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結局(下)
夏目千綾寫完初稿,時間就不算太早了。
女孩子出門總是要花費一些時間的,頭髮、飾品、衣服搭配,還有種種小細節,諸如此類,零零總總加在一起,等夏目千綾準備完畢,天色已經昏暗下來。最後一抹餘暉被深灰的雲層遮掩,偶爾從中泄露出些微的暖色,又很快在深沉的夜色里消隱無蹤。
橫濱進入了夜晚。
但或許是由於即將到來的花火大會盛宴,又或許是因為三刻構想的逐步穩定,或者前段時間三家組織為了費奧多爾的到來而聯手排查橫濱,今晚的治安顯然好得多。道路上的行人不少,很多都身著浴衣,手持團扇,笑容滿面。
這種歡鬧的時候,就連妖怪們也變得活躍不少。星霜為橫濱張開了結界,橫濱內的妖怪數量不多,大部分都是無害的。
夏目千綾看到一隻小妖怪,努力踮著腳,站在屋頂上張望,一邊抱怨身邊的同伴:「別催別催,還沒有開始呢。」
同伴嘀嘀咕咕道:「怎麼還沒有開始?人類好磨嘰。」
小妖怪安慰它:「哎呀,你再耐心等等。」
不知怎麼的,夏目千綾想起有一年和哥哥去祭典上看煙火,哥哥什麼也沒能看見——有一隻超大的妖怪擋在了他前面。
看著這些,夏目千綾也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千綾醬在笑什麼?」
清朗的聲線自背後響起,沉穩又溫和的嗓音恍若月下潺潺的石上清泉,在幽幽竹林里蜿蜒。
夏目千綾回首,看見黑髮青年站在不遠處。路邊的燈光順著他的輪廓流淌,在地面上拖出一條短短的影子,藏在黑色的風衣下擺里,好像陰影與他融為一體。
她忽的記起來橫濱的那天,和太宰治初遇的那個晚上。他也是這樣,站在路燈下,專註地凝視著她。
然而,那時的她不懂他偷偷藏起來的濃烈愛意,不知道他那樣用盡一切心機的謀划。像此刻縮在他風衣下的陰影,小心翼翼地收斂著黑暗,像只不敢從角落裡出來的小黑貓。
但這些夏目千綾都沒有說。
她唇角的笑意更加揚起幾分:「我在笑啊,還以為能看到太宰先生穿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可惜,太宰先生竟然還穿著風衣和西裝。[注1]」
「唔,千綾醬是看膩了?」太宰治走過來,垂下眼尾,眼睫被路燈落下一層淡淡的金粉:「千綾醬嫌棄我了嗎?」
「這倒是沒有。」夏目千綾啞然失笑,主動挽起太宰治的手,哄他:「只是覺得太宰先生這身和花火大會輕鬆愜意的氛圍不太符而已。但事實上,太宰先生這一身也很帥氣,不會看膩的。」
太宰治被哄得心滿意足,解釋道:「本來是有準備浴衣的,可惜因為剛剛在處理一些事情,來不及換衣服。」
頓了頓,他的尾音揚起一點促狹的笑意:「或者,只要千綾醬不介意,我等會兒就換。」
夏目千綾:「……」
夏目千綾驟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用一隻手按了按發燙的臉頰,羞惱地嗔視他一眼:「太宰先生,這種話就不要說了!」
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人啊,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太宰治從善如流地轉換話題:「既然千綾醬準備好了,那我們出發去看花火大會?只有半個小時,就要開場了。」
夏目千綾好奇地問道:「太宰先生還不打算告訴我,等會兒我們去哪裡看煙火嗎?」
「其實千綾醬也去過。」
太宰治提示道:「還記得嗎?其實有一面牆壁是落地窗。」
夏目千綾:「欸?」
「……」
.
剔透的玻璃清晰地倒映著外面的天空,在窗邊朝下看,還能望到聚集在一起、準備觀看花火大會的人群。
大概是為了方便觀看等會兒的煙火,室內沒有開燈,僅有從外漫射而入的霓虹燈光隱隱約約照亮這裡。像這樣沒有遮擋物的開闊高處,的確是觀賞花火大會的最佳地點。
夏目千綾萬萬沒想到,太宰治所說的地點,竟然會是港口Mafia的首領辦公室。
等會兒,七月初他發出邀請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我知道一個特別好的觀光視角,那裡也沒什麼人。」
夏目千綾默默捂住額角,欲言又止:「太宰先生,你……」
「那時候知道千綾醬不太了解這五棟大廈歸屬於哪裡,心裡還鬆了口氣。」太宰治口吻平和道:「其實我原本沒想讓千綾醬知道這些,到時候借著公司的名義,邀請千綾醬過來就好。」
夏目千綾反問道:「太宰先生難道不覺得,每個世界你都沒想讓我知道,我卻永遠會知道嗎?」
太宰治癟了癟嘴:「是啊,千綾醬總是這麼聰明。」
「我如果真有那麼聰明就好了,就不會被太宰先生騙了那麼久。」夏目千綾無奈地笑笑:「幸好最後還是知道了,不然,真的讓太宰先生偽裝一輩子,未免也太累了。」
「而且,」夏目千綾回憶著,說:「我之前是有一點害怕的,害怕我只是喜歡太宰先生表露出來的部分。」
「那現在呢?」太宰治不自覺放輕話音。
「現在啊……」夏目千綾笑著說道:
「現在卻發現,哪怕拋開其他世界的影響,原來我自始至終喜歡的,就是這隻縮在角落裡的小黑貓的全部呀。」
夏目千綾話落的瞬間,恰好她的背後有煙火騰空而起。金黃,瑩白,火紅,深紫,交織成絢爛的「花」。夜空中的雲層被暈染出如夢似幻的色彩,朦朧得似煙似霧。五光十色的城市霓虹燈也要在這絢爛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而那抹流光溢彩,透過玻璃窗,在白底的浴衣潑上大片大片的色彩,一瞬間,所有的鮮妍色澤都成了鳳凰羽翼的陪襯,赤金色的鳳凰振翅欲飛。
她自己卻恍若未覺,笑著沖他招手:「太宰先生,快來看!」
煙火只能照亮半邊首領辦公室,太宰治原本站在陰影里,聽到夏目千綾的話,他一頓,向前走了幾步,就被夏目千綾拉住手腕,拉到煙火華光籠罩的窗前。
夏目千綾握著他的手,遙指天空:「看那朵,太宰先生。」
「像不像流星倒退回天空,又散落成星芒,四處墜落?」
或許文學生的言辭總這樣浪漫。煙火變幻莫測的璀璨輝光,勾勒著女孩子的眉眼,落入明亮的鳳眼裡,像她自己口中的星星。
太宰治垂眼,望入那雙琥珀色的鳳眼中,答道:「……像。」
察覺到他的視線,夏目千綾輕輕戳了戳太宰治的臉頰:「別看我了,看煙花。不覺得很漂亮嗎?」
「漂亮。」太宰治依舊沒有轉開視線,說:「但我的『花』比它們更漂亮。」
夏目千綾有點慶幸現在正處於半明半暗之中,太宰治應該看不清她的臉色,不然一定會發現她的臉頰遍布紅霞。她率先支撐不住,別開眼睛。
太宰治笑了笑,問她:「千綾醬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看煙火?」
夏目千綾想了想,說:「小時候記不太清了,不過後來確實很喜歡,太宰先生不覺得那一剎那的繁華真的很震撼嗎?」
「但這樣的易消逝之物,哪怕看多少次,也總帶著點悲哀?」
「不會哦,太宰先生。」
「就像人類與妖怪的相遇短暫易逝,但那些記憶會一直留下來。那些友人,永遠都是友人。」
「還有,小時候的事情,我忘記了很多。但看到煙火,我就想起來了,以前爸爸會帶著哥哥和我參加祭典。那時的煙火,一定和現在一樣漂亮。」
夏目千綾側首,鳳眼彎彎如月牙:「你看,太宰先生,這些記憶是不會消逝的。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也會記得這一天,和太宰先生一起在這裡看過的煙火。」
「那千綾醬記不記得?」太宰治偏了偏頭:「哥哥說,你小時候其實很嬌氣。」
「這個我倒是——」不太清楚了。
夏目千綾話還沒有說完,倏地被抱起,她險些驚叫出聲,下意識環住太宰治的脖頸。他的雙手托著夏目千綾的腰肢,有點像抱小孩子的那種抱法。
太宰治評價道:「千綾醬好輕。」而後,他一本正經地問道:「這樣千綾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自己走路了?」
夏目千綾好氣又好笑:「別鬧了,太宰先生。我又不是小孩子,快放我下來。」
「好。」
太宰治答應得很乾脆,卻一直把夏目千綾抱到辦公桌邊,然後才放下她。但他依舊沒有收回手,一隻手扶著夏目千綾的后腰,要是從側面看,就像無聲地劃開一片領域,將她圈在懷裡。
夏目千綾坐在辦公桌上,這使她難得用比太宰治高的視線,「居高臨下」地看他。她能看見太宰治黑髮間纏繞的繃帶,遮著他的左眼。
夏目千綾點了點那條繃帶:「說起來,我一直沒有問過,太宰先生為什麼要遮住這隻眼睛?」
「大概是,給自己一個提醒?」太宰治說:「另一個世界的他遮住的是右邊。」
「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夏目千綾的手指停駐在繃帶上:「太宰先生做得很好,不再需要這種提醒了,不是嗎?」
太宰治問:「那,千綾醬幫我?」
「好。」
夏目千綾動作輕柔地為太宰治解開纏繞的繃帶,隨手放在桌面上。
眼前的視野陡然寬闊,那隻同樣幽邃的鳶色眼眸還不太適應地眨了眨。從夏目千綾現在所處的角度看,哪怕他沒有刻意垂下眼尾,濃密的眼睫也彷彿垂著格外乖巧的角度。
——更像一隻小黑貓了,夏目千綾想。
突然,他發出細微的嘆息:「早知道應該一早就把千綾醬帶回來的。」
「太宰先生?」夏目千綾疑惑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我能更早地帶回千綾醬,千綾醬就可以選擇長成什麼樣子。」
這回夏目千綾聽懂了。
聯繫到太宰治才說的,哥哥告訴他的那句話,夏目千綾抿了抿唇,說:「但我現在的樣子,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啊。如果太宰先生真的很早把我從哥哥身邊帶走,我就遇不到塔子阿姨和滋叔叔,遇不到貓咪老師,遇不到那些妖怪,那些朋友——正是我所遇到的這些人,使我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又開玩笑:「何況,如果太過嬌氣的話,可能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太宰先生說不定也會受不了的吧?」
「不會。」太宰治篤定地說道:「要是千綾醬能嬌氣一點,要是能讓所有人都受不了最好。」
「這種想法很危險啊,太宰先生。」
夏目千綾放下手,撐著桌面,本想好好跟太宰治梳理梳理,然而手指卻摸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夏目千綾還以為是她放的繃帶或者太宰治放在桌子上的小黑貓玩偶,但又覺得觸感不太像。
她低頭,借著微弱的光線,看清那是一條暗紅色的圍巾。
「這是……?」
太宰治淡淡掃了一眼:「是港口Mafia首領的紅圍巾。出門太急,沒有收好。」
他從夏目千綾手裡接過,隨手拉開抽屜:「沒想到讓千綾醬看到這種東西了,下次會注意的。」
「等一下。」
夏目千綾又重新取回那條紅圍巾:「我好像還沒有見過太宰先生戴過?」
太宰治微怔:「但是千綾醬應該不喜歡這個?」
「如果是殘暴嗜殺的前前任首領,我當然不會喜歡。如果是前任首領森先生的話,嗯……可能也不會喜歡。但,」夏目千綾笑著說道:「如果是太宰先生,我就可以稍微喜歡一點點。看在太宰先生最近表現不錯的份上,比上次跟太宰先生說這句話時多了一點。」
良久,他低過頭:「千綾醬想看的話,可以試試。」
夏目千綾為他披上暗紅的圍巾,理了理他的領口,端詳了一會兒,說:「很帥氣。」
她問:「以後還要戴著嗎?」
「嗯。」太宰治平靜道:「港口Mafia沒有退位的首領,只有死掉的首領。」
否則,港口Mafia很容易分裂成不同的部分。何況,就連死掉也會產生疑慮。譬如前前任首領的死亡,讓港口Mafia不少人都對森鷗外產生懷疑,內部分割出前前任首領的派系和森鷗外的派系。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森鷗外可以直接讓位,而非假死。
「……這樣啊。」夏目千綾雙手搭在太宰治的肩膀上,溫聲道:「那麼,辛苦了,太宰先生。」
從他選擇這一條路起,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我以為……」太宰治問道:「千綾醬會討厭或者害怕?」
「誰能討厭或者害怕得起來會對我喵一聲的深淵呢?」夏目千綾莞爾一笑,調侃道。
太宰治抬眼,四目相交。他在琥珀色的鳳眼裡仔仔細細地尋找了一遍。
但是,沒有任何預想中可能存在的厭惡。
太宰治將紅圍巾的半截搭上夏目千綾的肩頭,象徵著權柄的紅圍巾就這樣被分出來一半。他對此渾不在意,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千綾醬做好準備了嗎?」
在千綾醬眼中的深淵是只小黑貓,但對旁人卻完全不是如此。
異能特務科為什麼能同意他的合作,武裝偵探社為什麼能相信港口Mafia會參與三刻構想的穩定而非中途反水,那麼多人為什麼又逐漸對港口Mafia的態度變得中立起來?
是因為港口Mafia變成了正常組織?是因為所有人都忘記他做了什麼?
都不是。
是因為他有了「弱點」,那個「弱點」成了掣肘他的「鎖鏈」。
千綾醬是夏目漱石的晚輩。只要有千綾醬在,他們就會相信他是無害的。
太宰治伸出一隻手,輕輕觸碰過夏目千綾的臉頰:「我告訴過千綾醬,千綾醬最好一直、一直這樣管著我。不然,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所以,千綾醬,你做好一直抑制我、約束我、牽掣我的準備了嗎?」
他輕緩地問著,像是魔鬼的引誘。
夏目千綾卻輕輕搖了搖頭:「不對哦。太宰先生說錯了。我再給你一次改正的機會。」
按照傳統,一般異性中只有長輩或者到了未婚夫的地步,才會贈送和服。如果是認識沒多久的異性朋友,送和服無疑是十分失禮的。
男朋友恰好卡在這中間。夏目貴志當然也知曉其中的含義。但接受與否,是夏目千綾自己的決定,他就算再怎麼覺得還是有點早,也沒想過不轉告夏目千綾有這樣一件禮物。
因此,夏目千綾大概能猜到今晚會發生什麼。
她意有所指地說道:「雖然送浴衣和服這件事,對於男朋友而言有一點點偏早,但我接受了。」
「所以,太宰先生,重新說一次吧。這次的戒指,我猜還是鳳凰羽?」
「……」
一瞬的靜默后,太宰治輕聲喃喃:「徹底被千綾醬猜到了啊。」
「按照安排還得往後的,千綾醬又一次打亂了我的計劃。」
太宰治像是在抱怨,但話里聽不出任何抱怨的意味。夏目千綾沒有打斷他,安靜地等著他後面的話。
終於,他執起她的手,語調帶著故作的輕快,用起了當初告白用的句式:「那麼,千綾醬可不可以一直陪著我?」
夏目千綾嘆了口氣。這個連最直白的話都不敢說出口的膽小鬼啊。
她略微俯身,對上那雙鳶眸:「太宰先生先幫我把戒指戴上?」
太宰治依言照做。這回他的動作倒是非常流暢,好像生怕她反悔一樣。
做完這件事,他才姍姍來遲地發問:「千綾醬這是答應了?」
夏目千綾用雙手輕輕捧起他的臉頰,與他額頭相抵:「是答應了。但太宰先生剛剛一直在說錯話。」
「我要答應你的,不是抑制你、約束你、牽掣你,也不僅僅只是陪伴你。」
「——是愛你。」
呼吸彷彿錯了一個節拍,太宰治看見,窗外的煙火怦然綻放,接連迸出淺粉色的碩大花瓣,在天空中不斷閃耀、熠熠生輝。漂亮的色彩映照著女孩子的側臉,在眼尾迤邐出溫柔的笑意。
夏目千綾耐心地等了很久,才聽到他近乎晦澀地張口:「千綾醬……」
夏目千綾:「嗯?」
太宰治收緊了攬在夏目千綾腰后的手掌,迫得夏目千綾向前傾。
溫熱的吻落在她的眼尾,隨後又下滑,落在唇角。他像貓咪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舔舐著。夏目千綾原本還在想,幸好有太宰治在背後用手托著她,不然她好像要倒在辦公桌上了。那也太羞恥了!
這樣的想法轉瞬成了現實。原本托著后腰的手護著她的後腦,防止不小心的磕碰。紅圍巾也被他纏上彼此的手腕。不知道是誰先勾住了誰的尾指,相連的尾指隱約閃爍著一條紅線,藏在紅圍巾下面,像害羞得不敢看這一幕。
然而,他最後卻只是克制地吻了吻被戴上戒指的指尖,用低到幾不可聞的音量說道:
「愛我。」
夏目千綾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她笑起來,柔聲道:
「我答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