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雙更)
楔子·一年好景君須記
二零零三年,六月,帝都。
時值盛夏,陽光炙烤著大地,柏油馬路上渡了層膠質,熱浪一波又一波的翻滾著。
向懷雪穿著身明黃色的連衣長裙,長發高束成馬尾,從帽扣里順出來。
帽子和口罩的縫隙里露出雙水潤靈動的鹿眼,百無聊賴地觀察著樹木的紋路。
-本章正在進行修文中,大概一小時后改完,本文已更至86章,不涉及榜單字數問題,如果沒看過原版的話,原版在【作者有話要說】辛苦點擊作話觀看QAQ-
她就站在不遠處的梧桐樹蔭下,等父親和母親拿完物資回來。
樹蔭濃密,陽光透過葉片,打下細碎斑駁的影,蟬都被燙得叫不動了。
遠遠望過去,大家還在有條不紊地排著隊,隊伍挪動緩慢,向懷雪提著裙角站上花壇邊緣,張開雙手,保持著平衡走模特步。
-稍後替換,作話原文,辛苦跳作話觀看-
她今年虛歲十五歲,剛剛結束減少科目到只剩下語數外三門的中考。
本就是閑不住的年紀,又被考試生生折磨了小几個,每天做夢都想著出去玩。
但向懷雪能夠活動和放風的範圍僅限於家屬院小區內部的一畝三分地。
門口的柵欄將石油機械廠家屬院和外界生生隔離開來。
父親和母親是石油機械廠的雙職工,都是地質勘探工程師。
廠里有個因公出差去廣州的叔叔返京,疑似感染了sars,目前整個小區都在被隔離消殺。
柵欄門口有警衛值班站崗、負責統計家屬院內每日所需要的物資,第二天再由卡車運送過來派發。
國營工廠的待遇沒得說,大家又都是工友,彼此相熟,不上班居家隔離。
除開對現狀憂心忡忡和擔心自己感染外,倒也沒對正常生活產生什麼太大的影響。
就是入夜後無法去院子里乘涼閑聊,小孩子沒法再滿街瘋跑,娛樂活動急劇減少。
暑假黃金檔永遠一天七集,每集中間二十分鐘電視廣告的重播看過的武俠劇。
向懷雪快要憋瘋了,她從卧室走到客廳,瞅見沙發上搖蒲扇看新聞的父親,又慢悠悠地晃到廚房,母親坐在馬紮上摘豆角。
豆角翠綠飽滿,兩邊掰斷,順著紋路撕去豆角的筋絡,扔進洗菜盆里。
不知道是樓下還是樓上做了糖醋排骨,濃油赤醬的味道透窗散進來。
醋是現在家家戶戶最多的調味料,廚房的角落裡堆積還著兩箱搶來的醋。
向懷雪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到陽台,拿了個馬扎坐到媽媽對面幫忙摘菜。
家屬樓按人頭分配,向家夫妻因為對單位有突出貢獻而多分到一間。
三室一廳,總體面積不算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廚房和衛生間都有,比起向懷雪小時候的公用廚房和衛生間的住所要好太多太多。
她對現狀已經非常知足。
少女白嫩的手襯得豆角更綠,向懷雪掰得認真。
母親抬頭,憐愛得看了一眼女兒,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安慰道,「國家危難,現在這個情況,我們應該要理解。」
向懷雪知道母親話里的意思,因為明天就是她十五歲生日。
及笄這個概念是向懷雪看《紅樓夢》時候知道的,她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偷偷摸摸地翻書,從十三歲開始就莫名得期待自己的十五歲。
父母早早答應了,等她生日時候帶她去后海划船,再去馬克西姆餐廳吃午餐,晚上允許她和秦醉出去瘋。
秦醉是向懷雪青梅竹馬的玩伴,小時候他們住在舊家屬院同一層,兩家正比鄰。
那時候向家父母被外派出國援非建設鐵路,稚子年幼,可責任在肩,不容推卸。
兩難之間秦母主動包攬了照顧向懷雪的責任。
向懷雪的六歲到九歲都在秦家度過,她和秦醉一起上石油廠子弟幼兒園、一起上子弟小學,中間三年同桌吃飯,書桌對坐寫作業,西瓜劈半拿勺挖,在打打鬧鬧得過完了童年時光。
十二年匆匆流水間,家屬院新樓建成,舊樓被拆除。
秦醉的父親趕著九十年代的下海浪潮扎猛子下去,撈得盆滿缽滿,早早在外購置了房產。
三年前重新分房時,秦母乾脆地辭職放棄了廠里的分房名額,全職照顧家人,秦家舉家搬出了家屬區。
不知是故土難離還是什麼原因,秦父買的房子離石油機械廠不算遠。
出了家屬院大門,騎車五分鐘,步行十分鐘准能到。
如果沒到,那就是路上秦醉和向懷雪又掐起來,或者跑去小賣鋪買冰棍兒了。
「我理解呀。」向懷雪柔聲答,用手肘蹭著鼻尖,反過來安慰母親講,「沒關係的,等到這個難關過去了,我們可以重新慶祝生日嘛,我已經許好願望了,就**快點兒消失,祖國繁榮昌盛。」
她講完又覺得不對勁,趕緊連著「呸、呸、呸」了三下。
明天再默許,這樣比較靈。
「我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母親和藹笑道,「你想小醉了啊?」
向懷雪登時漲紅了臉,不可思議地望著母親,她自認為自己的小心思隱藏得好,殊不知母親是如何看出來的。
被看穿后羞怯地扔掉豆角撂挑子,嘟噥講,「我要不幫你幹活了,我是壽星。」
「好好好。」母親樂呵呵的撿起她扒過半截的豆角,打趣道,「你剛剛上衛生間的時候,小醉來電話了。」
向懷雪蹙眉,「那您怎麼不喊我啊。」
母親挑眉看她,指尖戳她,笑說,「你難道還能廁所上半截出來接他電話啊。」
「……」向懷雪一噎,或許還真的行呢?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從書架上抽出本裝訂簡陋的盜版台言小說撐腮翻看。
「哎,你今天喝板藍根了嗎?」母親摘完了菜,手蹭著圍裙問。
向懷雪沖著屋外喊道,「喝了喝了。」
沒能陪女兒圓滿生日願望,母親使出渾身解數,做了滿滿一桌子菜。
松鼠桂魚刀工精湛、軟炸裡脊外酥里嫩、干煸豆角加了父親不吃的辣椒、拔絲地瓜的糖絲分明。
父親用白酒杯碰向懷雪的果汁杯,冷硬嚴肅的面容也顯得柔和許多,他獻寶似得從桌子底下撈出個盒子來,雙手捧給向懷雪,笑說,「十五歲生日快樂,我和媽媽祝你永遠健康快樂,來,你的生日禮物。」
向懷雪莞爾,從父親手裡接過禮物,直接在飯桌上拆了盒子。
盒子里躺著台相機,通身漆黑,表面是皮革質感,機頂帶著獨一無二的編號。
是一台徠卡6限定款。
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散著迷人的光韻。
向懷雪非常喜歡拍照,她總揣著父親帶回國的相機記錄下許多生活的瞬間。
這台徠卡相機,她曾經在攝影雜誌上看到過許多次。
限量發售400台,發售於日本,價值不菲。
因為貴,貴到是父母兩個人加起來小半年的工資,所以她從未開口和父母提及過。
氤氳水汽在瞬息在彌散上眼眶,向懷雪憋回去,抱著相機盒子,梨渦淺淡,和父母保證,「我會好好學習,以後考北大新聞系。」
「好啦好啦,快先吃菜,別涼了」母親打著圓場,「生日哭了的話,這一年都要哭了,你給我憋回去啊。」
飯桌上三人閑聊著家常話,燒紅的晚霞自地平線盡頭隕落。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向懷雪從椅子上彈起來跑去接聽。
那邊秦醉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傳過來,尾音拖著點兒調子,懶懶散散地,「生日快樂,你十二點從窗戶往外看,會看到我送你的光。」
向懷雪困惑的發了個語氣詞,「唉?」
秦醉那邊已經掛斷了。
「什麼嘛,不明不白的。」向懷雪小聲嘟噥著,又被母親招手喚回桌前,塞了滿滿一大口的西瓜。
特殊時期,但好在家屬院里能工巧匠多,母親輾轉幾個工友拜託到一位在蛋糕店上班的師傅,為自己做了個小小的奶油蛋糕。
明晃晃的燭火映在眼底,照亮了父親和母親和藹的笑容。
向懷雪雙手合十,閉著眼無比虔誠的許下了三個心愿。
一願祖國渡過難關,繁榮昌盛。
二願家人身體健康,和睦美滿。
三願秦醉同自己……永如今朝。
信女心愿良多,但件件不可捨棄,還望滿天神佛能夠眷顧一下。
****
飯後失去了樓下嘮嗑乘涼的娛樂活動,母親聽著評書勾毛衣,父親在書房看舊報紙。
穿堂風微涼,草叢裡的蛐蛐叫聲模糊悠遠。
向懷雪蹺腳躺在涼席上,看著窗外的夜幕想秦醉。
有好幾天沒看到他了,也不知道這人在做些什麼,十二點啊,還有三個小時才能到,明明平時十點就該睡覺了。
她漫無目的地看了會兒天,翻身下床摸出傍晚沒看完的那本言情小說。
橋段正好到男主給女主準備生日禮物那裡,女主罹患心臟病,命不久矣,作者寫男主在金燦燦的油菜花地里,給女主擺出了個心形示愛。
他們手牽著手在油菜花地里奔跑,風輕雲淡,彷彿歲月就定格在這一瞬。
結局向懷雪已經事先先看過了,是個峰迴路轉的醫學奇迹,he了。
故此沒有賺到她的眼淚,但骨子裡還是覺得很浪漫。
她是個會掛著相機走街串巷記錄下人間煙火氣、在天氣預報預告明天下雨時出門給野貓搭窩、頂著八級大風給花壇里的迎春花加固的人。
向懷雪總在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好好學習外,做許多看起來毫無意義,甚至很浪費時間的事情。
秦醉每次都特別嫌棄,又會口嫌體直的跑過來陪著她做。
F86的女主播聲線溫柔,悠悠讀著晚間來信,生物鐘讓向懷雪打了幾次瞌睡,又用食指和拇指按撐著眼皮努力保持清醒。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能夠等到些什麼,秦醉似乎是在開玩笑。
可因為是秦醉說的,所以她願意等下去。
不知第多少次耷拉著腦袋又恍惚驚醒,桌上的小鐘錶時針劃到十二,忽然有一束光,從大開的窗口落進來,斜照在牆面上。
向懷雪晃然撐桌站起來,走到窗前。
向家住是家屬院最外圍的一排,她的卧室的位置朝西,透過圍牆就能看到外面。
清寂的月色鋪滿了家屬院外的柏油路,昏黃路燈下站著個白黑褲,光風霽月的少年人。
秦醉一手鬆散的垂在身側,一手舉著強光手電筒,立在牆外,正仰頭望著自己所在的窗口,視線虛虛掃過,終於在她的臉上頓住,勾唇漫不經心地笑了下。
向懷雪住三樓,不高不低,恰好可以越過圍牆看向外面,勉強能夠借著昏黃的路燈光線,去看清這人的神情。
深夜十二點整,明月無聲。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同戰鼓鳴擂,呼吸都跟著停了半拍。
向懷雪想要大聲問,「你怎麼過來了。」
卻又憂心驚擾到其他住戶。
她眸光流轉,還未來得及比劃,就見秦醉忽然彎腰,從腳下的包里掏出個紙板,他用記號筆在紙上寫字,接著舉起來,用手電筒打亮,照給向懷雪看。
秦醉的字向來好看,和他這個人一樣,行楷鋒利。
[來,抓你的光。]
向懷雪點了下頭,秦醉將關掉的手電筒調整好角度,再重新按亮,那道光正正好好的透入她的窗沿,分毫不差。
也不知這人在暗夜裡試驗過多久,才能這樣精準無誤。
她伸出手,抓住那道光線。
就彷彿抓住了一整個年少。
也不知這人在暗夜裡試驗過多久,才能這樣精準無誤。
她伸出手,抓住那道光線。
就彷彿抓住了一整個年少。
醉只抽了半根就掐掉去收拾那堆玻璃,向懷雪闔眸,聽著玻璃渣刺耳的碰撞聲。
為了清理乾淨,大燈被打開,晃得眼皮上有光斑浮動。
彷彿2011年夏天不可逼視的太陽。
「這是張濤,新來的實習生。」秦醉溫柔的笑,側了半個身子,露出身後穿洗到發黃短袖的青年。
這個叫張濤的青年看著個頭不算高,乾瘦乾瘦的,皮膚有種不怎麼健康的蒼白,模樣倒是清秀,笑容極靦腆,還帶著幾分局促不安
向懷雪莞爾頷首,「我叫向懷雪,這麼寫。」
她拿起桌上的記者牌,又指秦醉,「他女朋友。」
接著熱情的拉開抽屜,露出五顏六色的零食,不由分說的抓了一大把往張濤手裡塞。
張濤漲紅了臉推脫,聽得出有努力規避口音,還是磕磕巴巴的講著不標準的普通話,「姐姐我不吃,你吃吧。」
「唉?」向懷雪眨眼。
秦醉擋開張濤的手,去捏她帶著嬰兒肥的戀愛,「給你就拿著,你這個姐姐零食多的是,以後缺磨牙的就來她這兒轉轉,午休時間撈瓜子,下午茶時間拿點心,管夠的。」
「不用不用。」張濤連聲講,邊說還邊往後退。
秦醉單手撕了顆巧克力喂向懷雪,回頭調侃他,「你要是再退就跳窗了,可不算工傷啊,吃你嫂子點兒零食怕什麼,來,喊嫂子。」
張濤木訥喊,「謝謝嫂子。」
午後向懷雪去給人事小姐妹分餅乾,並得到滿滿一碗菠蘿蜜的回贈,無意間看到她桌面上張濤的簡歷,因為專業那欄長的快寫滿了,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張濤是學新聞工作者指定專業出身的,雖然這專業名叫起來著實有點兒偏長了。
漢語言文學(新聞與傳播方向)師範。
非名校,但已經足夠令人欽佩,高考大省能到這裡,已經是個中佼佼者了。
人事叼著小餅乾探頭,「說起來,咱們報社這幾年對學歷要求卡的特別死,他是破例招進來的,據說啊。」
小姐姐故弄玄虛的招手,向懷雪貼耳朵過去,聽她小聲嘀咕,「據說他家裡誰,好多年前救了位業界大佬,大佬親自介紹他過來工作的。」
「……你這個據說,據說的多少有點兒離譜。」向懷雪咬菠蘿蜜,「人孩子看著就挺老實本分的。」
奈何在毒奶這方面,她一向很可以。
說完這話沒到半個月,張濤就不小心把交給他的內容拿錯,等發現后已經印刷完成,那頁只能重印、重新包裝,給報社造成了不小的經濟和人力損失。
主編的罵聲極有穿透力,震耳欲聾,「你師父親手把東西給你,你就下樓送去印刷就行,這點兒事找個小學生都能幹明白,你怎麼就能拿到東西放下走了,再回來還拿錯?你腦子裡都裝的什麼,漿糊嗎?」
百葉窗沒有拉下遮簾,向懷雪憂心忡忡地踮著腳朝裡面眺望,只見張濤身姿晃動了幾下,踉蹌著跪下。
她蹙眉,旁邊工位的姐姐感慨道,「不用這樣吧……」
筆杆子受得熏陶多,對風骨和氣節頗為重視,都這年代了,動輒下跪,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張濤說了些什麼大家聽不見,可主編的神色肉眼可見的緩和下來,去拉他起來,又瞥了眼外面圍觀的,大家作鳥獸散。
那天後張濤消失了幾天,就在大家都以為他被開除的時候又出現了,還是穿著那件看不出原色的短袖,憔悴的不像樣子。
報社的八卦飛得比外面的紙片快不少,向懷雪上班還沒把早餐摸魚吃完,就把情況聽了個大概。
總結起來:張濤是個苦命人,父親在他小時候就病逝了,他大哥放棄念書機會進廠供他讀書,一路靠助學貸款走到今天,結果他大哥和他父親查出了同樣的病,似乎是家族遺傳史。那天他會犯錯就是因為接到了他大哥工友的電話,說他大哥暈倒送進了醫院,醫生給的論斷和他父親一樣,好像是叫什麼小腦萎縮之類的。
而主編那麼嚴苛,會破例讓張濤進報社,的確是因為他父親二十多年前救過的某位現在是業界大佬,能在他犯了這麼大的錯后還網開一面,則是因為他家裡的確事情更大。
「我收回那天看他下跪后對他的評價。」同事姐姐給向懷雪講完,又補充講,「如果我是他,可能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些。」
報社並沒有動員組織大家捐錢,關係好私下給多少全憑心意。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張濤扣除休息日,滿打滿算來報社的世界還湊不夠十天,還是個犯了大錯去留不定的實習生,情感上大家非常同情,可這種同情和同情陌生人本職沒有多大區別。
這錢給了,就相當於默認收不回來,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過來的。
秦醉在和向懷雪商量后,贈予了張濤一張卡,卡里有四十萬人民幣,是秦醉本科時候拿獎學金和壓歲錢炒股投資賺來的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