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次實習
夏洛蒂正從上到下打量著面前這個青年。
他睜著一雙帶有疑惑和害怕的大眼睛,一層層眼皮順著下垂的眼角疊在一起。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連著同樣修剪整齊的短短的絡腮鬍子。此時的他正微微低著頭,眼窩和鼻樑的弧度連在一起,已經沒有血色的嘴唇正在哆嗦。
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被拎起來又無法反抗的花枝鼠,夏洛蒂這麼想。
「名字?」夏洛蒂眼前的黑暗中不知誰在粗暴地說話。
青年沉默了幾秒,才顫巍巍地回頭,「你不是剛問過…」
房間里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黑暗中有人站起身來,伴著一兩聲被推搡的抱怨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罵人的話已經說了一半,但當他的腳剛踏出黑暗一步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為什麼非要做這種沒意義的蠢事?」伊凡用手杖推開穆罕默德,不滿地說出這一句。黑暗中頓時有手忙腳亂的聲音,過了一會,一雙手顫顫巍巍著伸了過來。
「穆罕默德,你念一下。」伊凡接過遞來的文件,轉手塞給穆罕默德。
「薩達特·本·哈桑·圖姆拉,亞歷山大里亞人,二十二歲,阿拉伯裔,疑似商店職員,社會關係還在調查。」穆罕默德用阿梅雅(融合了古埃及語,拉丁語,土耳其語以及希臘語等語言的埃及特色阿拉伯語)一板一眼地念著。這時候伊凡已經指使幾個暗中人解開了與薩達特瘦弱體型不成正比的鐵鏈,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這時候夏洛蒂才發現,他身材瘦高,皮膚由是白皮晒成的小麥色,現在正一勁小聲說著一些祈禱的話,兩隻手攏在胸前小幅度而頻繁地比比劃划。夏洛蒂抬頭,正好和他的眼睛對上,他睫毛密實的大眼睛里撲閃的滿是驚恐。這雙眼睛讓她想起了奈芙蒂小姐,還有伊凡說的那句話:
「他們是人,有自己生活和自由意志的人。」
「他們值得被記住和想起。」
她轉頭看向伊凡,他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不久前的人文氣息消失的無影無蹤。夏洛蒂低下頭——她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這個時候,沉默總是沒錯的吧?她把頭扭過去,既不看花枝鼠由於恐懼抽動著的臉,也不去注視靜默的蟒蛇的眼睛。房間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被大老闆訓斥了的部員沉默著,因為害怕鐵鏈碰撞的聲音驚擾了伊凡的思路,所以緊緊把住曾捆著薩達特的椅子。好在囚徒嚇傻了,正默不作聲地揉著自己的各個關節,房間里就這樣繼續維持著讓人頗為不舒服的沉默。
「我說,他交給你怎麼樣?」
「哦,啊。?!」
沒給夏洛蒂反悔的時間,在她剛以下意識回答了以後,伊凡已經帶著一大夥人從門口出去,她看到那張欠揍的笑臉和披風的一角從門口消失。隨後一聲沉重的悶響,電子門被鎖死了。
「……你有考慮過求求他嗎?」正在自己哆哆嗦嗦地拿起同聲傳譯器戴上的薩達特這麼說。
——大廳。
伊凡·卡列金·布羅戈諾夫斯基在震動整個大廳的歡呼聲中緩緩揮著手走上主席台。原本顯示著世界地圖和埃及地圖的兩個巨幅顯示屏現在一同顯示著巨大的蛇劍七葉花圖案。
他正獨立於台上,舉起一隻胳膊,用並不十分雄壯的聲音吶喊:「RISEINREVOLUTION!」
台下所有人緊隨其後同樣高喊:「RISEINREVOLUTION!」男的,女的,年老的,年輕的,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他們的聲音飽含著近乎亢奮的激動。
「埃及分部的同志們,僱員們,我的兄弟姐妹們,你們好!」伊凡臉上掛著職場式的笑容,一掃剛才的冷峻。他瞳仁里閃著渴望的光,不大而平和的聲音似乎有某種魔力,會場一下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演說。
「……在過去一年零八個月的工作中,我們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根據目前的進程速度來作樂觀估計的話,不會太久,依靠大家共同的努力,我們就能在我們的目標邁出新的一步!」
他輕輕扭了一下脖子,接著用冷峻的眼睛環顧左右,緩慢地,近乎吟誦地說著:「……我們之所以聚集在這裡,是基於一個共同的價值觀,是對正義,真理,是人類的愛的誠摯信仰。我們懷著渴望,一種更加美好的渴望,去追求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我們正加速走在這條路上,請各位相信!」他舉起了另一個胳膊,身體形成了一個極具張力的V字形,他舉在空中的右手揮舞著蛇頭手杖,對著台下烏泱泱的人群,用盡全身力量高喊:
「真理必將得勝!」
這再次引動了浪潮——人群呼喊的浪潮。這以後他又說了些什麼,但已經是政客式的套話了。但人群隨著他嘴裡吐出的字眼時不時地陷入高潮。伊凡帶著領袖的笑容,看著台下好似螞蟻一樣攢動的一顆顆頭顱,在一波一波的鼓掌聲中,掛在四周的紫白旗幟正輕輕顫動。
——鞭撻部審訊室
外面的熱鬧對於身處在軍事級隔音房間中的夏洛蒂無關,她並不知道那位朋友在經受多麼壯觀的歡呼喝彩,她只覺得面前的中東青年吵鬧。
「你真的不能讓他們送點吃的來嗎,我真的很餓,你不餓嗎,我已經…」薩達特似乎拿準了這個女生不會對她怎麼樣,在短暫的沉默后,房間里就維持在他的喋喋不休中,他最多的要求就是飲食。他一會說自己餓了兩天,一會說三天沒喝水。夏洛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本不想對這位已經經受了不少折磨的陌生人惡言相向,她不禁想,他身上的折磨痕迹是否有一些是拜他的聒噪煩人所賜。
」……別吵了,煩死了!」夏洛蒂終於忍不住,喊出了這麼一句。該死的伊凡,連要幹什麼都沒告訴她,是要審訊?還是什麼?為什麼是她來做?為什麼不用專業的審訊僱員,卻要用她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人?這莫非是在刁難她嗎?層層疑問堆成一堆線團,將她的眉頭擰成一團,她的胸腔湧上一種因為心煩帶來的噁心感。
「……我是伊凡,聽得見嗎。」同聲傳譯器里突然傳來聲音,她剛想開口,卻被打斷,「不要回答我,你的任務是問明他跟蹤我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任務期間你需要什麼都可以叫人送過去,只要說話就好。」
「祝你第一次實習愉快。」這是同聲傳譯器里傳來的最後一句話。
夏洛蒂咬著嘴唇,回頭看向正在翻箱倒櫃找食物的薩達特,後者用一雙撲閃著的大眼睛無辜地回應她的目光。
「……我要一份你們這的工作餐。」
十五分鐘后,看著大歡朵頤的薩達特,夏洛蒂坐在桌子對面,拄著腮幫子嘆了一口氣。
「……我說,小姑娘,你根本不是這裡的人吧。」薩達特連頭都沒有抬起來,手中的動作也沒有變慢,但卻用漫不經心的語氣拋出這麼一句話。夏洛蒂的瞳孔收緊了。對於這句話,她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她還是為自己感到某些失落。
她還不是這裡的人啊。
也許,明明是名字已經傳遍這個公司全球分部的特聘員,卻沒被伊凡帶到僱員前介紹和熟悉,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電影里在平常生活中平淡無常的主人公進入劇情以後往往就成了萬眾矚目的大明星,新世界里街頭巷尾的談論話題,看來迎接她的新生活卻不是這種劇本。
她還不夠格。不夠格到連被綁架來嚇的快尿了褲子的人都能看出來。
她再次感到一種無名的哀傷,這種哀傷和在雅史面前感到的低微不同感受,但卻同樣不甘。但她的臉卻只是頓了一下,富有水分的唇角輕輕無意識地抽動。
「少管閑事了,你到底為什麼要跟蹤我們。」
「還來?他們不是早就問過了嗎?不應該都寫到那張紙上了嗎,他們好不容易折磨完我你還要再來?我連飯都……」薩達特像是受了驚的老鼠,一聽到這句帶有一丁點審訊性質的話,就立刻扔下勺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拚命擺動著手臂,露出一副蛋疼的神情開始喋喋不休地想解釋些什麼以儘力讓自己遠離可能會再次降臨的苦難,但是顯然他潛意識裡還是更在乎自己還沒吃完的飯和沒填飽的肚子。
「行了行了,閉上嘴。」面對他的再次喋喋不休,夏洛蒂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然後頭疼地拿起桌子上整理好的審訊文件。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白紙黑字記錄下來的原因,因為難以置信而脫口而出地問薩達特:
「你就因為這?」夏洛蒂用筆錄推開他的飯盒,指著原因一欄填寫的「想買點酒喝」問道。
「很奇怪嗎?」薩達特皺著眉頭嚼著最後一口米飯,用勺子輕輕敲著飯盒表示抗議,「對於一個生活在禁酒國家的星月教家庭的馬上就要過二十歲生日的青年男人來說想嘗一口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他先前在這房間里的怯懦這時候無影無蹤,聲音中甚至帶著激動,「我就只是看到你的那個朋友買了那麼多酒,動了心思想嘗嘗到底什麼味道,想問他買一瓶二手也不行?我還真以為你們就是普通的旅遊學生呢。結果,正在我思考怎麼走上去搭話不會太難堪的時候就被套上麻袋綁到了這裡。」他說著咽了一口吐沫,「有必要嗎?我求求你們放我走吧,我真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今天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二十歲?他長得可真著急,而且資料上不是還剛說是二十二歲?…他繼續喋喋不休,夏洛蒂卻在思考,他的理由這麼一說倒也合理,但是她卻仍然不敢作出處置——誰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假話?如果真是像伊凡估計的那樣,真是埃及政府的人或者某個同行的探子,還不知道惹來什麼麻煩。
但對她來說重要的是,出了這種麻煩,她百分百不能再享受這份高薪的工作,應該會被送回去繼續當普普通通的女子高中生,還要因為這段時間的缺課在背後被那群長舌婦指指點點議論八百遍,更別提還要對上雅史了,假如雅史在不知道她已經失勢的情況下仍然選擇報復呢?——這一切還都是伊凡念舊情的情況,她還有另一種結局,就是被這個黑幫公司當場做成木乃伊扔在撒哈拉沙漠里。
想起伊凡臨走時的微笑,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第一次實習要賭上職業生涯甚至人生,這代價未免太沉重了一點。
「……你是做什麼的?」她的腦子亂成一團麻,索性和薩達特聊起廢話來,說不定還能從他嘴裡扣出什麼關鍵信息呢?她這麼安慰自己,哪怕潛意識裡連自己也不信。
「超市售貨員啊,就燈塔附近那家,專門賣坑白人和東亞人傻老外的特產什麼的。」
「……你看這香精是真的嗎?」夏洛蒂從手包掏出自己花了大價錢從帶著面紗的黑皮美女那裡買的兩瓶。
「一眼假。」薩達特聞了一下說到。
「……」我能不能把那個女人綁來?夏洛蒂在無聲中這麼想。她想起昨天那女人玩的文字遊戲:那女人當時裝成占星術士,問她年齡多大。在夏洛蒂說出年齡以後,又問了幾個挺「玄」的問題,這之後她裝模作樣地算了一會,就說她是賽里斯人,這著實出乎她的意料,沒想到能通過這個判斷出來。在她受這個神棍的蠱惑下衝動消費以後,伊凡卻說是因為她答得太乾脆了——同是黃種人,但日本和韓國的年輕女性都以年齡為隱私,所以在回答時普遍會遲疑。她當時還覺得伊凡又在賣弄學識,現在想起這女人該死的信息賭博式售貨卻後悔的牙根痒痒。
信息賭博?她昏沉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咳咳,雖然目前的證據不足以證明你是商業間諜或者別的什麼,但是為了安全,我別無選擇。」在薩達特疑惑的目光中,夏洛蒂做出一副惋惜無奈的樣子,擺了擺手這麼說到。
「你要幹什麼?」薩達特的臉上一下子滿是驚恐,他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踩到了無意間掉在地上的一支筆,直接一屁股摔到地上,但他拚命往牆角挪著屁股,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放心,我不會殺你。」
薩達特舒了一口氣。
「等會我叫人來把你的舌頭和手割掉吧。」
「饒命啊!我才剛他媽開始自己的生活啊!」薩達特的嘴在恐懼的催動下成功進化成了加特林。
「我也沒辦法,可是只有這樣你就不會把這裡的事說出去和寫出去了。我給你一分鐘時間好好想想,是割舌頭和手還是割腦袋。」夏洛蒂彎下腰拍了拍無路可退正抖成篩子的薩達特的肩膀。
「哭也算時間。」她直起身這麼說。
薩達特儘力壓制著害怕,但是他的身子還在高頻率地顫抖。他沉默著,低著頭,在被綁架時被弄亂的頭髮耷拉在臉上,擋住睫毛濃密的眼睛,高大的身體窩的像具骷髏。最終,在一分鐘快要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用含著恨意和決斷的棕色眼睛死盯著夏洛蒂,咬著牙從喉嚨里扯出聲音來說:「來吧,婊子。」
夏洛蒂暗自繃緊的心放下了,她走到門口,摁了指紋門禁,門應指滑開。「還在等什麼?走吧,我去幫你問幾瓶酒。」
「你……不割我舌頭了?」薩達特還沒有回過神來,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洞開的門和站在門口回頭的夏洛蒂。
「我改變主意了,就在剛剛。」少女腦後的棕色捲髮馬尾一甩一甩,最終消失在門口,就像剛才伊凡的披風角一樣。
薩達特不敢置信地向前一步,腳踩在散落在地的鎖鏈上,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他的腿像觸了電一樣後退,然後快步跟著夏洛蒂離開了這個令人不太愉快的房間。
「說真的,你長得真像我姐姐,你們一樣可愛。」
「你剛才不是還說我是婊子嗎?你姐姐也是干這行的?」
「……沒人跟你說過不給人台階下很難交朋友嗎。」
「……」夏洛蒂沒有說話,但她想起了某個說過差不多的話的人。
果不其然,他們沒扯皮走上幾步,就有接引人員出現。五分鐘后,他們已經坐在了亞歷山大分局總長辦公室里。這裡本來的主人,大鬍子總長正坐在偏椅,而主位上的伊凡正在聚精會神地鼓搗著什麼東西。等到夏洛蒂走近了以後,她才看清楚,他手裡擺弄撫摸的是一隻小蠍子。與不過兩三厘米的體型不相稱的是粗大的尾部,這節肢動物晃動著兩個細小的鉗,正竭力在伊凡的手中掙扎。
「埃及柱尾蠍,最小的蠍子之一。喜歡嗎?是不是很可愛?」
「我跟你說過我討厭蠍子吧?」夏洛蒂恨自己眼睛看不清,帶著一副厭惡的表情連連後退幾步。倒是薩達特看上去頗有興趣,他無意識地伸手,目光也在這時對上伊凡抬起的眼睛,這下他比夏洛蒂退後的還要遠。
「你似乎對它很有興趣啊。」伊凡就手將手上的蠍子滑回盒子,拄著一隻胳膊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我……小時候常抓這東西玩,也養過一段日子。不過後來都養不活。」薩達特的聲音還是怯怯的。
「那或許是因為溫度太低了。」
「嗯,或許吧,對…」薩達特在結巴中開始囈語。夏洛蒂發現,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種抽離,但不像是無意識的,更像是在思考著些什麼。
」我們已經調查完你的背景了。」伊凡將兩隻手叉在一起,左拇指摁著右拇指,「很抱歉,是我們人員的冒失,但是我們工作的保密性你也或多或少地看到了,請你諒解。」
他突然話鋒一轉:「但很抱歉,我們還不能放你走。」
「為什麼?」本來已經準備開始說市儈話的薩達特將千言萬語濃縮成一句帶著憤怒的質問,他的情緒似乎終於迎來了壓抑過後的激動,這使他漲紅了臉把半個身子壓在伊凡的桌子上。
「因為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只能等到完成了工作以後再把你送回家了。但是我們會滿足你在軟禁期間的一切生活需求,事後還有一筆豐厚的補償金。」伊凡連動也沒動。
「生活需求……也包括那方面嗎?」
「包括那方面。」伊凡抿了一口杯里的紅酒。
「你們這的宿舍在哪,我先去認認路。」薩達特以相當自然的姿態轉身。
伊凡摁了一個摁鈕,沒過多久就有人帶著薩達特去體驗新生活了。
一番鬧劇以後,房間里就剩下伊凡和夏洛蒂兩個人。
「很聰明,學會了思維判斷賭博。」伊凡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是特殊目的的人,自然需要舌頭和手,不然無法泄露有關這裡的任何一點信息,所以他不會放棄。而如果真是平民,在生死關頭壯士割腕壁虎斷尾還是合理的。」
「還是不如你,這麼容易就能看清楚我的意圖。」夏洛蒂不無怨氣地譏諷到。果然,屋子裡有監視器,那屋子裡發生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你的第一次實習我很滿意。」
「不滿意我就不用讓你滿意了是吧。」
「十萬盧布已經打到你卡上了。」
「公司就是我的家,領導就是我的媽。」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