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被挾
光線一寸寸從牆頭落下,那道映在丹紅院牆上的身影逐漸轉淡。
彷彿一個人風骨傲氣一一折去,慢慢縮了起來。
越來越小。
他彷彿看見了盛則寧蹲在牆角的那道身影,與自己縮起來的影子重疊在了一塊。
一個是哭得發顫的小娘子,一個是不知所措的他。
被關在門外的自己與當初被冷漠對待的則寧,是如出一轍的境遇。
原來,當初她是這樣的滋味。
是等待中的焦急,是見面時的喜悅以及這最後分別的酸澀。
百味雜陳,才明白為何有些人會獨自落淚。
大概就是如他這樣,進不得,退不甘,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他不願強迫盛則寧,又不舍放開盛則寧。
落葉打著旋,掉了下來,從他的肩頭墜落,在腳邊啪啦一聲。
他微一鬆開攥緊的手,深深換了一口憋悶在胸腔里良久的濁氣,最後看了眼禁閉的院門,他才抬起有些發僵的腿腳,緩慢地往巷子口走。
就好像慢一點,背後那道門會再朝他打開一樣。
不過,並沒有。
他只能一步步遠離。
盛家的馬車還在外面停著,站在馬車旁的竹喜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
直到他快走到她身前,她方一個激靈回過神,朝他跪了下去,結結巴巴道:
「見、見過官家。」
封硯把手裡的七寶酥遞給她。
竹喜不敢不接天家所賜,只能畢恭畢敬地接下。
「替我轉一句話給你家姑娘,日後我不會再來此處堵她,西巷口她出行方便,不用為了避我而棄之。」
本以為盛則寧當場給皇帝落了面子,他必然會因顏面受損而氣怒,可在封硯身上竹喜只看見了落寞和疲憊,沒有一點火氣。
就好像剛剛那扇門一關,把他賴以存活的東西鎖了起來。
他頹然地垂下眼睫,像是一個戰敗的俘虜,毫無精神地走進夕陽餘暉里,離開了。
無欲無求的人,終歸還是被俘獲。
有了得不到的念想。
*
果如封硯所說。
他再沒有暗自出宮,等候在盛府外偏僻的西巷裡。
可以說,從那天起,盛則寧便再沒有見過封硯。
對於他的事,只能從街頭巷尾聽見一些議論。
有人說當今官家旁求俊彥,勤民聽政,是賢明君主,也有人說他持衡擁璇,出手狠厲,只怕以後會一意孤行,肆意妄為。
可盛則寧知道,沒有人能做到像金子、銀子一樣讓世人皆喜。
皇帝站在萬民之上,要考慮的更多,他不可能為了一人、兩人的喜怒哀樂而畏首畏尾不敢大力推行他的新政,他要做的就是先立威再揚善。
太上皇的身體極其不好,太醫們都擔憂他會熬不過這個冬天,因而雪片一樣的摺子飛到了皇帝桌案。
他們都想要皇帝儘早擇選后妃,誕下皇嗣,好穩固大嵩的江山社稷。
說辭都是冠冕堂皇,可背後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誰不想自家的女兒能入宮闈、登宮闕,成為天家婦,光宗耀祖,蔭庇家族。
盛二爺也想啊。
可偏偏盛則寧心意已決,不肯妥協。
若送進去一個一身反骨的女兒入宮,只怕不能給家族撐腰,反而會引來無盡的禍端。
古往今來多少例子擺在眼前,盛二爺不得不斟酌掂量。
他無可奈何之下,又不能對自己獨出的女兒威逼利誘,終於徹底歇了這個念頭。
所以這些事,就與盛則寧再無干係了。
她每日都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忙得腳不沾地、席不暇暖,要不打理著自己的小鋪子生意興隆,蒸蒸日上,要不就舉辦雅集會,與一眾志同道合的小娘子探討如何讓行會接受女子當家,又或者為家境不好而被夫家厭棄的婦人出謀劃策……
中秋往後,上京城便一日冷過一日。
盛則寧也沒有光顧著自己的事,她還體貼地考慮到蘇氏的身子也不大好,而盛家在城外有一處別莊,別莊的後山有好幾個天然溫泉,很適合給她調養身子濕寒的老毛病,便自告奮勇地帶著僕婦、丫鬟先去別莊收拾。
等到了重陽節,盛家老小也能到別莊爬山賞景、泡泡溫泉,何不美哉。
想法是很好,可是盛則寧萬萬沒有想到,她半路就給人劫了。
不是她帶的人不夠多,也不是歹徒太兇狠,而全在於這個劫持她的人是個大熟人。
謝朝宗安分了幾個月,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真的改過自新、收斂脾性后,他居然再一次故技重施,在盛家人的眼皮底下,將她奪了出來。
清醒后的盛則寧就躺在一輛陌生的馬車裡,手腳還是虛軟的,便意識到自己剛剛是被迷暈了。
謝朝宗就坐在一旁,手裡提著一個牛皮酒囊,見她醒了就沖她咋舌:「你醒得未免太快了些,這路途遙遠,甚是辛苦,不若多睡一會。」
「你又發瘋了!」盛則寧氣道。
「瘋了?」謝朝宗捏著酒囊灌了一口酒,歪著腦袋看她,彎起的唇角笑得很燦爛,「寧寧,我從來就沒有好過啊,不見你時思之若狂,見了你更是後悔不已,當初我就不該心慈手軟放開了你,讓你有機會逃,有機會去告狀,你可知道逐城這兩年我待的有多煎熬,你還喜歡上了別人。」
盛則寧臉色發白,抿緊了唇瓣,有些低顫。
謝朝宗收斂起笑,仔仔細細地伸手把她臉上散下來的幾縷頭髮撥到了一邊,低聲惋惜道:「你待他再好,他可有領你半分情?」
「那也與你無關!」盛則寧知道自己能醒這麼快,全靠的是她身上那塊平安玉符,她醒的早,這就說明她還沒離開盛家車隊太遠。
可現在她首先考慮的不是如何讓護衛來救她,而是在謝朝宗手下,那些人可還安好!
「你把盛家的下人都怎麼了?」
謝朝宗側過身,撩起車帷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觀察他們所行的位置,口裡慢條斯理地回道:「寧寧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好心,這時候不多關心關心自己,還關心那些雜七雜八的外人。」
盛則寧聽他不肯解釋,東拉西扯這些沒用的事,聲音冷了下去,「你若是敢……」
沒有等她的『若是』說下去,謝朝宗轉過來對她又是一笑,眉目柔和舒展,似帶著一種心滿意足后的舒心。
他假裝不高興,悠悠嘆了口氣:「我這麼懂你,自然不會傷害你身邊的人一根毫毛,放心,他們只是飲的水裡摻有迷藥,過不了一兩個時辰就會醒來。」
碰到謝朝宗的時候,盛家的車隊正好在林子里小憩,聽完他的解釋,所有人都放下了心防,還真以為這謝二郎君是挎著長弓給妹妹來野林打什麼兔子的。
盛則寧想到謝朝萱最近遭遇的那些事,對她也心生同情,萬沒有想到謝朝宗會鑽了她這個空子。
「你要帶我去哪裡?」
謝朝宗這次沒有藏捏,大大方方道:「近來官家要選后選妃,你既不想入他的後宮與一乾女子共侍一夫,此刻先尋一個熱鬧繁華的小城鎮呆著,躲過這段時間,有何不好?我知盛大人不會輕易放你走,所以這便來助你了。」
盛則寧難免為他的說辭感到無語。
他的幫助,就是一言不合將她強擄走。
謝朝宗向來我行我素,所以他壓根沒有考慮她一個小娘子無緣無故『跟』著他這個郎君離家會有什麼下場。
聘為妻,奔為妾,這是要她再無清譽啊。
像是看懂了她的神色,謝朝宗撐著下巴,看著她認真道:「寧寧,你大可不必憂心,我定不會像是封硯那般三心二意,我將來娶你,後院也只會有你,絕不會再有旁人,可好?」
「一點也不好!你還是快點將我放回,如今還沒有外人發現,尚有挽回的餘地。」盛則寧用手撐著身子,想要掙紮起身,但是那迷藥的效果還在,她的力氣有限,很快就撐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去。
謝朝宗及時伸手把她攬住,沒有讓她悲催地面朝下,摔到地上。
抱起她后,也不顧她氣急敗壞,謝朝宗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聲音輕輕道:「怎會沒人發現呢,說不定封硯已經知曉了。」
盛則寧愣了下。
謝朝宗彷彿是從這裡尋到了什麼樂子,不等盛則寧開口問,就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你想必還沒發現吧,但凡你出門,身後總會跟著幾條尾巴,也虧他們要藏匿身形,不想被你發現,所以總是不敢跟得太近,這才給了我機會,不過,他們許久等不到盛家馬車動身,定然會有所懷疑,進林子去一探,然後——就發現,你不見了。」
雖然不能親眼目睹,但是謝朝宗也能想象到封硯聽到這個消息后那副驚愕的模樣。
明明想要時時刻刻放在眼皮底下,卻只能偷偷摸摸在暗處看著,就怕她哪一天會不告而別。
可他千防萬防,也沒有防住盛則寧真的會消失。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吧,你猜,封硯他會來找你嗎?」
「無聊,我才不和你賭。」盛則寧用頭頂住他的胸膛,恨恨道:「謝朝宗,我絕不會跟你走!」
謝朝宗自然而然地略過她後半句話,反而問她:「為何不賭,你難道就不想知道?」
盛則寧停下了無用的掙扎,不禁懷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謝朝宗的聲音里有太多自信,就好像註定會看見她的失敗。
外頭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馬車一個急停,險些把兩人都摔了出去。
「嘖。」謝朝宗穩住兩人的身子,扯了扯嘴角,「倒霉,繞了那麼多路,竟然還碰見這些人了。」
盛則寧聽見了外面很多哭嚎的聲音。
有婦人、有小孩,還有男人。
她扭過身體,撩起車帷,看向外面。
目光所到之處,都是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人,老少皆有。
他們互相攙扶、跌跌撞撞往前行,彷彿只是就要行將就木,毫無生機。
「救救我們!——」
「救救我的孩子……」
盛則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怎會如此凄慘!」
謝朝宗把她身上的兔毛襖子裹緊了一些,像是怕外面的秋風會冷著她一樣,「我早些時日就聽聞西涼王病重,算算日子,他也該死了,所以西涼必然大亂,這些興許都是從鴻雁關逃過來的流民……」
*
「官家,您覺得這樣如何?」
封硯聞言,慢慢抬起眼,書房裡站著的都是舉足輕重的重臣。
他們在為新政的細節吵鬧不休。
世家唯恐變動,會瓜分掉他們原本的利益,而清流出身的就擔心不能從世家門閥手裡搶得一席之地。
兩方的人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他便在這個時候出了神。
今晨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寧,也許是因為盛則寧今日出了城,要去盛家的別莊。
別莊雖然離上京城不遠,僅半日的路程,可是他還是不免會擔心中間出什麼岔子。
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封硯讓自己平復下那焦慮的心情。
「你們所言各有道理,只是這條新規不為世家也不為寒門,而是為百姓,眾卿若都為了一己之欲,從中作梗,阻我新政……」說著,封硯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掃視眾人。
就好像他總能遊刃有餘地把控住他們,而不會被影響分毫。
如此鎮定自若的樣子也顯得他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若是他們膽敢阻擾,必不會有好下場。
眾人不由後背一寒,齊齊拱手告罪。
這時,緊閉的殿門被人推開了,德保公公提著袍子,心急火燎地大步走進來。
「怎的如此無禮!」一個大臣不喜在議事的書房見到閹人,正要呵斥他退下。
但是封硯卻抬手阻了他的聲音,放任德保走到他身側,對他附耳一句。
眾臣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只見皇帝那八風不動的俊臉剎那出現了一道裂痕,他額角的青筋爆.出,壓低的聲音裡帶著一些努力遏制的惶遽,「備馬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