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一(9)
阿希爾德說他生了一顆蛋。
魔女將這句話從唇齒流向喉嚨,一瞬間,腦海中的無數想法如同蒲公英的種子灑向心頭,曾經小時候,媽媽就向她解釋過孩子是如何出生的。
例如她,就是身為廚師的人族父親做了一鍋非常好吃的燉煮亡靈咕嚕頭,吸引了她的魔女母親駐足品嘗,這才有了她。
魔女們一生居無定所,四處漂泊,一旦遇到心儀的伴侶,才會停駐腳步,同對方長年累月地嘗試相處,最後看心情與伴侶誕下子嗣。
而每隻魔女只能有一個孩子,孩子誕生后還會消耗她們的心神,佔據寶貴的魔葯研究時間,所以她們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輕易不會允諾後代的出生。
可是,明明昨晚她和阿希爾德還去夜市大吃大喝,在彩虹船上寓教於樂,今早小黑龍穿上她的蕾絲紗裙,魔女將它渾身親了個遍,也沒能感覺到它肚子有任何微凸的違和地方。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是怎麼做到生下這樣一顆白白胖胖的魔女龍蛋的?
「莫非是有感而孕?」
魔女思索道。
但這也不對,阿希爾德是雄性黑龍,爪強尾壯,不是那些倚靠虛無縹緲的預言,下一秒就在聖堂產子的神系種族,他是一頭巨龍。
巨龍是必須通過和伴侶結契后,才能孕育後代的奇妙生物。有時候他們的一顆蛋要上萬年才能孵化,這是寫在法蘭魔法生物課本的重要知識點,雖然經常在這種無聊課上打盹,魔女倒不至於連它都不知道。
那麼,她和他明明還沒有結契,他到底是怎麼懷蛋的?
「阿希爾德,」魔女神情嚴肅地問男友,「這顆蛋是從哪裡來的?它真是我和你的孩子嗎?」
陸茜倒不至於懷疑伴侶的忠貞,認為他背著她偷腥,只是,說不定它是阿希爾德為了逗弄她,去附近哪窩鴦鳥魔的巢穴里偷叼來的大白蛋。
沒受精的蛋還好,若是受精蛋,那些脾氣狡詐又暴虐的鴦鳥魔獸說不定會追著他們啄一整個學期,別看它們身形嬌小,鳥喙上可是塗滿了毒汁;況且就算是為了玩樂,當偷蛋賊偷走其他父母辛苦生下的後代也是不對的,必須讓他儘快還回去。
而若這真是他們倆的蛋……
魔女抿緊嘴唇,那她就要當媽媽了,這可是一件史無前例的大事件!
「……」
阿希爾德本想一五一十向魔女解釋系統和詛咒生蛋的關係。身為被父親晉獻的祭品,因為那位魔鬼希望他在人間大肆殺人,盡情屠戮,所以詛咒最濃烈的地方寄生於他的銳爪之上。
這顆蛋是他今早從右手心誕出的,上面的怨毒之氣被他用一層潔凈的光魔法遮掩,他是打算將它當玩具,給茜茜上學的路上解悶;可看她這幅嚴陣以待地握緊了雙拳,小肩膀發顫,貓瞳瞪圓的可愛模樣,黑龍語氣一頓,「其實……」
魔女死死屏住呼吸,「其實?」
隨後,她見黑龍同樣肅起神情,龍翼微收,他語氣放輕說道,「是的,茜茜,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
「孩子正是這顆蛋。」
「呼……」
第二隻靴子落下了,真相毫不令她意外!
聽到黑龍的回答,魔女呼吸驟停了半響,隨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裡這顆胖乎乎的大白蛋看了一會,最終,她的視線移向黑龍。
「這麼說,」她說,「之前也不見你肚子鼓起來,是因為巨龍的懷孕期很短嗎?」
不愧是智慧的小魔女,到這種時候了還在質疑他;阿希爾龍不動聲色,他翻了個身,將魔女和蛋載到微微鼓起的粗壯龍脊之上,不讓她觀察到他的表情,避免露餡。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顯然,我剛才說了和綁
定我的那個系統有關。」
「綁定你的是戀愛系統,但我和你的熱戀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不需要其他點綴,就已經足夠圓滿;而戀愛的盡頭就是生蛋,於是當換做我綁定系統,它就成了【生蛋系統】。」
黑龍邏輯縝密,他重新定位了生蛋系統的意思,告訴她的理由近乎毫無漏洞可言。
「……!」
龍背上的小魔女顯然受到了巨大的常識衝擊。
她一動不動地跪坐在男友如小山般高聳的龍脊上,預習的魔葯課本收起來了,冒著熱氣的紅茶也不喝了,整隻魔女正襟危坐,連兩隻小耳朵都支棱起來,這幅樣子簡直像在金院長的機械爪煉金課堂,生怕錯過一個難懂的知識點——
「可是,阿希爾德,」她困惑極了,魔女對兩個生物之間生孩子的豐富了解,僅限於要先煮一鍋亡靈咕嚕湯勾引對方,「教科書上不是說,巨龍不是要結契后交尾,才能生下後代嗎?」
她追問道。
陸茜回憶著兩人彼此的親密行為,阿希爾德總喜歡喝她的水,每次都要舔很久;他們晚上時常睡在一起,頭挨著頭臉貼著臉;每天都要親親很多次,他還喜歡趁她睡著偷親她的腳脖子……
——還有阿希爾德說她的生長期到了,這些再加上系統的能量,就能越過常識,讓他懷孕,讓蛋被他生下來?
「我想是的,」黑龍一本正經地回道,「真是個神奇的系統,不是嗎?」
茜茜那副膽戰心驚的小模樣簡直可愛到讓他想停下飛行,乾脆找個龍的巢穴,含著她,親上她一整天。
大黑龍搖頭晃腦地咧開龍嘴微笑,這種時刻要忍住不笑出聲真是令他為難。
「我不久前完成它要求發布的任務一內容,讓我收集你的睫毛眼淚,」他半真半假地告訴魔女,「令人意外的是,完成後我就有了蛋,它甚至縮短了我的孕期;一天之內,也就是今早,便讓我們的孩子誕生了。」
「所以這顆蛋你喜歡嗎,茜茜?喜歡我就開始孵化它。」
阿希爾龍問她。
陸茜:「……」
顯然,「我們的孩子」這個詞深深刺到了魔女的神經。
「我,呃……」
魔女想,她自己還是個學生,沒有那麼多金錢和精力撫養後代;當初媽媽生她也是考慮了很久,和爸爸攢夠了錢才使她誕生的!
陸茜一直認為生育後代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需要慎重抉擇,考慮時長最好以百年起算。
但阿希爾德也絕非故意懷蛋生蛋,他自己都說了,一切的發生如同龍捲風般迅疾,他產下這顆蛋的時間還很新鮮。
魔女是被系統綁定過的人,對這樣強買強賣的套路,其他人不了解,她難道還不清楚嗎?
——這完全不能怪他!
「你,」她皺起眉,手指輕敲蛋殼,似乎在檢查裡面的生物是不是活物,「讓我考慮一下孵蛋的問題,待會再知會你。」
大黑龍聽到她的回答,渾厚的胸腔發出一聲短促的赫笑。
凡事都必須較真的魔女,她真是時時刻刻都很可愛。
「好的茜茜,」他微笑著說,「那你慢慢考慮。」
……
黑龍又繞著美麗的自然村鎮和集市風景多飛了幾圈。
快到學校了,阿希爾德覺得也差不多到了停止逗弄小魔女的時候。
茜茜有時候真的很單純,只要舉證糾不出大錯,親近之人說什麼她都會相信,總是依賴直覺和嗅覺處事,從不懷疑對方。
所以她曾經才屢屢被騙。比如那包糖果,她沒想到經常買她魔葯、還會撫摸她腦袋的「友善」村民,居然會下毒害自己,這才毫不猶豫就吃下了他送的糖。
阿希爾
德聽完系統的回憶后,他實則思考了很多事。
他從未想過要糾正魔女她的性格,也不認為善良是一種錯誤;但如她所說,他們總會有一天離開學校的安樂窩,她一心渴望今後努力工作,靠她養活兩人的家,那麼偶爾在這方面鍛煉一下她的判斷力也不是壞事。
出於這個目的,他才改變了以往的相處風格,準備換一種方式改變她對熟人的過分輕信,比如在系統綁定的事和她繞圈子,不過這要慢慢來。
「茜茜,其實有關這顆蛋——」
即將飛到比拉索的城堡,這隻漆黑的巨龍收整羽翼,帶起一陣劇烈的颶風,準備向她坦白自己的謊言了。
這時,周圍有隻螳螂鳥恰巧經過,被凜冽的狂風席捲,它啪嘰一聲掉落在龍背,又被心情正緊張的魔女隨便捏碎頸椎,一口塞進嘴裡,鋒利的螳翅差點割到她舌頭。
「唉喲!」
沒注意把螳翅咽下,魔女下唇被劃破了一點,聞到她的血味,黑龍立刻找了個空地,盤旋著急停而下。
「嘴巴有沒有事?」
降落到地面的大黑龍第一時間轉過頭,看魔女小心抱著那顆蛋,他心中又好氣又憐愛,準備告訴她實情。
「我剛說孵蛋的事,是跟你開玩笑的,茜茜。」
黑龍說。
魔女舔舔唇,她抬眼看他。
「如果你不喜歡它,親愛的,直接吃掉它吧,還能為你補充營養。」
心愛的人一受傷,哪怕只是嘴巴割破了點,阿希爾德就頓時沒了好心情,也不想繼續說謊鍛煉她了,他告訴她實情,「這顆蛋是假的。」
「而且關於後代,我們現在還年輕,太早要蛋也不合適,近千年內我並無孵蛋的打算。」
「……不要!」
魔女一聽伴侶提議要把他們的孩子吃掉,讓她補充營養,她壓根顧不上聽後面的話,立刻緊張地直起身體,拎起魔法掃帚使勁敲了巨龍的大腦袋一下。
「嘶,茜茜!」
黑龍雙爪抱著頭,他委屈地叫道,「你怎麼打我呀?」
而令他更驚訝的是,魔女不光敲了自己的腦袋;緊接著,她居然一下子爬到他的頭顱上方,像坐滑滑梯一樣從光滑的犄角滑下,一口氣滑到他藍色滿月般的巨大豎瞳旁。
「我已經考慮好了,」魔女舉起它,讓他近距離好好看這顆胖蛋有多可愛,她語氣鄭重地說道,「既然你已經生下了它,那麼我就會負起責任去養!」
知道巨龍們都有吞食後代的惡習,她強調著,「雖然這是你隨隨便便生下來的孩子,阿希爾德——」
她語氣嚴厲地說,「可是既然生下了,我們就要對它負責,絕不可以隨便吃掉它!」
「那你哪兒來的錢和時間撫養?」
黑龍挑眉問她。
「起碼錢我大把大把的有!」
魔女如此答道。
語罷,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將蛋放好,摘下防風小兜帽,抖了抖,一堆令人眼花繚亂的銅幣叮叮噹噹地落下——
對她拿得出幾枚銅幣這件事,阿希爾德並不意外。
可接著,魔女又脫下自己的兩隻靴子,從裡面磕出了不少銀錢;甚至撈起書包里看似空蕩蕩的魔藥瓶,她一一打開它們,當著對方的面抖落了許多銀幣,甚至還有金幣!
「……」
這難得的大場面令黑龍不禁驚訝地蹙起眉頭。
他以為對茜茜的私房錢有多少,自己早就瞭若指掌,沒料到她居然背著他還藏了不少?
「看見了吧,反正錢方面你不必擔心,」魔女光著腳站在龍臉上,她胸有成竹地說道,「我已經攢了很多,足夠將它撫養長大!」
「至於精力,
」她用腳趾親昵地夾了夾黑龍的細長鬍須,令巨龍渾身莫名戰慄了一下,「我們可以請蘿比家的小兔子幫忙,有償支付報酬;她有一百隻左右的表親,很多兔都在勤工儉學,會有時間在我們上課的時候幫忙帶蛋的。」
還可以順便為蘿比減輕負擔,魔女想。
到了冬天,獸人幼崽很容易腹餓,蘿比最近經常在煩惱弟弟妹妹們過大的食量,家裡的胡蘿蔔田和南瓜地里的糧食都不夠吃了,她本想把這些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用來買些麥草和苜宿草,偷偷去喂兔子的。
「……」
見魔女如此積極,還把自己在他不知情時私藏的銀錢全部上繳,黑龍沉吟片刻,他總算微微頷首。
「好吧,」他沒有糾正她以為幾十枚金幣就能撫養一個孩子長大的錯誤概念,也沒告訴她這點錢只夠買幾箱寶寶的魔法紙尿布,「既然茜茜你這麼想將它孵化出來——」
他允諾道,「那這顆蛋,我們就來撫養它吧。」
--
已經說好了對詛咒之蛋的處理方法,來到學校,阿希爾德先將它的事拋在一邊。
他按照兩人的魔法契約,把自己變作黑龍耳環,掛在了魔女的耳廓上。
「今天我是你一個人的使魔,」他說,「有事就敲敲我的尾巴,我會滿足你的任何願望和要求,知道了嗎?」
「知道了。」
魔女還在為男友生蛋和答應孵蛋的事情感到興奮。
「我去圖書館借些書查查資料,」陸茜在校園滿是長蔓草的小徑走著,她聲音輕快地對耳環說,「真好奇我和你會孵出什麼樣的寶寶,從來沒有具體的教科書寫過此類案列。」
——如果它有毛茸茸的尾巴就好了!
等系統睡醒了,她還要再參考參考它的意見,它活了那麼多年,見多識廣,一定知道答案。
魔女憧憬地想道。
而阿希爾德打定了主意,這次一定要讓她受挫,明白親近的人之中也有惡龍。
他不介意當這個使壞角色,再說,難得見她對魔葯之外的事升起強烈興趣,他也想挫敗對方的積極性,反正他可以將詛咒之蛋變成她最不想要的生物,比如沒有尾巴的禿鷹。
「你去查混血生物的科普讀物,尤其是薇薇安·懷特女士寫的,她是位研究異種生物後代現象的大學者,」黑龍耳環指導她借閱哪些類別,「在第四圖書館的a室十二區,到了后直接讓館員幫你拿。」
因為好奇自己以後會和魔女生出什麼樣的後代,他很早就看完了相關的書籍,十分清楚純血魔女和純血巨龍的孩子究竟為何物。
不過看樣子,魔女似乎更樂意裡面孵化出一隻毛茸茸的巨怪,於是他什麼都沒說。
一時的玩笑話竟被當了真;整個上午,阿希爾德看到她借閱了各種圖書館有關書籍,興緻勃勃地一頁頁地翻閱,想了解自己和巨龍誕下的後代會是什麼樣的奇特生物。
魔女甚至告訴他,今天是她記憶中濃墨重彩的一天,可以算作他任務的回收項目,阿希爾德本該覺得愧疚。
可一想到那包差點殺了她的劇毒糖果,系統的話反覆在他耳邊迴響,他的心便罕見硬得像石頭,連一點愧疚的想法都升不起來。
「……」
一定要茜茜知道有壞人在身邊作惡,他想,似乎現在學校里大家都不願意當欺負魔女的惡人了,看到她只會傻笑和「嘿嘿嘿」,然後投遞零食,這會完全慣壞魔女小貓的。
所以惡龍角色也只能由他擔任,他甘願這樣,反正最後茜茜也不會討厭他,她很愛他,對他最生氣的表現,也只是會把他揍得滿頭包。
……
臨到了中午,準備吃飯的功夫,魔女剛合上書本,就見銀龍跑到a班的教室
,手裡還拎著一大筐奇怪的小生物。
「小魔女寶寶,這個給你!」
她說。
瑟奇拉提的東西看著就很新奇,是一群在籠子里互相噴火的焦糖色小鴨子,鴨尾毛絨絨的,毛髮黑得發紫,魔女從沒見過這樣皮膚漆黑的有趣生物。
這頭大大咧咧的巨龍總能拿出一些神奇的東西,比如最初的銀龍秘葯,看到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就想吃是魔女的傳統,陸茜盯著它問,「這是什麼?」
「沙漠小炭鴨,捏一下它們的尾巴,它會朝自己噴火,很快就能熟成一隻烤鴨。」
身形高挑的女騎士晃了晃手裡的籠子,她很大方地說道,「不是說去你家做客需要進供祭品嗎?」
上次從魔女的樹洞離開后,瑟奇拉總覺得不甘心,這是她第一次沒大吃大喝就灰溜溜地離開別人的家,回去后還腹瀉了一整夜。
於是她痛定思痛,決定再去一次,這次她必將吃空魔女之家!
「對了。」
銀髮女騎士似乎還想說什麼,她先將沙漠鴨籠放到魔女的課桌上,隨意招招手,吵鬧的巨大鴨籠瞬間變成巴掌大小的迷你籠子——看得出她雖不學無術,但魔法天賦也很強盛,完全繼承她的母親。
處理完鴨子,她隨意掏出懷裡的幾個魔藥瓶,將其丟到魔女的桌上,「小魔女,我問你,你是不是又開始偷偷向我的粉絲售賣這些愛情媚葯了?」
瑟奇拉丟出來的爆粉色魔藥瓶底印著【製藥-親身實驗,改良高品質保證,效果極火辣,想二次購買請聯繫比拉索年級系班-有問題無條件退貨】的字樣,即便打了馬賽克,她也猜得出來是誰製作的。
「這是改良版的?你和阿希爾德試過?效果有多火辣?」
她問。
聽到她的提問,魔女立刻尷尬地低下頭,沒想到打碼到那種地步,還更換了文字的順序,銀龍仍能發現賣葯的人是她!
「……」
原來茜茜的私房錢是這麼來的,難怪她在他身上試驗愛情魔葯那麼積極!
而掛在她耳邊的黑龍耳環眨了眨眼,他終於知道了令自己困惑整個早上的一大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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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奇拉不光是來繳納參觀的耗子費和詢問愛情魔葯的藥效,她臨走前丟給陸茜一枚魔法水晶路標,「那傢伙說等你下課在這個坐標位置等你,這裡比食堂更安全。」
陸茜從她隨便的語氣里判斷出「那傢伙」應該是斯特恩騎士,對方大概是要詢問賢石的事。
等吃完飯,她捏破水晶,經過空間位移到達目的地后,魔女發現斯特恩定下的坐標是比拉索的梅花鹿湖,位置很偏僻,的確是個平日極少有學生前往的地方。
這裡之所以叫梅花鹿湖,是因為附近飼養了許多食人肉的花鹿魔獸,它們有著大大的,色澤紅亮的圓潤眼睛,矯健優雅的四肢,還有滿口能輕易刺破人喉舌,如吸血鬼般的雪白獠牙。
陸茜到的時候,看見一個身姿高大的紅髮騎士正站在冬日結了冰的湖面靜靜佇立,身邊圍繞了不少滿嘴涎液看著他,躍躍欲試想撲上去、可忌諱他一身武者劍氣的花鹿魔獸。
然而當魔女一走過去,這些小鹿聞到她身上的氣息,頓時面露恐懼,嘴裡發出「呦呦」的瑟縮驚叫,沒過一會,便成群結隊,呼朋帶友喊著同伴瘋逃而散。
魔女:「嘁。」
「魔女小姐,」紅髮騎士看見她走來,先是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準備直接進入話題,但他很快發現附近對自己垂涎三尺的小魔鹿一見到魔女便被嚇跑,便奇怪地說道,「這些鹿……它們好像在害怕您?」
這是為什麼?明明魔女看著小小一隻,也沒有什麼威懾性,她怎麼會惹鹿害怕?
「我
不知道呢。」
魔女站到他旁邊,踮腳張望裡面的冰魔魚,這些魚做成生魚片滋味非常鮮美,她想。
一來到這個熟悉的湖邊,陸茜就不禁想起從前剛入學,比拉索允許她在附近的湖畔旁搭帳篷睡覺,放學沒事就可以在這裡獵鹿釣魚的快樂。
可惜後來這邊的肥美小鹿差點被她吃光,當時的班主任將她叫到辦公室,抱歉地說她以後不能在學校裡面捕獵,會造成生態滅絕,她只好去附近的森林住,「可能是偶然吧。」
她回答道。
陸茜目光隨意掃過結了冰的湖面,裡面的寒冰魔魚本在恣意翔滑,優雅地甩著魚尾和舞伴翩翩起舞;然而當其中一條無意間看到了這隻駭人魔女的倒影后——
「她來了!是那個魔女來了!跑,快快快跑!!!」
這幫滑冰魚群頓時慌亂得如同世界末日降臨,各個用魚語相互傳達著避難的消息;許多老魚瘋狂用自己的魚鰭和魚尾砍開厚厚的冰層,拱著幼苗魚寶寶,讓它們先逃,一時間,那擁堵的場面如同捅了大魚潮般精彩。
很快,原本熱鬧的湖畔變得冷冷清清,鹿沒了,魚也都沒了。
斯特恩:「……」
好歹也是寒冰系的巨龍,他當然聽懂了魚群驚慌失措的罵街叫喊,紅髮男人意外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嬌小魔女,沒想到她居然有這樣赫赫在外的威名。
不過,他想,自己對魔女小姐的一切了解,都不過出自旁人的三言兩語罷了。
他早就發現,她和他所想象的性格差距極大,他對她的許多印象,也不過是他非常狹隘的個人腦補,真實情況與想象實則千差萬別。
「阿希爾環,阿希爾環,」而趁騎士出神想其他事情的時候,魔女小聲對自己的小黑龍耳環說,「這裡也有我很美好的記憶,我經常在這裡釣魔魚,你現在又多了一個回憶碎片,記住了嗎?」
黑龍耳環抖了抖尾巴,表示知曉。
「斯特恩先生,取出魔石后,您感覺好些了嗎?」
等斯特恩回過神,魔女適時問道。
「……」
紅髮騎士偏過頭,他本想回答那句「從未有過的好」,可沉默了半響,他卻說,「其實是有一些不習慣的。」
魔女不解地望向他,從沒聽過有人死裡逃生還覺得不習慣。
「邪祟的魔氣消失,這當然是好事,「騎士先是如此回答她。
可隨後,男人卻抬起手,他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嘆了口氣。
「只是魔石離開后,我忽然心裡感覺里空蕩蕩的,彷彿缺了一大塊東西,這顯然是情感方面的問題——」
「所以我才有些話想和您私下溝通,如果能把我的一些想法傳遞給您,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說道。
「記得您與我的第一次見面,」他不給魔女補充提問的空隙,上一句結束后,便果斷地開口講述道自己的心路,「我就對您升起了不一樣的心思,起初,我以為自己是被魅——」
「麻煩您等一下。」
他正說話的關頭,卻見魔女忽然摘下右邊的黑龍形狀耳環,抱著它使勁親了兩口,然後才清了清嗓子,她說,「請您繼續。」
斯特恩:「?」
不過他沒多在意,而是繼續剖析自我般地傾訴,「我以為我是被您刻意魅惑,可原來事實並非如此……」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心臟處,「從那塊石頭從我的心臟被摘下來后,那種每次看見您都覺得必須保護您,為您付出我的一切,甚至能為您肝腦塗地去死的強烈衝動——」
「在賢石被阿希爾德殿下挖出后,它便咻地消失了。」
他似是遺憾地說道。
「哪怕現在再看到您,
我也沒有那樣強烈的感受,雖然您還是很可愛,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但他好像也不再那麼強烈地愛她,甚至,心中那股禁慾冰冷的感覺又回歸,斯特恩說著,他呼出了一口淡淡的雪氣。
「謝謝您的誇獎。」
聞言,陸茜點點頭,她已經被習慣了誇可愛,阿希爾德說這是別人對她的讚賞,好好接受就對了。
聽到斯特恩騎士說曾經愛慕於她,魔女內心卻沒什麼觸動,她其實是個性格慢熱的人,心只被分成了三塊——阿希爾德,系統,蘿比,除此之外也沒有旁人。
「這麼說,您對我的全部好感,那些感受皆來自魔石,顯然是祂控制了您的心智。」
她總結道。
這樣想來,那塊石頭的確很有問題,聽了斯特恩的話,魔女便思索和祂有關的種種違和之事。
其實她和阿希爾德也討論過好幾回,理論上說,那塊賢者之石被黑龍王夫奪取了大塊的能量,本應剩餘的不多。
但多年來,祂分明在斯特恩這樣強大的藍龍體內,一次次被削弱邪祟的魔力,卻堅持著屹立不死。
哪怕被成年日的黑龍一爪捏碎,它也立刻復活,核能量本來就應該殘存極少,真不知道支撐著它的是什麼。
「說起來,」見魔女陷入深思,紅髮騎士等待了一會,沒有打斷她,直到她重新望向自己,他才開口,「您似乎對賢石也很了解,除了魔女的天賦以外,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曾有兩次親眼見過祂的現身。」
魔女語氣冷靜地回答他。
之前和系統交換條件的時候,她也提到過這件過往,這沒什麼好隱瞞的,都是些從前的經歷罷了。
她開始告訴露出好奇神色的斯特恩,自己的過去,或許這能幫助今天專門將她約出來問話的騎士,解答他的疑惑,也包括她自己的困惑。
「小的時候,我跟隨我的家人在整個法蘭四處遊歷,去不同風土人情的有趣村落,許多大大小小國家,我母親也是魔女,她是名很厲害的藥劑師。」
魔女說。
「小孩子喝了不潔凈的水,拉肚發燒;成人得了魔瘧渾身長滿又紅又腫的大包,哀痛難忍在地上打滾,」她重複曾經告訴其他人無數遍的話,「我媽媽只要摸一下,再看一下,就能知道要熬煮哪種魔葯幫助他們治好病痛,她非常厲害,起碼比我厲害得多。」
而且媽媽經常為那些窮苦沒錢去神殿求醫的生病村民看病,將他們治好,然後得到感激的淚水和擁抱。
那裡沒有人會鄙視她們的身份,大家都很喜歡善良魔女的存在;也沒人說她們是滅世的災星,用砸在身上很痛的硬石塊砸她,舉著火把要將她燒死,因為她吃了些豬食就把她趕到森林裡。
「後來,有一次,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魔女慢慢地說,「我們來到一個小國家的一個小村落,那裡的村民得了很嚴重的瘟病,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媽媽就決定留在那裡幫他們看病,因為她能治好這些村民。」
「但是死的人太多了,」她說,「雖然也治好了許多,但每天掩埋的屍體在夏日散發屍臭氣味很重,沒多久,就來了幾個當地的貴族官員,說這種瘟疫再傳播下去會危害到其他鄰村,必須儘快處理。」
陸茜當時很小,許多記憶已然含混不清,她只記得對方以趾高氣揚的態度跳下黑獅鷲,拔出鑲滿寶石的劍柄,上面繪有奇詭的魔鬼邪教花紋,劍光微閃,一個重病老人的頭顱直接被他砍去。
而身為主治醫師的母親當時憤怒至極,她當時還在煮葯,聞言便披頭散髮地衝過去,高聲質問他們怎麼能這樣無情,只是因為有人生病了,而且明明是能治好的病,卻要連同健康的人一起,屠殺這些無辜的生命,這分明就是故
意想要殺人——
「再之後的事情,我就不太記得了,」魔女想了想,因為屠村的人動作很利落,她只記得到處都是血,隨後,一塊血紅色的、會蠕動的石頭從屍山血海里緩緩升起,「我只記得爸爸把我放到媽媽的魔女掃帚上,讓我快點跑,接著他就沖回去找我媽媽了。」
她沒有說的部分是,她後來還是被抓到,媽媽的掃帚被折斷,那些人好奇魔女的組成,就研究她,等她逃出來的時候,內臟大失血,心臟都被捏碎了一半,幸好遇到了系統,將她綁定,救了她的性命,用能量修復她的身體,代價是她要經常陪它聊天。
「……」
那些崩潰慘叫的畫面,人間煉獄的場景在陸茜的腦海里一晃而過,隨後是校園的鳥語花香,有逃跑的利齒小鹿,和偷偷從冰湖探頭探腦的滑冰魔魚,它們都很美味,可惜學校不讓捉。
腦子裡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這一刻,陸茜忽然明白了斯特恩身體里的情感來自於何處。
「原來是這樣,」她左手敲右掌,恍然說道,「應該是靈魂,是祂吞噬過的靈魂影響了你!」
「賢石畢竟是用人的血肉組成,有時候也會有生物摻雜的靈魂混入,你身體里的那塊魔石,裡面應該有我認識的人的殘魂。」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斯特恩看到她,心裡會有那些莫名的情愫了。
陸茜至今也還記得那個村落里的那些人,他們每次遇見背著藥草回去給媽媽熬煮魔葯的她,就會停下幹活的動作,用他們毛茸茸的爪子和毛茸茸的尾巴,俯身摸摸她的頭,笑著誇她長得很像身為魔女的母親;以後也一定會成為一位善良的魔女,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他人。
魔女說完她的推理后,卻發現高大的紅髮騎士忽然異樣沉默了起來,似乎一點也不驚喜知曉了他怪異的情感來自於何,這真是奇怪。
這不是專程他要問她的嗎?還把她叫到這個令人口水直流的湖畔邊,她想。
陸茜並不知道,她方才充滿回憶的聲音,彷彿是溢滿而出的燙水,蓋住斯特恩的腳踝,淹沒了他的身軀和喉舌。
使得一種難以忍受的劇烈痛楚從這個男人的胸口迸發,這實在令他無法言語,也無法平靜下來。
「您似乎,」良久后,他才放低自己的聲音,用很輕的溫柔口吻說,「已經不太在意這些往事了,這是為什麼呢?」
「一方面是因為那些涉事的貴族都不在了,」他們好像是被法蘭特的皇帝通通殺光,和她一樣全家人都被處以極刑,「我比他們活得都長,活得都好,所以不必在意。」
她說。
「另一方面……嗯……」
魔女這時加快了語速,因為耳朵上的黑龍耳環已經哭了半天,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她的左耳流下,那些滾燙眼淚流進她的耳道,令她有點難受,想快點離開,去哄阿希爾環一下,讓他別哭了。
「我爸爸告訴我,千萬不要回頭看;因為活在過去的人,是永遠看不見未來的。」
魔女以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回答了他。
說完她簡單的過去,陸茜踮起腳,安撫般地拍了拍斯特恩的手臂(肩頭太高夠不到),「石頭的事就先這樣吧,我還有急事,你身體哪裡不舒服可以聯繫我,咱們是朋友,你來看病我打八折。」
說完,她丟下望著她離去的紅髮騎士,急匆匆地離開了。
「……」
等大步走到一顆樹葉都落光的精靈樹下,四處都是苦澀的碎橘葉氣息,魔女摘下耳環,小黑龍哭得渾身發顫,她將他捧在手心,先是親了親,然後才說,「你別哭了,阿希爾環,你哭什麼呢?」
他怎麼這麼愛哭啊!
「……」
小黑龍的尾巴一抽一抽的,阿希爾
德剋制不住地渾身顫抖,他流著眼,藍汪汪的眼眸不斷地溢出淚水,他溫柔又心碎至極說——
「我是在替你哭,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