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要走了
第四十九章我要走了
淡淡的餘暉透過屋檐灑在他臉上,如清輝映在玉石上,堅定沉靜。
姜知柳靜靜凝著他,袖中的手緊了緊,胸口處似微風拂過,吹皺了平靜的心湖。
曾經,陸行雲在言語上是極為吝嗇的,縱然她掏心掏肺,將一腔熱忱展現在他面前,他也不曾表示過什麼,他永遠是內斂的。
後來,他們重逢,他像一把火燒過來,像是要將他們燒成灰燼,這般熱烈像是藤蔓纏住她的手腳,心裡不勝其煩。
此刻,他卻選擇成全她,承受一個世上男子都不願背負的污名。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泓,寂靜無聲,卻有種潤物無聲的力量。
老侯爺兩口子的感覺卻截然相反。
「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我們管不住你了,老爺子我們走!」老夫人氣的臉色發白,雙手顫唞,她怒斥了一句,上前抓住老侯爺的胳膊。
老侯爺渾濁的眼眸滿是痛惜與憤恨。
「你、你」他指著陸行雲,布滿皺紋的下巴顫個不停,最後大袖一甩,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隨著老夫人去了。
隨著二人的離去,劍拔怒張的氣氛陡然消散,空曠的院落變得分外沉寂,寒風朔起,稀疏的樹枝嘩嘩作響。
感受著熟悉又陌生的溫度,姜知柳身子驟僵,忙退了兩步。
「那我走了。」
姜知柳嘆了嘆,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感受著手裡溫軟的肌膚和熟悉的溫熱氣息,陸行雲胸口的潮水越涌用凶,喜悅中夾著酸楚的感覺將他淹沒。
姜知柳瞥了眼旁邊的綠枝,對方點點頭,飛快地跑進屋裡,將筆墨紙硯放在旁邊的石桌上。
「多謝。」
目光一顫,他抬眸望去,夕陽餘暉下,姜知柳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
陸行雲拳頭驟緊,扯了扯唇:「好。」
姜知柳走過去,將手裡的契約放在上面,爾後默然地看向陸行雲,目光沉靜清澈,似一汪幽深的潭。
他咬著唇,顫唞地伸出手,卻又遲疑著不敢搭上。
姜知柳微怔,目中泛起一絲複雜。
簽好字,他又用拇指按住印泥,在名字上落下一個清晰的指印,色澤鮮紅明亮,在一眾漆黑的字跡中,顯得格外刺眼。
陸行雲兀自跪著,身子一軟,委頓在那裡,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雙金絲蓮紋紅靴,和一隻輕盈修長的手,白若蔥根,指.根和掌心上有層薄薄的繭。
短短几步的距離,陸行雲心裡卻無比的留戀,他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每走一步就好像有針在心口扎一下,泛起絲縷般的痛意。
手握成拳頭,陡然垂落。
「小心!」
可以保持距離的舉動,似刀子插進陸行雲心裡,揪得他胸口發顫,人也像從雲端跌入了寒冷的幽沽,森寒的風從四面裹挾而來,渾身涼到極點。
女子頷了頷首,末了,又補充了句:「那我送你。」
他的聲音溫和中含了幾分沙啞,笑得好似隱在氤氳水霧裡的銀月,那麼明亮卻那麼傷感。
陸行雲的心懸到嗓子眼,本能地摟住姜知柳的肩膀,往旁邊避開。髮絲微揚間,兩人在原地打了個旋,陸行雲的披風被那人帶起,轉了個圈,霍然落在地上。
他眼眶一濕,眼角的水澤爍微光熠熠,在斜暉中似珍珠般晶瑩剔透。
陸行雲微微一笑,當先往外走,姜知柳將燁燁交給綠枝,跟在後面。兩人的距離不近不遠,有種可以的疏離。
「請。」
陸行雲慢慢行著,時不時用餘光打量她兩眼,見她低眉望著地上的路,臉上平靜的好似一汪湖。
之前他不曾盡到丈夫的義務與職責,如今也算是全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姜知柳,揚唇,露出如水般溫柔的笑意:「如你所願,你自由了。」
「好。」
她凝眉,臉上的表情有些抵觸。
「嗯。」
「柳」他薄唇微顫,剛說了一個字,姜知柳迅速把手撤回,且往後退了一步。
他笑著,緩緩走過去,眼眶卻越來越紅,眼底的哀傷似山間的霧越加濃烈。
依舊只有這兩個字。
若是以往,陸行雲必定會因為這句話高興,可此刻,他體會到的是她對他的客氣,是對外人的那種客氣。
「綠枝,拿筆。」
「起來吧。」耳畔響起一絲嘆息。
終於到了門外,二人堪堪停住,一輛騎馬從姜知柳右邊賓士而來,速度快的驚人。
她低眉掃了眼契書上的字跡,抿唇道:「多謝。」
姜知柳眸光一恍,心裡似打翻了五味瓶,這明明是她最想要的結果,可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並不如她想象中的喜悅。
陸行雲的心像是被劍戳了個大窟窿,冷風呼啦啦直往進灌,他的手抬了抬,復又落下。
「謝什麼,這本就是我的職責。」他淺淺笑著,故意以輕鬆的口吻說出來,可眼尾的紅卻出賣了他。
他顫唞地拿起筆,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雖然他極力控制,可手依然有些抖,字跡發顫,不似往日那般工整。
陸行雲心尖似被針刺了一下,胸口處漫起涌動的潮水,溼潤而酸澀,他鼻尖驟酸,眼尾也紅了。
「你沒事吧?」
「沒事。」她搖搖頭。
「嗯。」陸行雲鬆了口氣,書庭將地上的披風撿起來,披在他身上。看到白色的披風,姜知柳怔了怔,正是她那年送給他的那件,看邊角已經陳舊,但卻洗的很是潔白,可以看出主人的愛惜。
手緊了緊,姜知柳低眉,掩去了眼底的神色:「我先回去了。」身子一轉,快步走進院子。
「砰」,院門隨之闔上。
不輕不重的聲音落在他耳畔,卻似巨石撞入他心湖,激起驚濤駭浪,拍得他心口陣陣發痛。
望著冷硬的門扉,陸行雲拳頭一緊,整顆人像是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地獄,視線被黑暗吞噬,所見皆為黑白,再也沒有一點光彩。
身上像是浸入了冰冷的湖裡,徹骨的嚴寒和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迫的他喘不過氣,胸口的洞被那寒意越捅越大,逐漸將他整個人吞噬。
這一刻,終於來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他們,只有他和她。
他立在那裡,如同石化的雕像,一動不動。斜暉盡去,天色逐漸被黑暗籠罩,寒冷的風一陣陣刮來,撞得門扉哐哐作響。
望著他如枯葉般虛弱落寞的身影,書庭黯然一嘆,無聲地邊上守著。
當長街上的宅燈亮又滅,四周的人家由歡鬧到寂靜,當稀疏的星月高高懸起,陸行雲終於動了,只他立的太久,身子都麻木了,雙腳跟灌了鉛似的,每走一步都沉重極了。
書庭正想扶他,卻被他推開了。
暗淡的檐燈下,他扶著冷硬的牆,一步一步蹣跚地前行。短短几步路,他足足走了一盞茶,終於他回到院子進了屋。
書庭想跟進去,陸行雲卻抬手,背影凄清的好似寒風中的蘆葦:「別過來。」
他搖搖晃晃往裡走,終於消失在書庭的視線里。書庭目中泛起擔憂之色,又不敢違背他的命令,只能在外面候著,這一守就是整宿。
翌日清晨,他故意挨了時辰,等日影高掛時,才推門進去,可剛進屋,他就看見陸行雲呆坐在桌畔,雙眸獃滯布滿血絲,眼角烏青,疲憊得像是一夜都沒有睡。
書庭瞳孔一緊,張了張唇,卻只化作一聲輕嘆,端著銅盆走到近前,默默服侍他洗漱,挑了件他素日常穿的衣服。
正要離去時,身後卻傳來男子淡淡的聲音:「去買件大紅的。」
書庭一驚,回身望去,見陸行雲站在窗前,默然地望著隔壁院子里那棵已經稀疏的桂花樹。
「好。」他應了一聲,立即出去,跑遍了整個杭州城,挑了七八件各個樣式的大紅衣袍。
陸行雲看過之後,指了最中間那件,腰封上有祥雲紋路的。
之後陸行雲便留在院子里養傷,時而看書,時而立在廊下看那棵桂花樹,但大多時間卻在閉目沉思,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般過了半個月,已是隆冬時節,杭州迎來了第一場鵝毛般的大雪,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將整個杭州銀裝素裹,望之白茫茫一片。
「好美啊!」
燁燁望著院里的雪,興奮極了,扔掉暖爐跑進院里,打起雪仗,姜知柳莞爾一笑,也捏起雪團,母子兩玩兒的不亦樂乎,鼻尖和耳朵都凍的發紅。
正興高采烈的時候,書庭將門敲開了。
姜知柳轉頭望去,見銀白的院門前,陸行雲靜靜地立著,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的袍子,腰封上金絲祥雲花紋十分精緻,他肩寬腰窄,身如玉樹,清峻的面容如雪魄蘭芝,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明亮得如一縷皎潔的月光。
他素來只愛藍色、白色這樣素雅的顏色,紅色只穿過兩次,一次是他金殿折桂、狀元遊街,一次是他和姜知柳成親之日。
姜知柳眸光一恍,怔住了。
她素來知道他生的好,不管穿什麼都好看,可是她一直不敢對他說,她其實最喜歡她穿大紅。一來確實驚艷,二來他成親那晚身著大紅喜服的樣子,曾令她魂牽夢縈。
只像他這般驚才絕艷、冷靜持重的男子,是不喜歡那樣明艷的顏色的,所以她一直將這個想法藏在心裡。
可這次他卻穿了,且腰封上的雲紋,和成親那日他衣服上的一樣……
「你、你不是不愛」她脫口而出,又下意識將後面的話咽下去,以他們現下的關係,這個問題她不該問。
似是知道她想問什麼,陸行雲揚唇,眸光似春水徜徉:「因為你喜歡,你喜歡的,我便喜歡。」
心口一震,姜知柳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掠過一絲異樣,半晌才道:「你這是?」
「我要走了。」
「走?」
「回京。」陸行雲面容平靜,彷彿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字眼。
「嗯,那很好,你是天之驕子,那本就是你該去的地方。」姜知柳點點頭。
「或許吧。」
陸行雲微微一笑,似無意般問起:「那你以後還會去京城嗎?」
「不會。」姜知柳想都沒想。
「哦。」
男子淡淡應了一聲,低眉,濃密的羽睫擋住了眼底的神色,抬眸時,又綻出一抹溫潤和煦的微笑。
他走到燁燁面前,蹲下來,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燁兒乖,要聽你娘的話,好好讀書,不能惹她生氣知道嗎?」
燁兒抿了抿唇,眸中有些複雜:「嗯,燁兒知道。」
陸行雲笑了笑,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打開,裡面是一隻精美的毛筆,筆尖是火紅色,像是紅狐的皮毛。
「叔叔就要走了,思來想去,還是買只筆送給你吧,喜歡嗎?」
燁兒眸光一亮,抬了抬手,又縮回去,朝姜知柳望去,見她點頭示意,這才接過。
他撫摸著微涼的圓滑筆桿,手中一緊道:「我很喜歡,謝謝叔叔。」他垂著眉眼,看不清神色,語聲卻有些啞。
陸行雲眼中一酸,下意識伸出手,想抱抱他,最終卻只落在他肩上。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片刻后,他站起來,朝姜知柳溫然一笑:「那我走了。」
「好。」
「你不送送我嗎?」
「啊?」姜知柳一怔,正猶豫如何回答時,陸行雲戲謔地笑了笑:「逗你的,這麼大的雪,你還是陪燁兒吧。」說罷,他深吸了口氣,驀然轉身,迎著風雪朝外面行去。
白茫茫的雪地里,他一襲紅衣似火焰般灼然濃烈,然而他身形消瘦,髮絲衣袍隨風紛揚,在身後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遠遠望去,他像是在無邊雪域里煢煢獨行的孤獨旅人,蕭索凄絕。
望著他的身影,姜知柳黛眉微蹙,眼底泛起一層薄薄的煙雲,燁燁雙臂一緊,眼眶驟然泛紅。
「爹爹!」他情不自禁地跑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陸行雲的腿。
陸行雲身形一僵,整個人愣在那裡,他直直地盯著前方,臉上滿是震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