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寒涼
寒涼的雨絲如一塊遮天蔽地的幕布。
隔開了封硯的視線。
他再也看不清那道氤氳在水霧裡的纖細身影。
來時,她步伐緩緩,還有閑心與德保說幾句話,走時,卻迫不及待,連傾盆大雨都不能阻她腳步半分。
就彷彿多待一刻,都不肯了。
封硯在雨里,無人能看清他的臉色,他便肆意地勾起了唇,想要發笑,可還沒有等那唇角彎成笑弧,卻又在雨水從眼下滑落時,沉了下來,像是被尖刺戳破了的魚鰾,徹底泄了氣。
盛則寧從前不是這樣的。
在他還在國子監讀書時,她總是會偷偷溜進來見他,想要和他多待一會,離開時還要拽著他的袖子,不想被他遣走。
她總是那個會留在原地看他先離開的那個。
他覺得不妥,令她改之,她反而要撒嬌耍蠻,還說:「殿下這麼忙,我總是看不見人,還不得趁著能瞧見的時候,看一眼,賺一分。」
有些嬌蠻天真,可卻全是真心實意。
成串的雨毫不留情地澆了他一臉一身,飄逸的袖子成了累贅,沉甸甸地,讓他的手都抬不起了。
纏得他在這雨中喘不過氣來。
「官家!官家!您這是在做什麼?」德保公公心驚肉跳,舉著油紙傘啪嗒啪嗒踩著水花跑了過來,他踮腳舉高了傘,費勁地遮過封硯的頭頂,口裡念叨:「如此之大的雨,若是冷病了官家可怎麼辦?還有三姑娘也是……怎麼就這樣走了?連傘都不要,官家可要派人去送一送三姑娘?這雨天路不好走,萬一哪裡摔著了……」
他話沒說完,就看見在傘下的年輕皇帝默不作聲地低下尊貴的腦袋,彎下了腰。
沾滿雨水的手指伸出,袖口濕漉漉地裹著他的小臂,應當會十分不舒服,他卻一點也不急著離開,而是一塊一塊撿拾起地上的碎玉。
玉佩因為從高處墜落,碎片四散開來,他邊找邊撿。
撿起一塊,就放進另一隻手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
玉質輕碰的清脆聲十分好聽,可眼前這個畫面卻不那麼好看。
一身衣冠盡濕的男人垂下被雨水潤得烏黑的眼睫,從唇線到下顎都綳得死死的,彷彿下一刻不是發狂便是要哭喪。
他的發冠被這無情的風雨吹亂,凌雜的鬢髮還沾在臉上,讓他清雋的風姿都折了去。
落魄得哪一點還像是這大嵩的新帝?
德保忽的感覺自己的心都給揪緊了,嘴裡嘮叨的那些話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的氣息。
他知道封硯看重這青脂玉佩。
光是去找相同顏色質地的青脂玉就花費不少時間,再尋人修補更是耗時耗力,極為不易。
剛修好之時,封硯視之如珍寶,命人小心翼翼捧了去給盛三姑娘,這才不到一個月的功夫,怎麼會再次摔碎?
這塊玉佩接二連三的碎,竟不知道是不是命該如此,不能順遂。
德保公公打了一個哆嗦,目光往盛則寧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視線。
「……官、官家!」他舉著傘,跟上封硯的步子,咽了咽口水:「還讓宮人們來找吧,您現在是萬金之軀,可不能有半分閃失啊!小鐙子你們幾個還愣著做什麼?沒點眼力見的!」
幾名小太監被德保公公一瞪眼,這才慌慌張張跑過來要給皇帝代勞。
「別碰!」
被封硯忽然斥了一聲,剛剛彎下腰的小太監嚇得一個激靈,手指頓在半空,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搶先撿走了那塊拇指大的碎玉。
攏起最後一枚碎玉在手心,封硯站直了身,對身邊的德保吩咐:「讓人去跟上她,送她出宮回府。」
德保公公連忙點頭,無有不從,正要交代身邊之人,就聽見封硯又低聲道:「別靠太近,莫讓她發覺。」
四名宮人冒著大雨領命而去,德保公公便轉回頭,不敢仔細打量對方的神色,只能低著眼睛道:「官家,禮部尚書還在候著,要不要讓他先回去,這秋雨寒身,可不能小覷去,官家還是先去湯泉宮泡一泡驅寒吧?」
「不必,等我更衣后,就讓他來見我。」
封硯率先提步,往寢宮走去。
「那……就讓人煮一碗薑湯,官家喝下,也能好一些。」德保公公怕封硯不肯聽,就道:「三姑娘就說過,體表受寒,薑湯最……」
封硯微側過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德保公公還以為他會應允之時,卻聽見他聲音越發低沉,「不必了,朕不喜歡那味道。」
不喜歡可也沒有少喝啊,德保正想再說什麼,忽然又想起一事,只得在心裡嘆氣,無可奈何地舉著傘連忙跟上。
其實這傘打與不打,對於已經濕透的官家而言,已無甚差別。
*
竹喜看見雨中小跑而來的盛則寧頓時就浮起了最壞的想法,險些嚇破了膽,可是她還是哆嗦著,迎著盛則寧小跑而來,用傘遮過她的頭頂,擋住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水,一邊扯住她的手。
「姑、姑娘,是官家派人在追您么?那我們趕緊跑吧!」
似乎唯有這個解釋,能說得通為什麼盛則寧會在大雨里急奔。
「傻丫頭!」盛則寧險些笑出聲來,她搖搖頭,道:「沒有的事,我就知道他不會放在心上的,你看我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出來了嗎?」
若是封硯真的不想放她走,連指頭都不用動一個,只要使一個眼神,這皇宮裡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好在,她並沒有那麼重要。
封硯既已經在大部分的文官擁戴之下,坐上了皇帝的位置,憑他的手段必能穩固朝局,日後盛家對他還有沒有用都說不好,他又怎會強求一個心意不在他身上的小娘子?
最多就是氣惱她不知好歹,讓他沒了面子,但好在她又不是大庭廣眾之下抗旨不遵,只要沒人知道是她先開的口,等到日後封硯選了別的人選當皇后,會被嘲笑的人絕不可能是皇帝,只有她罷了。
竹喜鬆口氣,臉上浮出喜色。
她家姑娘說什麼都是對的!
盛則寧抱了抱雙臂,在傘下被涼嗖嗖的風吹地打哆嗦,「快走快走,回府後記得給我燒一桶熱姜水泡泡,我可不想生病!」
*
一場秋雨一場涼,雨下了一天後,院子里的花都落了小半。
盛則寧捧著熱茶坐在書案后翻閱賬簿,看了幾行后,目光就移到了窗外。
平靜地度過了一天,讓她猶如在夢裡,總有幾分不真實感。
本以為封硯多少還是會有一些介懷,若是不屑於對付一個小娘子,那說不定就會讓她爹在朝堂上不太好過,不過現在看來全都是她小人之心了。
不說她沒有半分事,就連盛二爺也一切如常。
可見他們之前都將自己想的太重要了,說不定對於封硯而言,他們壓根就算不上什麼。
竹喜端著佐茶的糕點幾步邁了進來,一進門,就忍不住馬上道:「姑娘,我剛剛聽人說,官家病了。」
「病了?」盛則寧坐直身子,放下茶杯,奇怪道:「怎麼就病了?」
她心裡一咯噔,難不成是因為病了才無暇處置他們?
「聽說是昨日淋了雨,還一刻不歇地處理政事,到了月上中天仍不肯休息,後來找來了太后勸說了許久,可那都是寅時了,也沒能歇多久,卯時就又起身,您說,就是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這樣用,可不這午後官家就發了高燒,弄得宮裡頭人仰馬翻、人心惶惶呢!」
竹喜緊張兮兮地看著盛則寧,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官家該不是同你一樣在雨里,淋著了吧?」
太上皇就是因為身子不好,這才急忙傳位,倘若這剛剛上位沒多久的新帝又一個沒鬧好,弄壞了身體,豈不是又是一場空。
「他又不是小孩,即便淋了雨,也該知道喝一碗濃薑湯就能祛一祛體表之寒,難不成次次還要我給他送去?」盛則寧下意識就反駁竹喜的話,但這話說才說出口,自己先愣了神。
封硯不喜歡姜味,可她卻很喜歡擅自作主,給他送溫暖,看著他明明不喜,卻會無奈喝下她送的薑湯,她心裡雀躍滿足,就好像封硯肯聽她的話,是一件很讓她高興的事。
察覺竹喜的目光投了過來,盛則寧連忙說:「可別胡說,官家肯定就是忙於公務,累著了,與我有什麼干係,你看,我淋了雨就沒有病啊。」
竹喜將盛則寧打量了一圈,點點頭。
對啊,她家姑娘不就好端端的嘛!
*
福寧殿。
苦澀的葯氣充斥著床帷之中,封硯咳了幾聲,撐著身子要起來。
德保公公在外面看見了動靜,忙不迭上前,想要阻撓:「官家龍體抱恙,太醫說一定要多歇息。」
「兵部的奏章可有送過來。」封硯問他。
德保只是擔憂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不願回答。
「怎麼,朕病了就使喚不動人了?」封硯手放在支起的膝蓋上,漆黑的眸子里好像還帶著那片秋雨的寒涼。
哪怕病了,他也不容自己脆弱。
德保哭喪著臉就在他床邊跪下,幾乎口不擇言說道:
「官家不好好養病,幾日後就是中秋節,若不能如常出席,豈不是要讓人無端揣測,生出二心?」
「中秋……」
封硯這才像是想起了這件事,忽而低聲問道:「朕記得往年中秋宮宴,四品以上的官員都會攜家眷進宮。」
德保呆了一下,答道:「自然。」
封硯慢慢躺下,不用德保再勸,就閉上了眼。
她應該會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