姐妹都在花廳里翹首以待,大娘子才揮手讓她退下。

文靜姝恭敬地對在座的夫人們行禮告退。

盛則寧來的不早不晚,花廳里的小娘子們已經三三兩兩聊了起來,看見她一露面,無不驚訝。

一位相熟的姑娘迎了上來,圍著她轉了三圈,說道:「寧姑娘,你今日竟沒去丹苑圍場,還穿得這樣花枝招展,莫不是轉了性了?」

盛則寧大方地點頭,柔聲細語:「我大概就是浪子回頭了吧!」

噗嗤——

幾聲笑聲傳了出來,又有更多的小娘子圍了過來誇盛則寧身上的這條裙子好看,很襯她的膚色。

與文家大姑娘交好的小娘子脾性都不差,雖然見過盛則寧的狼狽事也不會當面嘲笑她,至少面子上大家都過得去,盛則寧也願意和她們說笑。

花廳的氛圍高漲,直到文靜姝扶著婢女的手走進來。

眼尖的人一下就看見她泛紅的眼眶和微抿的唇線。

「文姐姐這是怎麼了?」

文靜姝聽見旁邊傳出盛則寧的聲音,抬起眼,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怎麼來了?不是說要去看擊鞠賽嗎?」

盛則寧走過來,眼眸微沉,瞥向文娘子身邊的婢女問:「是誰欺負了姐姐?」

「還不是大娘子怪我們姑娘孕中吃少了補品,餓著她乖孫了。」

「秋桔,不要多嘴。」

「姑娘,我也沒說錯,大娘子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她又不是不知道姑娘這胎多折騰人,吃了吐,吐了吃,就沒得消停……」秋桔也紅了眼眶,替自己姑娘委屈極了。

都說媳婦難當,即便是高門貴女嫁了人,也少不了婆婆的磋磨。

更何況是像文靜姝這般高嫁了。

盛則寧和秋桔扶著文靜姝坐下,旁邊的小娘子們一言我一言,都在替文靜姝鳴不平。

文靜姝寬慰了她們幾句,都在說自己不要緊,習慣了,又讓婢女們端進來果子、點心款待。

眾人安慰了她半天,見她情緒的確好轉,就不再談論此事,各自就這糕點重拾起之前風花雪月的話題。

她們這些還沒嫁人了小娘子,還沒有這樣的煩惱。

等她們的注意力移走,文靜姝這才認真地看了一眼盛則寧的打扮,問道:「寧妹妹,你是和瑭王殿下吵架了嗎?」

她沒有去丹苑圍場,就是最大的反常,再加上她這改頭換面的裝扮,顯然都是逆著瑭王的喜好來,就像是孩子鬥氣般。

盛則寧搖搖頭,「不是。」

文靜姝剛想緩氣安心,就聽盛則寧繼續道:「我們是鬧掰了。」

雖然盛二爺對她剖析了局勢,要她認命,可是盛則寧想到封硯那個性子。

他當真會願意乖乖配合嗎?

即便兩家結親了,若是盛家犯事,他也定然不會姑息。

討好封硯,是盛則寧這十幾年來做過最難的事,而且她還失敗了。

所以盛則寧一心想要抽離苦海,再不去撞什麼南牆。

文靜姝長她們幾歲,在閨中時就有了盛名,最是知書達理、溫柔體貼的人,小娘子們有了煩心事就愛往文家跑,每每都能得到貼心貼肝的解懷。

只是沒想到嫁人後,她反而過得如此艱難。

這就更加讓盛則寧打定主意,不能嫁入皇家。

普通的婆婆都這般厲害,那皇后又該是如何?

她連封硯都搞不定,又如何能在皇後手底下有活路。

盛則寧一一和文靜姝說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文靜姝聽后,輕輕點頭,拉住盛則寧的手道:「如此,你自己拿主意,莫委屈了自己。」

說罷,她又低下了眉眼,自嘲道:「都是我這個做姐姐的讓你們受怕了,我做的不好,才讓婆婆百般刁難,這不代表每個人都嫁不好……」

盛則寧一聽這話,當即就拉著她的手認真道:「文姐姐才高八斗,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到了賀府大娘子這裡卻只得吃得多,生得好這一條才能讓人滿意嗎?這不是你做的不夠好,而是他們眼光狹隘了!」

「男兒只要能讀書寫詞,薄通六藝,就人人誇,女子會六藝,也能讀書寫詞就只能當個添妝,給說人家時增加一點噱頭。」

盛則寧越說越氣,雖然自己沒有文家姐姐那般優秀,可也不想讓自己的價值被壓的那麼狹隘。

她們就只有嫁人、生子才值得一談嗎?

文靜姝吃驚地看著盛則寧,花廳里的小娘子們也都愣愣看了過來,嘴裡的瓜子都忘記嗑了。

「文姐姐,你一點也不差,你可是我們之中才情最好的,不要忘記了。」

文靜姝心裡翻湧起萬千思緒,回憶起閨中時自己作詞寫文的時光,那時候的她也何等意氣,不到兩年,她已經失了那份風骨。

她回握住盛則寧的手,輕輕嗯了一聲,眼淚又流了下來,一屋子的小娘子又趕過來安慰她。

待宴散,文靜姝把盛則寧一直送出門,兩人相攜說了一路的話,直到角門外也依依不捨。

竹喜扶著盛則寧上馬車,在登階的時候一抹落照晃入她的眼帘,殘暉的餘威不減,讓她眼睛被刺得流下眼淚,不由半眯了起來。

巷子口馬蹄聲落在青磚上,噠噠幾聲,停了下來。

「欸,瑭王殿下怎麼不走了?」有人奇怪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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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不喜歡你了,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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