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太和三十三年,冬夜。
靖州城,玉溪鎮,長寧街。
寒風摧枯拉朽的肆虐過大興王朝這個偏遠小鎮,夜色似墨汁一般濃郁。
長寧街一片昏暗寂靜,只西街街尾,一戶門戶老舊,屋舍破敗的小院門口掛了一盞燈籠。
寒風不知疲倦的打在燈籠上,直把上頭的桑皮紙吹得簌簌發響。
「呼呼,呼呼......噗嘭。」
又是一陣風來,有些年月的桑皮紙終於支撐不住了,伴隨著一聲「噗嘭」聲,桑皮紙破裂,裡頭的燭火一下便熄滅了。
「吱呀。」
老舊的木門由里被打開。
顧昭手撐著門栓,從門后往外探出頭。
順著簌簌的破紙聲,她抬頭看了眼燈籠,視線又落向一片發黑的長寧街。
片刻后,顧昭抿了抿唇,轉身回了屋裡。
等她再出來時,手中已經提著一盞新制的宮燈。
燈籠是兔子模樣,白毛大耳小短腿,眼睛的地方用硃砂細細勾勒出紅眼。
橘黃的燭光從兔子的胖肚中透出,瞧過去倒是有幾分可愛童趣。
顧昭將兔子燈往地上一擱,搬了張小杌凳坐下。
風吹得她有些發冷,顧昭忍不住將手腳往大襖子里縮了縮,一雙澄澈分明的眼睛盯著兔子燈,神情有幾分出神。
都說歲月如梭,此話當真不假!
不知不覺,她在這具身子中清醒,已經月余的時間過去了。
上一輩子的記憶就像是隔著水幕一般,影影綽綽的看不清記不得,在她最後的記憶中,自己是渾渾噩噩,漫無目的的遊盪著。
抬眼所見皆是暗沉的灰色。
沒有光,沒有色彩......那是亡者的世界。
還來不及惆悵,亦或是已經不會惆悵,突然,她恍惚的心神被一道悲愴的哭聲驚醒。
毫不誇張的說,那道哭聲就像是一道驚雷,石破天驚一般的落在了她的耳邊。
那一剎那,她彷彿看到了花開,聽到了冰裂聲......順著心底的聲音,她回過頭,想要過去看看。
是誰,是誰在哭,哭的這般傷心,這般怨恨......又這般無力。
難得的,她心裡有了好奇。
就這樣心神一動,等再睜開眼睛,她便成了玉溪鎮顧家的顧昭。
......
冬日的風還在不知疲倦的吹著,顧昭低頭看了看手邊的兔子燈,待確定上頭的桑皮紙還□□的護著中間的燭燈,這才收回了目光。
今日是元宵佳節,在玉溪鎮小兒有提燈夜遊的習俗,這盞兔子燈,是顧家為顧昭準備的。
想到這,顧昭又愛惜的摸了摸兔子燈的大耳朵。
……
灶房裡,老杜氏又往爐膛里添了根柴火,隨手拍了拍手上的黑灰,這才起身。
透過窗欞,她看到院門口坐在杌凳上,徑自發獃的顧昭。
老杜氏眼裡閃過一絲憐惜,長長的嘆了口氣。
她家昭兒是個苦命的孩子,爹早逝,就在上個月,連相依為命的娘也改嫁了。
這孩子打小性子沉悶,有什麼心事都愛憋在心裡,許是因為媳婦改嫁這事,她心裡難受得很,當日夜裡便發起了熱,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的,嘴裡也是喊著爹和娘。
他們找了大夫,大夫說是思慮過重,傷到了心脾,要是那一夜挺不過來,人便沒了。
都說病敗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此話當真不假。
那惡疾來勢洶洶,說句不吉利的,那時,瞧著床榻上小小隻的人兒,她和老頭子都不抱希望了。
她老太婆這輩子苦慣了,兒子死了,女兒一聲不吭跟人跑了,至今沒有一絲音訊,現在媳婦也改嫁了,就連唯一的血脈,眼看著也要沒了。
那一刻,她的心是真的痛,也是真的恨。
蒼天何其不公。
她家昭兒還這般年幼,自小沒爹的苦日子過了十年,還沒有過一日痛快的日子,就又要結束了。
她老婆子恨啊!
她老了,不怕死,但是她的昭兒,她的昭兒還小啊。
萬幸,最後上天還是聽到了她的祈願,留下了她家昭兒這條命,也為她和老頭子留下活命的想頭。
想到那時的兇險,老杜氏心裡還有幾分的酸澀。
……
又看了一眼坐在門口杌凳上的顧昭,老杜氏將大鍋蓋蓋上,走出灶屋來到她身邊,輕聲道。
「昭兒,怎麼坐這兒了?」
「來,外頭風大,跟奶奶到灶屋去,那兒暖和。」
「一會兒奶蒸個蛋,奶和你說啊,那可是好東西,早膳吃一碗蒸蛋,那一整天都有勁兒呢。」
老杜氏拉著顧昭就要起來。
顧昭抬起頭,「奶,我在等阿爺。」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邊的燈籠往上提了提,示意老杜氏抬頭看上方,這才繼續道。
「屋外的大燈籠被風吹壞了,夜裡風黑,阿爺回來該看不清路了。」
老杜氏順著顧昭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自家門檐下的燈籠已經被風吹破了一個大口子。
老杜氏當即就心疼壞了,「哎喲喲,怎地就破口了,這麼大一個洞!」
像他們的這窮人家,便是一根一線也是珍貴物,老杜氏多瞧了幾眼,連忙收回眼睛,不忍再多看。
真是痛煞她也。
顧昭連忙開口安慰道,「阿奶別急,等天亮了我去李叔那割兩刀桑皮紙,再煮點糊糊,回頭咱們粘一粘,修一修,這燈籠就又能用了。」
顧昭口中的李叔以前是個貨郎,隨著時間的流逝,再加上他的勤勞肯干,現在已經是擁有一間雜貨鋪的店家,在長寧街大小是個能耐人。
顧昭雖然才醒月余時間,前些日子又都在床榻上度過,但因著她有原身的記憶,再加上自己多留心,該知道的事情,她也都知道。
像雜貨鋪這地方,老杜氏向來是不愛去的。
聽說,她本該有個大姑媽,大姑媽是她爹的大姐,比她早逝的爹大五歲。
大姑媽年輕時生得十分貌美,也不知道怎麼的,有一日居然跟著一個貨郎走了。
這一走便是十五年沒有音訊,是死是活,顧家人全然不知。
顧昭這個身子才剛滿十歲,這大姑媽她沒有見過,只是在長輩的隻言片語里聽聞過。
也因為這事,老杜氏向來不愛和貨郎說話。
尤其是這兩年,隨著她的年紀大了,那性子更是怪,便是連老街坊的李叔,因著他是貨郎出身,老太太也不愛上他那,往常都是顧昭在跑腿。
聽到顧昭這話,老杜氏無奈的嘆息了一聲:「成吧,只能這樣了。」
「昭啊,一會兒你來我屋裡,奶給你拿點銅板,今兒元宵,咱們今日吃點好的,上次年裡的肉還剩一些,去了雜貨鋪,你帶些大醬回來,晚上奶給你包肉湯圓。」
顧昭:「哎!」
既然要重新糊燈籠,自然要將燈籠摘下。門檐下的燈籠掛得比較高,顧昭嘗試了下便放棄了,回頭沖老杜氏開口道。
「奶奶,這燈籠,等天亮了,我去隔壁借個木梯再拿下來。」
老杜氏擺了擺手,「借什麼木梯,等你阿爺回來了,你給他搬張板凳,咱們叫他踩上去,這腳一踮,燈籠不就拿下來了。」
顧昭沉默。
她這阿爺雖然瘦削,但個子是真的高。
老杜氏提起顧老頭,瞧了瞧天色,不免又嘮叨了幾句。
「今兒真是怪了,都這個時辰了,天色還昏暗著,往常該天亮了。」
「你阿爺也真是的,都這個時辰了還沒有到家。」
「興許有事耽擱了。」顧昭沖老杜氏笑了笑,替自家阿爺說好話。
院門口風大,老杜氏接過顧昭手中的兔子燈,將它往門邊隨手一掛,牽起顧昭的手就往屋內走,聽到這話,一邊走一邊嘟囔道。
「這老頭兒能有什麼事?」
「別是去你趙叔那兒喝酒就成。」
顧昭知道趙叔,他是和自家阿爺一起當值的,單明一個刀字。
說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顧昭和老杜氏往灶屋方向走去時,院門口傳來一陣的動靜。
顧昭和老杜氏回頭看去,只見方才她們念叨的顧老爺子顧春來正背著手往這邊走來,和他一起的,還有方才提及的趙刀。
「阿爺。」顧昭幾步走了過去,接過顧春來手中的燈籠。
顧家祖上往上數三代都是做更夫的,顧春來手中的這盞燈籠更是傳了許多年。
顧昭小心的把持著燈柄,許是年代久遠,烏木的燈柄入手溫潤,細細摩挲似還有絲溫熱。
燈籠是細木做的支架,和家裡燈籠的桑皮紙不同,這盞宮燈是六麵糊絹。
橘黃的光透過紗絹,將腳下的這片土地照得很清晰。
在宮燈的燈柄處,一口暗沉發黑的銅鑼用紅繩扎著垂墜著,瞧著並不顯眼。
顧春來從腰間摸出大煙斗,往裡頭塞煙絲時不忘交代顧昭,道。
「昭兒,打點熱水將這家什擦擦,也不知道今兒是怎麼回事,這燭火的灰真大,燈上的絹布都被薰黑了。」
顧春來瞥了一眼自家老伴,只敢不輕不重的埋怨一句,「肯定是你奶奶貪便宜,這次買的蠟燭劣質。」
老杜氏眼裡冒火:「死老頭你渾說啥!」
這蠟燭一直都是一個地方買的,夜裡打更夜色昏暗,全賴一盞好燈才能看清路,她昏頭了才會在這種地方節省銅板。
顧春來縮了縮頭,不敢再說話。
顧昭:「哎,我這就去。」
她一邊往灶間方向走,一邊低頭看手中的燈籠及銅鑼。
宮燈墜著銅鑼和梆子,意外的卻不重,果然,燈面的絹布上已經有煙氣熏過的痕迹。
突然的,顧昭凝神。
她的手指從在煙氣薰黑的燈面上拂過,幾道細如髮絲的灰霧被她掐在手中。
顧昭看著那似蛇般亂扭的灰霧,沉默了。
這又是什麼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