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吃一隻肥鴨時候的記憶
西門慶現在的心情不算很好。
他坐在自己家的門口,吃著自己剛剛做好的一頓大餐。雖然和平時相比已經多出了一塊肥嫩香滑的鴨腿,雖然坐在門口有北國楊柳chūn風吹面而來不覺其寒。但是他的心情,依舊不是很好。
他扒拉了一口白飯,然後就著菜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那肥厚的鴨腿是花了三十多個大錢從東街口的菜市場買來的,只是簡單地焯完水,然後放上蔥薑黃酒,加些醬油清水,再用鐵鍋細火慢煨上兩個鐘頭。即使這做法有些瑣碎而繁雜,可是為了饋勞自己最近幾rì的奔波勞苦,他覺得這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不過如果認真說起的話,在北宋這個年代還沒有出現後世嚴格意義上的「醬油」。後世所謂醬油的製造工藝,很大部分是在rì本學來的,不過追本溯源,醬油的源頭來自中國古代的醬。古時候的先民在加鹽腌制食物的過程中,發現適度加鹽浸泡不僅能夠保存食物,而且食物經過腌制發酵,會更加美味。這就是醬的起源。醬的起源很早,《論語》中就有「不得其醬不食」的說法,這種醬就是用肉、魚製成的肉醬。
作醬的原料有肉、魚貝類、蔬菜、穀物等,其中以容易到手並且易於保存的穀物(特別是大豆、小麥)為原料的「谷」」逐步在後世佔據了主流,其製造方法從中國流傳到其周邊各國。這就是被認為是醬油原型的調味品。
中國醬油釀造發源於東漢時期,一直到南宋時候,醬油的名稱開始見諸文獻。林洪著《山家清供》中有「韭葉嫩者,用薑絲、醬油、滴醋拌食」的記述。
西門慶在元符元年陽谷縣城找到的醬油,也只能算是一種比較原始的醬料。但即便如此,這頓鴨肉飯他吃的還是津津有味。
西門慶的心情很少這麼不好。
這幾天他一直為了燈老漢地事情四處奔走,即便結果實在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回到前門大街的家中之後,他還是覺得的確應該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
其實北方人都是很少喜歡吃鴨子肉的,大概就是因為北地水少,鴨子因而也少。所以不僅吃鴨子的人少,而且鴨子賣得也都頗為不菲。只不過,很奇怪的是,自從到了南方上學之後,他就跟著那些本地的同窗學會了如何去吃那鴨子肉。
想著想著,鴨腿好容易就要出鍋了,西門慶又頗為奢侈地依自己的口味多撒了一些jīng鹽、多添了一勺飴糖,這這個物質貧乏的時代來說,已然是一道難得的美味。
鴨子定要燉到稀爛方才好吃。這是西門慶在南方上學時候,學到的一點經驗之談。
一般來講,稀爛這個詞總代表了些不太好的狀態,比如吃壞了肚子后的反應,比如神情萎靡時的表現,還有關鍵時刻的的疲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都足以讓人痛恨稀爛這個狀態。然而當某些肉類被形容為烹制到稀爛時,這個詞頓時煥發出勃勃生機,畫面感十足,能讓人立刻從文字里讀出口水,接著在口水中面前就多出了一碗白米香飯,最後在想象中就開始了大塊朵頤,吃得是酣暢淋漓不亦樂乎。
這樣的描寫,在西門慶小時候喜歡看的唐宋小說里倒是最為常見:馬二先生在蘧公孫家做客,上來一碗香噴噴的煮雞,一尾煎得焦黃的半尺鯉魚,一大碗煨到稀爛的豬肉,這胖大先生連吃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吃得乾乾淨淨,裡面聽見,還又添出一碗來。還記得每每看到這裡,年幼的他都禁不住口角生涎,恨不能依樣弄上一桌,吃他個痛快。一般在這個時候,主人在灶房裡也就會快做好了飯菜,年輕的兒子也就跑過去幫忙,趁著那菜還在鍋里的時候,就先拿筷子挾了一塊放進嘴裡,吃得很香。然後他就會發現,其實那幾味菜里,除了魚之外,只怕都是燉作了稀爛的,不然那位胖大先生怎能吃得這般許多?
思緒再一次回到眼前,碗里的鴨肉已經燉得稀爛,提起腿骨輕輕抖抖,肉便脫骨而出。唯一的缺點是鴨子大多太肥,總有層一指厚的肥油漂浮在表面。聽說江南地方的豪富大戶人家若是不喜油膩,便會將燉好的鴨子連盆放進冰窖,待肥油凝結成霜后颳去即可。
「這是何等奢侈的享受啊!」
西門慶微微嘆了一口氣,他家雖然也算一方土豪,但是畢竟還沒奢靡到備有冰窖的地步。他抬起頭來,一群北飛的大雁在正上方的天空中飛過,劃出了一個長長的「一」字。
一些時rì之前,chūn風中忽然有了冰裂之音,河狸準備入水;一些時rì之後,大雁北返,路過了甘棠頭上的天空,它們的翅膀上,滿是鄆州府chūn天潤濕的雨水。
莫名的,吃著鴨肉米飯,西門慶就想起了鄧老漢的意外逝去。
是的,他的人生卑微而又尋常,就像是一顆最為普通不過的塵埃,隨風而來,接著又隨風而逝,好像一點的痕迹都不會在這個他曾經生活過的世界留存。
但是,西門慶見到了鄧老漢那六十多歲已經衰老得如同百歲老嫗一般的老伴,兩個人的兒子已經在多年前就早已死去,只留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孫子。
西門慶仔細觀察過這個年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破爛的衣裳,渾身上下都是髒兮兮的,故作鎮定的面容掩蓋不了他對這個突如其來噩耗的無助與悲傷,在那一對冰冷的眼眸之下,西門慶看到的分明是一個少年對整個世界的深深仇恨。
西門慶無從猜測這個小孩的內心到底是在如何思考,他也猜測不到這個少年以後的人生軌跡會怎樣發展,xìng格怪癖與時不合,或者是暗自隱忍圖謀報復?也許在許多年以後,他會成為宋江方臘一樣的人物,拉開這個看似龐大國家走向毀滅的導火索;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也會逐漸被世事磨平稜角,即便心懷巨大仇恨,卻也不能改變些什麼,最後只能泯然眾人,甚至和他的爺爺一樣,有一個看似普通的人生,死於某一項微不足道的事情之上。
西門慶突然覺得有點累了,他停止了扒拉米飯,把手中的白瓷碗放到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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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西門慶年紀很輕,即便不說在這個世界只有十七而已,就算是在千年之後,他也依舊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西門慶本來覺得自己正處在在他一生的黃金時代,有著好多奢望。想愛,想吃,想和很多很多女人做.愛,想要到自己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闖蕩,想要zìyóu自在地生活,想要實現他那看起來很是可笑的遠大理想,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彩。
可是在這個時候,吃過了很是美味的鴨肉飯,他尚且不忘對過來替他端去飯碗的秀秀輕輕說了一聲「謝謝」,他看到那個白sè瓷碗外面有著拙稚的粉sè荷花圖案。可是他真的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疲憊與無奈,真真切切卻又揮之不去的一種無力感。
努力了接近一個星期,最後的結果卻仍然只是姓孫的靈前祭拜,並賠償燒埋錢五十貫,當然,這筆錢一大多半還是由陽谷縣衙墊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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