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結局
第七十一章結局
「對,進京。」姜知柳點點頭,舉目望向北方一望無垠的天際:「一來南邊的生意已經做的差不多,短期內想再有擴展,怕是難了,唯有去北方,才有所圖。二來良師難尋,更何況李先生這樣的大儒,為了燁兒計,我只能跟著李先生走。」
「嗯。」綠枝應了一聲,低下眼皮,揪著袖口不說話了。
知道她心中所想,姜知柳握住她的手,眉眼露出溫和的笑意:「捨不得阮淇,是吧?」
綠枝臉頰飛上兩朵紅霞,嬌嗔道:「哪、哪有!」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幾年阮淇對你的心意,我看在眼裡,他是個良配。如今映雪已經能當事了,有她替你,我放心,你就安心去嫁人吧!」
「小、小姐.」綠枝身子一僵,唰地抬起頭,眼眶卻紅了。
迎著她的目光,姜知柳眼眶也是一濕,伸手拂了拂她的臉頰:「傻姑娘!姑娘大了總是要嫁人的,難道你還想留在我身邊,當一輩子老姑娘不成?」
「.」綠枝咬了唇,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下巴,落在姜知柳手背上。
姜知柳心頭翻起一股潮濕,起身將她擁住,語聲里多了幾分感慨:「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我總不能誤了你,現在水路、陸路暢通,你想來看我,總是有機會的。」
「嗯。」綠枝點點頭,將頭埋在她肩窩,聲音卻啞了。
尤其是他那雙眼眸,好似蒙了層灰濛濛的霧,沒有半點光澤。
「沒有了,燁兒早就準備好了。」燁兒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乳牙,燦爛的好似星辰。
當迎親隊伍淹沒在人海,她轉眸望向北方,那裡萬里無雲,瓦藍的天空跟碧洗的湖泊似的。
「辭官?他可是難得清廉的好官,這樣也太可惜了吧?」
一番依依不捨,終於將綠枝送走,望著漸行漸遠的大紅花轎,姜知柳心裡百味陳雜,有綠枝終於尋得歸宿的欣慰,也有主僕多年的不舍。
稚嫩的聲音落到耳中,老兩口差點落下淚來,雖說他們和姜知柳生了齟齬,可燁燁畢竟是陸行雲的血脈,祖孫之情是天然存在的。
「哎哎!」
燁兒重重點頭:「是啊,夫子說京城是我朝最富庶的地方,人傑地靈,有很多人文古迹呢。」
燁兒縱然早慧,卻不過七歲的稚童,怎會對人文古迹那麼感興趣?他想去京城,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陸行雲。
說完,大手牽小手,朝里走,跨過門檻之前,二人卻不約而同,朝北方的天際望了一眼。
逛的累了,兩人便在茶寮里喝茶,剛喝了幾口,耳畔傳來旁人的說話人:「快看,是那個陸大人。」
上次陸行雲只暫時視力模糊,都不想讓她見到,如今這般,自然更不想見到她。
「噓,小聲點,他一個月前就瞎了,聽說前幾日剛剛辭官呢!」
感受著手裡柔軟的小手,姜知柳低頭,看著身旁已有七歲的小小男童,眼裡泛起柔軟。
睡夢中,耳畔傳來一聲驚呼,她忙起身查看,才發現是燁燁夢魘了,滿臉冷汗,不停地喚著「爹爹、爹爹。」
她嘆了嘆,擁住燁燁,靜坐了片刻,便打道回府。夜間,姜知柳想著陸行雲那雙灰暗的眼眸,心裡滿不是滋味,輾轉反側了許久,才沉沉睡去。
她心頭一軟,輕輕握住他的手:「你若想」
將燁兒細細過問后,老夫人斂去喜色,朝姜知柳淡淡道:「不知姜老闆大駕光臨,所謂何事?」
到京城的時候,已是仲夏時節,天氣炎熱,蟬鳴陣陣,但燁兒絲毫不覺得難受,反而興緻薄薄,剛到提前置好的宅子安頓好,燁燁便吵著要出去。
聽著這些絮語,姜知柳心頭驀地一沉,握著茶杯的手隨之收緊,她的目光隨著那抹消瘦的身影而移動,直到對方上樓,消失在盡頭,她始終沒有上前露面。
可他偏偏不說,不過是顧忌她的感受。
「是陸家。」
燁燁卻搖搖頭,咬著唇,低下頭。
她眸光一滯,怔怔看著他。上次見他,他說過只是眼疾,很快就會好的,怎麼看起來卻像是
正疑惑著,旁人已替她問了出來:「咦,這陸大人怎麼瞎了?」
她轉眸看向燁兒,見他依舊朝樓梯上望著,眼角泛紅,小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得知這些,綠枝感動不已,少不得又抱著她哭一場。
「哎,說的是,可惜,可惜了.」陸行雲官聲在外,得知他辭官了,眾人紛紛惋惜。
這日之後,姜知柳便開始張羅綠枝的婚事,還給她準備了一筆豐厚的嫁妝,嫁妝足足裝了十幾車,還有不少鋪面和田產,那牌面比起小戶人家的小姐也不差。
「曾祖父、曾祖母。」
一個月後,綠枝從揚州出嫁,姜知柳親自將她送出宅邸,臨行前,綠枝當著眾人的面,朝她行了跪拜大禮,惹得她又紅了眼。
「好!」
另一人嘆道:「好官又怎麼樣?歷朝歷代,哪有皇上會讓瞎子做官,且還是內閣大臣這樣的要職?」
姜知柳揚唇,拍了拍他的小手,然後當著眾人的面進了陸家,得知她來了,老侯爺和老夫人忙出來,看到燁兒時,老兩口老眼一紅,下意識去拉他,燁兒卻後退一步,恭恭敬敬行了禮。
姜知柳心裡似壓了塊石頭,有些悶,面上依舊溫然笑著,還摸了摸他的腦袋:「是嗎?那到時候,娘陪燁兒好好看看。」
是陸行雲。
雖然陸大人千千萬萬,可聽到這三個字,姜知柳仍舊下意識看過去,見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一個身著青衫的男子扶著旁人的手往下走,那人身姿筆挺消瘦,清雋的面容染了風霜之色,如同飽經滄桑的寒松,雖正值壯年,卻有種遲暮之氣。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來準備了些禮品,帶著燁燁直奔去了陸府。看到陸府的牌匾時,燁燁眸光乍亮,試探地問:「娘,這是.」
「娘,你放心,燁兒會永遠陪著你的。」手心一熱,耳畔傳來燁燁稚嫩的童音。
:「娘知道,娘也會永遠陪著你的,對了,三天後我們就要進京了,你看看,你還有什麼想拿的,都拿上。」
她心頭似被針扎了一樣,忙摟著他軟語安慰,他這才安然下來。拂著晦暗光線下,燁燁柔嫩的小臉,姜知柳眉頭一緊,暗暗做了個決定。
姜知柳恍了恍,微笑道:「燁兒很想去京城嗎?」
姜知柳並不生氣,泰然自若道:「我準備定居京城了,燁兒又想念他爹爹,我帶他前來拜見。」
她說的是拜見而非認親。
老兩口臉色一冷:「行雲身子不適,你還是改天再來吧。」
眉頭微蹙,姜知柳還未開口,門外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祖母言重了,孫兒只偶感風寒,已經沒事了。」
眾人轉頭看去,見陸行雲從門口走了進來,眼眸清澈透亮,沒有攙扶任何人或者物。
老夫人眸光陡亮:「行雲,你的」
陸行雲咳了咳:「我沒事,祖母你先陪祖父歇著吧,我有話對她們母子說。」
老夫人面上一僵,只好忍氣吞聲,扶著老侯爺進去了。
陸行雲則步履翩然走進去,招呼姜知柳母子坐下。從他進來到現在,姜知柳一直盯著他的眼睛,見他如履平地,絲毫不似眼盲之人。
「柳兒,你怎麼一直盯著我看?」
「咳,沒什麼。」姜知柳掩嘴咳了咳,將疑惑藏在心底。
陸行雲溫然一笑:「方才你說你要定居京城?」
「嗯。」姜知柳頷首,低頭,拂了拂燁兒的頭:「燁兒的老師遷居京城了,且我的商行也得向北方擴張了。」
「嗯,讀書之事的確重要。」陸行雲微微一笑,眼底的光卻黯了幾分,雖然知道姜知柳不可能為了他而來,可親耳聽她這樣說,他心裡還是忍不住失落。
寒暄了幾句后,二人都不知該說什麼了,一時竟沉寂下來。陸行雲望著眼前的女子,心頭似被蒼茫的雨幕淹沒,漫起了潮濕與酸澀。
曾經至親至密的兩個人,卻走到相顧無言,甚至都不會再起爭執的地步,所謂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不過於此吧.
姜知柳看著他,心裡也是感慨萬千,如雲霧繚繞。
靜默了許久,她牽起燁兒的手,告辭離去,剛轉過身,身後傳來男子試探的詢問:「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姜知柳駐足,回眸淺然一笑:「會的,我會帶燁兒來見你。」
「嗯。」陸行雲抿了抿唇,眸底生起一絲複雜。她說的是帶燁兒見他,卻不是她來見他,兩者的意味是有差別的。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燁兒來了,她總得來不是?既然能見到,又何需在意見面的緣由?
心底一松,面上頓時生出光彩:「我送你吧。」
姜知柳倒是大大落落,也沒拒絕,由她送著離開了。
待馬車遠去,陸行雲連忙轉身,剛走到門檻,便哇地噴出一口血。旁邊,冷月娘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一把扶住他,在他眉心扎了根銀針。
「不要命了,就為了這短短一刻,值得嗎?」
昨個晚上,她剛回京城,還沒坐熱呢,陸行雲就趕過來,請她想法子讓他短暫恢復視力,哪怕一刻也行。
她問了書庭才知道,陸行雲昨天去茶館的時候,雖看不見,卻有所感應,問書庭是不是姜知柳回來了,他當即四下搜尋,還真讓他看到了。
但陸行雲卻讓他假裝沒看見,之後得知她回來,便直奔這裡。
聽了書庭的回答,冷月娘黛眉緊蹙,俏臉似攏了層寒霜,沒好氣道:「沒有。」
陸行雲失望而歸,翌日,她去尋上門來,給他送了幾顆藥丸,並告訴他,服用之後,能短暫恢復一炷香的視力,但副作用非常大。
陸行雲卻如獲至寶,對她感激不已。
而現下,陸行雲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笑意卻淡若清風:「值不值得,原只在我。」
看他這樣樣子,她眸中一刺,冷冷將他推開:「瘋子。」
之後的日子,姜知柳每個月都會帶燁兒去見陸行雲兩次,有時在陸家,有時在外面,而陸行雲每次見她之前,都會事先服用藥物,獲得短暫的視力,事後又一次不落地吐血,氣的冷月娘放下狠話,以後再也不管他。
可自那以後,冷月娘卻再也沒有離開過京城。
至於陸行雲,他打聽到姜知柳的住處后,便時常去她家對面的茶樓坐著,一坐就是一天,只為能多「看」她一眼,聽聽她的聲音。
時光倏忽而過,轉眼便是三個月,深秋的時候,城裡忽然起了天花,不少大人和孩子都因此喪命。
姜知柳本想帶著燁燁逃走,卻因封城,沒能成功。每日看著焚燒屍.體城北的濃煙,她的心越懸越緊,只能將燁兒緊緊摟在懷裡,用盡一切辦法防護。
可終究,燁燁還是病倒了,起了一身水痘。
得知此事,陸行雲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他進屋的時候,迎面飄來一股濃濃的中藥氣息,又苦又澀。
昏暗的屋裡,燁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姜知柳趴在床邊,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垂淚。
看到這裡,陸行雲猶如跌進谷底,渾身冰涼,胸口處似被刀在割著,揪心顫。
「柳兒.」他顫了顫唇,拖著沉重的腳步往裡走。
聽到動靜,姜知柳抬眸,模糊的視線里是他擔憂的面容。她一怔,下意識抹了抹眼淚,問:「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燁兒病了。」男子朝床上的小人兒瞥了瞥。
姜知柳鼻尖一酸,強壓住眼淚:「你走吧,燁兒得的是天花,會傳染的。」
陸行雲卻笑了,舉重若輕道:「無妨,我小時候得過天花,而且」
他抿了抿唇,眼裡泛起深深的愧疚:「我已經辜負過你們一次,這一次,我再也不會將你們拋下了。」
望著他深邃眼眸里的陣陣暗涌,姜知柳恍了恍,眼前的情形與記憶中自己求他留下,他卻轉身離去的場景交映重疊。那些記憶原本已經模糊,此刻卻越發清晰起來。
胸口處海水漫灌,泛起一種難言的複雜感覺,似是悵惘,似是感慨,又夾了點潮濕。
她攏了攏拳頭,深吸了口氣,將推據他的話咽了回去,縱然她不再需要他了,可燁燁需要父親。
她低頭,看向燁燁因發熱而通紅的臉蛋,淚水再度打濕了眼眶。
消瘦的身影倒映在陸行雲瞳孔里,蘊成巨大的哀慟與憐惜,他咬了咬唇,試探地伸出手,即將挨到女子肩頭時,又攏成拳頭,緩緩垂落。
「你放心,我已經著人去請大夫了。」
「嗯。」姜知柳頷了頷首,聲音很是壓抑。
等了一陣,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二人轉頭看去,見冷月娘從外面走了進來,臉上遮著面巾。
冷月娘掃了他一眼,問:「怎麼樣了?」
「是天花。」
冷月娘眉頭緊蹙,走到近前,替燁燁把了會兒脈,臉色一變,唰地站起來:「他病的太重,我治不了。」
姜知柳身子一軟,淚水吧嗒吧嗒直落,陸行雲忙將她扶住,眼眸揪成一團:「冷大夫,求你想想辦法,燁兒不能有事。」
冷月娘抿著唇,眸中含了絲嘆息:「自古天花便是不治之症,小公子年紀小,病症重,我無能為力。」
霎時間,陸行雲似墜入了冰窖,刺骨的寒冷似利刃從四面裹挾而來,手腳頓時涼到極點。
姜知柳則臉色煞白,整個人像是魔怔了,手不停地顫唞:「不,不會的」
雖然她先前的大夫也這麼說,可她始終不願意相信,可此刻,連冷月娘都這樣說了,她心裡最後那一絲僥倖也被掐滅了。
見她如此,陸行雲眼眶一紅,心裡似刀在割著,他摟住她的肩膀,沙啞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天下最好的大夫找過來,燁兒不會有事的。」
「嗯。」姜知柳點點頭,淚水卻似洪水般,決堤而下,濕了他的衣裳。
望著兩人,冷月娘袖中的手一緊,眸底掠過一絲暗涌,正要出去時,外面傳來一個聲音:「不用找了,我已經找來了。」
三人愣了愣,紛紛看過去,見門口處相繼走進來兩個人,一人著湖藍色長衫,面容端方,眉目朗朗,舉手投足帶著股斯文,另一人做郎中生的也俊朗秀氣,做郎中打扮。
看到那郎中,姜知柳唰地站起來,眸中爍起一絲光彩:「楊大夫!」
那郎中正是當年將燁燁從鬼門關救回來的落英谷的楊大夫,而旁邊之人,則是如今的陸衡,也就是改頭換面的韓羨之。
陸行雲下意識問:「你們認識?」
「嗯,當年就是他,治好了燁兒的疫症。」
聞言,陸行雲也是眸光一亮,心底生出一絲希冀。他連忙上前,屈膝跪在地上,眼裡滿是誠懇與哀求:「楊大夫,求求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救犬子。」
姜知柳也跟著跪下,言辭懇切地哀求。
楊大夫忙將兩人扶起來:「兩位快起,在下此來,就是為了救令公子,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的。」說罷,立即走到床邊為燁燁把脈。
只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眉頭也蹙了起來。見他如此,兩人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姜知柳攥著拳頭,手心都出汗了。
瞥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陸行雲猶豫了片刻,終究扶住她的肩膀,柔聲寬慰:「會沒事的。」
「嗯。」
一旁,韓羨之和冷月娘看著兩人,都露出複雜的表情。
片刻后,楊大夫鬆開手,嘆道:「令公子的病確實很重,不過前不久我途徑一個患了天花的村莊,倒研究些眉目,想來應有六成把握。」
六成。
陸行雲兩人眸光一亮,朝對方看了看,齊齊跪下:「楊大夫,燁兒就拜託你了。」
楊大夫只好將他們扶起來:「言重了,這樣吧,治病需要安靜,還請二位出去靜候片刻。」
「好。」
二人應下后,朝燁燁深深看了一眼,一起走到屋外等候。韓羨之也跟著出去了,冷月娘正要舉步時,楊大夫卻開口了:「師妹,你留下。」
此人正是冷月娘曾經的心上人,那個精通醫術的師兄。他看著冷若冰霜的女子,眼底掠過一絲暗涌。
冷月娘冷冷瞥著他:「不怕我礙事了?」
楊大夫面上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師妹說的哪裡話,我此次孤身前來,並未帶葯童,所以想請你留下來搭把手。」
「你就不怕我下毒嗎?」她翻了個白眼。
「這」
冷月娘鼻中發出一聲冷哼,卻走到床邊站著,一副準備幫忙的架勢。楊大夫眸中一松,關上門,走到床邊醫治。
屋外,陸行雲兩人立在廊下,焦急地候著,時不時朝屋裡張望,即便什麼都看不見。
朝二人看了片刻,韓羨之走到近前,溫然淺笑:「你們且放寬心,我,咳,這楊大夫醫術高超,一定會治好燁兒的。」
陸行雲點點頭,面上露出感激之色:「謝謝你。」他說的是他將楊大夫找來的事情。
姜知柳也醒悟過來,從剛才到現在,自己都不曾道謝,忙跟著附和。
韓羨之慨然道:「怎麼說我也是陸家人,我和燁兒也算血親,我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按照他如今的身份,這句話倒也合情合理。
姜知柳扯了扯唇,眼底滿是複雜:「素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這種時候,你還能惦記燁兒,足見情義。陸大人,這份恩情,我會一輩子記著的。」
她仰望著他,眼裡滿是誠摯。
韓羨之恍了恍,掩嘴咳了咳:「言重了。」
一時間,三人都沉靜下來。靜候間,廊外忽然飄起細雨,疏漏橫斜,濺濕了三人的衣袍,可他們依舊在那等著,誰都沒有離開。
似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裡面的門終於打開,露出了楊大夫疲憊的面容。陸行雲兩人忙迎上去,緊張萬分:「楊大夫,燁兒怎麼樣了?」
「算是穩住了,但能否好轉,還要看接下來幾日了,需得細心看護,時刻不能離人。我一會兒要寫一本關於治天花的手記,勞煩陸大人送入宮中,供御醫參詳。」
韓羨之拱手道:「如此,我替城中百姓,謝過楊大夫了。」
陸行雲正要道謝,卻忽地噴出一口血來,姜知柳一驚,本能扶住他,卻見他眼睛不知何時竟變得灰濛濛。
明明方才還好好的…
她又想起關於陸行雲眼瞎的事,之前每次見他,都見他好好的,又想著他得了眼疾,猜測他或許時而能看見,時而視力變弱,眼瞎之事許是旁人言過其實。
此刻,望著他灰暗的眼眸,她心頭沒來由一跳。
一旁,楊大夫瞅了瞅他的眼睛,蹙起眉頭,握住他的手腕。陸行雲本能地想要掩飾,冷月娘淡淡道:「你瞞不過他的。」
眸光一轉,落在楊大夫身上,似寒霜冷月,多少有些淡漠:「你也不用把了,是歸息丸。」
楊大夫一怔,眉頭越蹙越緊:「他這是不想活了嗎?」
聽他們說的雲里霧裡,姜知柳滿臉疑惑:「你們再說什麼?」
「歸息丸是一種秘葯,可發掘人的潛能,結合針灸,可以短時間內大幅度提高人的五感,可副作用太大,長時間使用會傷及心脈。」楊大夫嘆了嘆,說著朝陸行雲看去,複雜道:「看他的樣子,應該是用來增強視力。」
姜知柳心頭一沉,握著陸行雲胳膊的:「所以…你真的看不見了?」
陸行雲脊背一僵,臉上的神色瞬息萬變,半晌,點點頭,算是默認。
黛眉一蹙,姜知柳重重推開他,臉上泛起慍色:「你糊塗啊!你之前幾經生死,本就是病弱之狀,在這麼下去,你還活不活了?你若死了,我怎麼向燁兒交代?」
陸行雲灰暗的瞳孔一震,抿著唇,語聲複雜至極:「那你呢,我死了,你會在意嗎?」
雙臂一緊,姜知柳眸底似有煙雲浮過,爾後撇開頭,沒好氣道:「你我除了燁兒,早就沒有關係了,我有什麼好在意的?」
「…」陸行雲面色一黯,似暗夜寂滅,沒有半點光彩與生氣,拳頭也越攥越緊。
一旁,冷月娘冷不丁丁地開口:「不在意嗎?那你這麼生氣做什麼?」
「我…我這是為了燁兒…」姜知柳喉中發滯,勉強尋了個借口,語聲卻有些虛。
冷月娘冷然一笑,舉步朝外走去,楊大夫的眸光在三人身上打了個轉,眼底泛起一絲複雜,垂下眉眼,默然跟了上去。
韓羨之亦複雜地嘆了嘆,轉身離去。
一時間,空蕩蕩的院子只剩下兩人,靜默了片刻,姜知柳轉身往裡走,剛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聲響動,她回頭看去,見陸行雲正扶著門框,摸索著往裡走,方才應是他被門檻絆到了。
姜知柳心頭一軟,走到近前,扶住他的胳膊。
感受著手臂上熟悉的體溫,陸行雲身子一僵,挑唇,露出溫柔清淺的笑:「多謝。」
聲音平和輕柔,似貓爪子撓了撓。
望著他唇邊的淺笑,姜知柳恍了恍,忙回神將他扶進去,爾後寸步不離地守著燁燁。他醒來的時候,見陸行雲來了,頓時喜極而泣:「爹爹!燁兒好想你。」
雖然他素日極力剋制,可此刻生死關頭,他到底也只是一個稚弱無依的孩童。陸行雲眼眶一紅,也不禁落下淚,摸索著,將臉貼在他臉上,喉嚨發啞:「爹爹不好,來遲了,你不會怪爹爹吧?」
燁燁連連搖頭:「不遲,只要爹爹過來,什麼時候都不遲。」
聽著他稚嫩的嗓音,陸行雲心頭似被石頭撞了一下,眼前浮現出,當年他趕回紫竹園,卻看到一片火海的情形。
清晰的畫面彷彿還在昨日,似刺刀在他心上一下一下戳著,泛起綿密的痛意。眼眶騰起一股酸熱,他拂著燁燁小小的腦袋,噙著淚,哽咽道:「嗯。」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放手了。
又說了會兒話,燁燁發現了陸行雲眼睛的異常,他眼眶一濕,想去關於他眼瞎的傳聞。
朝姜知柳看去,見她點頭,默認了。
燁燁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啜泣,他原以為陸行雲眼睛沒事了,沒想到…
聽到他哭泣的聲音,陸行雲有些慌亂,摸到他臉上,慌張地擦淚:「燁兒,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燁燁吸了吸鼻子,強壓住淚意,鼻腔里卻帶著哭音:「燁兒沒事,就是見到爹爹太高興了。」
「傻孩子!」陸行雲神色一松,又把臉貼在他臉上,心裡柔的能化出水來。
然而沒多久,燁燁又發起高熱,陸行雲兩人整整守了一個晝夜,他才好轉一點。
韓羨之來探望之後,寬慰了幾句,剛走到院子里,準備出去時,卻見書庭和一個衣衫破爛的女子拉拉扯扯,仔細一看,居然是陸行雲的前未婚妻李靜姝。
他眉頭一蹙,慨然道:「李姑娘,你父親的事,皇上已金口玉言,再無迴轉的餘地,你還是回去吧。」
前日,李靜姝的父親和祖父牽扯到一樁逆案,說起來也是無辜被牽連的,但證據確鑿,他也沒有辦法,皇上要求對涉案人員從重處理,因此判了她父親和祖父秋後問斬,其餘人等盡皆流放。
這李靜姝不知尋了什麼門路,居然找到這裡來,還堂而皇之闖進了姜宅。
「不,我不走,我來是求見陸行雲陸大人的。」
女子推開書庭的手,徑直往裡闖,卻被韓羨之攔住,他攥著她的手腕,面色微冷:「李姑娘,我敬你出生名門,又陡然遭難,才好言相勸。陸候爺有要事在身,恐不能相見,你走吧。」
李靜姝咬了咬唇,掙脫他的桎梏,撲通跪在地上。
「陸大人,當年你主動退親時,曾允諾答應我三件事,如今還有一件尚未完成,我求求你,救救我父親和祖父。」
她滿懷希望地看著屋裡,可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她不死心,將方才的話再度重複,正要說第三遍時,房門豁然打開。
「李姑娘,當年的承諾陸某並未忘記,只方才陸衡已經說了,你父親的事證據確鑿,恕陸某無能為力。」
陸行雲立在門口,雙眸灰暗,青色的衣袍隨風飄揚,語畢,他正欲轉身,李靜姝焦急道:「不,縱然證據確鑿,可我父親和祖父實屬無辜啊,那逆賊李顯掌管東境海防,素有賢能之名,且救過我祖父的命。」
「我父親感其恩德,這贈其財帛、田產,還為其捐用軍資,本意是用來抵禦倭寇,誰曾想他竟以此來造反。陸大人,我父親雖有罪過,卻也是被他蒙蔽了,罪不至死啊!那些他和李顯來往的書信都是旁人偽造陷害的,若他真要謀反,怎會留著那些書信來砸自己的腳?」
陸行雲蹙眉,沉吟片刻,嘆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父親是出於什麼原因,也都是你一家之言。」
似被冷水當頭澆下,李靜姝頓時面如死灰,她攥著拳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陸公子,你當真認為家父是那樣的人嗎?」
陸行雲一怔,慨然道:「我信與不信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
「我知道,所以我想求求大人,替我父親和祖父說說情,你曾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任的人,只要你開口,他一定會從輕發落的。」她強忍著淚,眼神迫切,似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
陸行雲搖搖頭,眼裡泛起煙云:「正所謂人走茶涼,我如今已不在朝了,便是求了也沒有用,而且」他回眸,瞥了眼屋裡的燁燁及床畔面容憔悴的女子,抿了抿唇:「燁兒病重,我不能走。」
他已經錯了一次,這次再不能重蹈覆轍了。
「可是大人,我父親和祖父每年開倉放糧,救濟貧苦百姓,還為京郊的佃戶減租免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為百姓尚且如此,更何況為朝廷?你一心為民請命,難道我父親和祖父就不算我朝的子民嗎?」
一番擲地有聲的逼問,似劍直指陸行雲心頭,他脊背一僵,袖中的手緊了緊。他低眉,沉吟半晌,發出一聲慨嘆:「好,我答應你,但.」
「大人請說。」李靜姝眸光一亮,滿懷希冀地看著他。
「我只能手書一封奏摺,陳情此案尚存的疑點,將令尊和令祖父勞苦一一稟明,至於皇上怎麼做,陸某也無能為力。」
一剎那,李靜姝眼裡的光寂滅於無形,她似是被抽空了力氣,頹然跌坐在那裡,臉上滿是灰敗之色:「陸大人,奏摺怎抵得過你親自面聖,且那些素日與家父為敵的官.吏,怎會看著奏摺呈到皇上面前?」
「抱歉。」陸行雲凝了凝,最終只默然地吐出兩個字,爾後轉身進屋,手書了一封信箋,交給韓羨之,轉身往屋裡走。
李靜姝大急,如今天花肆虐,韓羨之總是於病人接觸,是進不了宮的,若在轉交給別人,這奏摺能不能面聖還是未知之數。
「大人!」她忙撲上去,卻被韓羨之攔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木門闔上。
「李姑娘,你們父女情深,令人感佩,但也請你諒解陸侯,他愛子之情,不下於你們父女。」
李靜姝面上一滯,朝屋裡望去,眉頭皺成一團。就在此時,屋裡傳來孩童的哭泣:「爹爹,痛,嗚.」
緊接著,想起陸行雲和姜知柳焦急的聲音,滿含著對兒子的擔憂與心痛。
「燁兒乖,娘抱著你,給你唱小曲好不好?」
「對,你娘唱曲最好聽了,你聽著,我給你擦藥,擦了就不疼了。」
聽著這一切,李靜姝的目光浮浮沉沉,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當哭聲隨著溫柔的哼唱漸漸止住時,她身子一晃,朝後退了退。
罷了,罷了.
她扯了扯唇,泛紅的眼角蘊滿苦澀。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都做了,一切但憑天命了。
她深吸了口氣,拱手朝韓羨之行了個大禮:「陸大人,奏摺的事就有勞你了。」
「快請起。」韓羨之立即將她扶起,見她抬起頭,露出一張鵝蛋臉,雖然鬢髮散亂,頰上還有兩道污跡,卻難掩婉約秀麗的面容,尤其是那雙眼睛卻清澈的像是一泓清泉。
她端然立在那裡,雖然衣衫破舊,像是流民堆里出來的,可背挺腰纖,玉頸若鴻,仍不失大家閨秀嫻靜大方的氣度。
韓羨之怔了怔,道:「你大概也知道,我是最近再為疫症的事奔走,無法面聖,這摺子,只能找別人轉交。」
「我懂。」
李靜姝點點頭,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大人肯出手相助,我已經很感激了。」說罷,福了福,轉身往外走。
望著她消瘦的身影,韓羨之不由自主道:「李姑娘,你若沒處去,可來陸府找我。」
李靜姝四年前便嫁給朝中高官之子,李家落難后,夫家一紙休書將其休棄,如今天大地大,她早已沒了容身之處。
女子身形一僵,回身,綻出溫和的笑意,似青蓮灼灼:「多謝。」
瞳孔里的身影恍了恍,韓羨之腦海里浮起似曾相識的一幕,韓家落難時,也曾有故人出於憐憫想要收留他,許是因了少年的傲骨,他也是這樣,淡然地道了謝,便離開了。
記憶中少年的身影和眼前的女子交映重疊,化作一股茫茫的霧,彌散在他心田。
當李靜姝消失在長廊盡頭時,他才深吸了口氣,斂去了心頭的滄桑,舉步朝外行去。
屋內,姜知柳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複雜道:「我以為,你會走的。」
迎著她的慨然的目光,陸行雲心頭一刺,泛起一陣綿密的痛意,夾著深深的酸楚與悔恨。
是啊,他曾為了李靜姝,三次將她拋下,這次也難怪她會這麼想。
陸行雲鼻尖有些發酸,他深吸了口氣,綻出一抹溫柔的笑意,眼角卻溼潤了:「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姜知柳抿了抿薄唇,低眉給燁燁捏了捏被角,濃長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陸行雲下意識伸出手,復又緩緩垂落。
之後幾日,兩人幾乎整宿不合眼的守著,實在困得極了,才換著打個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燁燁的情況。小人兒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幾聲,還含著淚安慰他們別擔心,說他只哭一會兒,懂事的令他們心痛。
好在發了幾次熱,在鬼門關徘徊了幾道,第七天終於轉為為安。聽到楊大夫說燁燁已好轉的時候,陸行雲兩人頓時喜極而泣,緊繃的心弦猛然鬆開。
「太好了,燁兒終於沒事了。」
姜知柳眼眶一紅,激動地摟著他,淚水奪眶而出。陸行雲身子一僵,手抬了抬,卻放下了。他紅著眼,柔聲道:「嗯,沒事了。」
姜知柳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面上一僵,唰地鬆開他,還後退了兩步。
看到這一幕,燁燁眸光一亮,嘴角都要飛上天了。冷月娘則抿了抿唇,轉身出去,見她如此,楊大夫面上露出複雜之色,也跟著出去了。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他們「一家三口」。
「我、我是太高興了,你別誤會。」姜知柳瞅了他一眼,迅速撇開頭,面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懂。」陸行雲笑了笑,眉梢眼角滿是溫柔。
燁燁偷偷一笑,眼珠子轉了轉,裝作難受的樣子:「哎呦,好疼!」
兩人一驚,雙雙坐到床畔,朝他伸出手,卻不小心撞到一處。姜知柳似被燙了一般,唰地縮回去。
陸行雲怔了怔,把手收回去,回味似的捻了捻指尖,嘴角也不自禁揚起。
看著兩人的樣子,燁燁噗嗤笑出來了。
姜知柳這才醒悟過來,在他頭上輕輕磕了磕,嗔道:「好啊,膽子肥了,敢騙娘了!」
「不敢,不敢。」燁燁吐了吐舌頭。
聽著兩人的聲音,陸行雲心裡跟吃了蜜似的,甜到眼底,他掩嘴笑了笑,笑聲雖輕,卻足以讓姜知柳聽到。
她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也笑我!」
「不敢,不敢。」
一樣的話語令姜知柳恍了恍,她看了看陸行雲唇角的笑意,再瞥了瞥燁燁樂呵呵的樣子,心裡忽然湧出一個詞「其樂融融」。
念及此處,她心中一緊,這種感覺令她有些抵觸。她黛眉一蹙,神色冷了幾分,朝旁邊挪了半寸,拉開與陸行雲的距離。
「燁燁,你餓不餓,娘去給你煮雞蛋面好不好?」
「好,燁兒最喜歡吃娘煮的面了。」
姜知柳摸了摸他的頭,準備離去,陸行雲下意識站起來:「我也去吧。」
「不必了。」姜知柳一口回絕,淡淡掃了掃他,便離開了,留陸行雲一人,神色逐漸黯下來。
望著二人疏離的氣氛,燁燁的眉頭蹙了起來。
一炷香后,姜知柳端著兩碗熱騰騰的面過來了,將其中一碗遞給陸行云:「煮多了,吃吧。」
她語聲淡淡的,可陸行雲心裡卻甜的開花。
「多、多謝。」他忙伸手去接,卻撞得湯都灑出來,手背都被燙紅了。姜知柳一驚:「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陸行雲連連搖頭,灰暗的眼眸爍起一抹亮色,似星辰一般。
他端著碗,摩挲著往桌畔坐,姜知柳眸光一軟,扶著他坐下了:「這裡。」
「多謝。」陸行雲受寵若驚。
姜知柳目中泛起一絲複雜,走到旁邊喂燁燁吃面,可剛餵了兩口,卻聽旁邊發出「噗通」一聲,她轉頭望去,見陸行雲已倒在地上,臉色蒼白,打著冷戰。
她一驚,忙跑過去將他扶起來:「你怎麼樣了?」燁燁也強撐著爬起來,跑到他身旁蹲下。
「沒、沒事。」他的牙齒磕得聲音發顫。
姜知柳心裡湧起不詳的預感,摸了摸他的額頭,入手滾燙,又扒開他領口看了看,見上面有幾顆紅潤透亮的水痘。
電光火石之間,姜知柳的心沉入谷底,她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問:「你不是說你得過天花嗎?」「那是騙你的。」男子揚了揚唇,笑意有些虛弱:「當年是我負了你,這一次,我說什麼也得陪著你?」
「你就真的不怕死嗎?」姜知柳眉頭蹙成一團。
「我不是早就死過了嗎?」陸行雲笑著,好似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姜知柳心頭似被石頭撞了一下,握著他手臂的手驟然縮緊。
是啊,自從重逢,他已經「死」過幾次了,可之前她心裡並沒有多大的觸動,就算有,比起曾經整個心因他而牽動,這都不值一提。而此際,得知他得了害死無數人性命的天花時,她的心卻驟然懸起來,並生出一股恐懼的感覺。
她害怕了。
一旁,燁燁知道他得了天花,眼眶唰地紅了,面上卻笑著安慰他:「爹爹,你會沒事的,你看燁兒也得了天花,不也好了嗎?」
「嗯。」陸行雲溫然一笑,將他摟在懷裡,輕柔地拂著他的頭。
姜知柳攥著拳頭,眸底似湖水暗流涌動,半晌,倏地站起來,大步朝楊大夫的屋子趕去,起初是快步走,後來越來越快,變成了跑。
當她氣喘吁吁出現在楊大夫房裡時,他正和冷月娘在說什麼,兩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見她突然出現,都怔了怔。
「姜姑娘,你怎麼跑得這麼急?」
「他、他得了天花。」她喘.息地把話說完,這才倒了杯茶灌進喉嚨。
聞言,冷月娘臉色大變,匆匆往外跑,楊大夫抿了抿唇,也跟著跑出去,姜知柳來不及歇氣,又跟著跑回去。
把脈的時候,楊大夫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他盯著陸行雲看了好幾次,蹙著眉頭道:「你是不是曾在短時間內,種過數種劇毒?」
姜知柳心頭一緊,朝陸行雲看去,見他抬頭朝她瞥了瞥,才點頭默認。
楊大夫拍了拍額頭,喟然一嘆:「你縱然身子弱些,我倒還有些把我能救你,可你的身子早被劇毒掏空了,如今已是枯木一根,只剩其表,現下你又得了這要命的天花,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姜知柳瞳孔一震,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涼,似寒風削過,她的皺起眉頭,眸底沉沉浮浮,拳頭越攢越緊:「多種劇毒?到底怎麼回事?」
陸行雲張了張唇,沒有言語。
姜知柳又看向楊大夫:「當真沒有辦法了嗎?」此刻最要緊的已不是追究中毒的事,而是陸行雲的命。
「沒有。」楊大夫搖搖頭,起身朝冷月娘看去,見她黛眉緊鎖,眸里掠過一絲痛色。
他的心沉了沉,走到近前,伸了伸手,又放下了。
一旁,陸行雲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面上一黯,心頭翻起深深的苦澀。他原以為縱然自己再也沒辦法守在姜知柳身邊,但能和她在同一個時空久久地活著,也算是另一種守護。
如今看來,連這個卑微的奢望也成了大夢一場。
「爹爹,你不要死!」身上一熱,耳畔傳來燁燁悲痛的哭聲,他低頭,看向撲到自己懷裡的小人兒,眼底一刺,泛起猩紅。
「乖燁兒,你放心,爹爹很堅強的,不會死。」他擦了擦他滿是淚痕的小臉,忍淚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
「真的嗎?」燁燁的淚凝在眼裡,半信半疑看著他。
「真的,爹爹怎會騙燁兒呢?」
「可是楊大夫說.」他轉頭看向楊大夫。
楊大夫咳了咳,心虛地解釋:「我方才只說了最壞的情況,我畢竟治了這麼多天花病人,我再想想辦法,總還有幾分成算的。」
燁燁眸光一亮,跳到地上,噗通跪在他身前:「楊大夫,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爹爹。」
「咳,好。」楊大夫不自然地笑了笑,將他扶起來。
姜知柳將燁燁拉到懷裡,望著他兀自發紅的眼睛,心頭忽然一酸,似被針刺了一下。
「傻孩子,你爹爹會沒事的。」她摟著他,努力穩住情緒。
「嗯!」
姜知柳抿了抿唇,轉頭望向陸行雲,見他正凝著自己,與她目光相觸時,卻揚唇,綻出溫柔的笑意,眼角隱隱透著猩紅。
她雙手一緊,心頭似被石頭壓住了,有些悶悶的,連眼角也有點酸澀。她連忙撇開頭,不敢與他對視。
陸行雲的病症起的急,下午便燒的昏迷不醒,楊大夫連著醫治了兩天,依舊不見好轉。
姜知柳給他喂葯的時候,他已經迷迷糊糊,嘴裡喊著:「柳兒,今日你生辰,這花船你喜歡嗎?」
「柳兒,其實玫瑰也很好看。」
「柳兒,你別哭了,我陪你回去看你爹爹。」
「柳兒,不要怕,我會守著你的」
他一遍遍呢喃著,說的卻全都是以前的事。聽到這些話,姜知柳心頭一酸,似雨霧漫開,潮濕一片。
就他抓住他的手時,她也沒推開。
第三天下午,楊大夫在屋裡給陸行雲診治,整整花了三個時辰,門開的時候,卻只有冷月娘一人,她眉頭緊蹙,捂著胸口,臉色有些蒼白。
姜知柳瞳孔一緊,心裡越發不詳,忙迎上去:「他呢?」
冷月娘沒有回答,只冷冷瞥著她:「知道他是怎麼中毒的嗎?」
「嗯?」
「那次在勉縣城郊,你身中劇毒,他為了救你,答應做我飼養蠱毒的器皿,連著七七四十九日,每天給他浸泡一種毒藥。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在鬼門關不知踏了多少回才撐著一口氣活下來。」
「可是.呵呵,這個傻子!」冷月娘眼眶一紅,回頭透過屏風望著裡面那個模糊的人影,深深地吸了口氣,喉嚨發啞:「他啊,居然讓我幫他隱瞞,還讓我尋借口騙你,就連那些騙你的話,都是他編的,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呢?」說著,眼眶蘊起一汪水澤,卻被她迅速抹去。
「還有他那雙眼睛,你還不知道吧?當初我雖替你解了毒,可那餘毒進入心脈,我也無能為力,任期滿眼下去,只要三年,毒入腦髓,你就會失明,變成徹頭徹尾的瞎子。」
「所以他讓我將毒轉移到他身上,誰知道他中了太多毒,兩者夾擊便傷了眼睛,早早就開始看不清東西,若非我用盡辦法替他治療,他的眼睛根本撐不到三年。」
這些話似巨石撞在她胸口,震得她渾身發麻,腦海里似駭浪激蕩疊涌。她機械地望向屏風后躺著的人影,瞳孔仿若地震似的,滿是震驚。
難怪那次她入京尋他時,發現他看不太清,他當時說是眼疾,她雖有疑惑,卻也信了,原來都是因了此事。
她眼裡泛起一絲刺痛,薄唇輕顫:「所以.他根本沒去找什麼珍貴的藥材,而是因為我.他的眼睛,也是為了我」
「不錯。」
姜知柳心口似被刀戳了一刀,泛起一股痛意,拳頭越攥越緊:「那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死了。」冷月娘淡淡瞥了她一眼。。
「什麼!」姜知柳身子一晃,臉色煞白,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不可能、不可能」
冷月娘冷笑:「我師兄不是都說了,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他,你還在期待些什麼?而且他活著的時候,我也沒看你多在乎他,怎麼現在倒難過起來?你不覺得晚了么?」
心中似被利箭猛地戳中,姜知柳脊背一僵,貝齒咬著牙齒,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
就在此時,楊大夫從裡面走了出來,臉上滿是疲憊。
她眸光一爍,抓住他的胳膊:「楊大夫,他到底怎麼樣了?」
楊大夫怔了怔,朝冷月娘瞥了一眼,才道:「.不在了。」
他的話將她最後的希望也澆滅了,姜知柳身子一軟,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她轉頭,望向屏風后的身影,胸口忽然泛起巨大的哀慟,似被刀緩慢地割著。
她拂著胸口往裡走,如同走在刀尖上似的,沒走一步胸口的痛意便加一分。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她終於繞過屏風,看到床上的男子。昏黃的光線中,陸行雲躺在那裡,雙眸緊閉,面色蒼白死寂,胸口沒有一點起伏。
她心口一揪,強撐著走到床畔,伸手嘆了嘆他的鼻息,果然沒有半點氣息。
她身子一軟,似被抽空了似的,頹然地坐在那裡。
死了,他真的死了
曾經她真的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後來她又覺得他生也好死也罷,都與他不相干了,可此刻,胸口卻似螞蟻在啃噬著,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那痛意順著心脈,蔓延到手心,刺的眼眶都濕了。
為什麼,她明明不愛他的,可心卻這麼痛?
她腦中一個激靈,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難道她又
她心尖一揪,拳頭不自覺地收緊,眼裡越發酸熱起來,豆大淚水崩出眼眶,順著臉頰悄然滑落,爾後滴在男子手背上。
一滴、兩滴.越來越洶湧。
模糊的視線里,她眼前逐漸浮現起過往的一切,那些曾沒入她記憶深處,因為遺忘而模糊甚至消失的畫面,又變得清晰起來,一個接一個化成利箭刺入她胸口。
起初相識的互相看不上,成親時她的欣喜和他的冷淡,婚後的患得患失,以及被他一次次拋諸腦後時的心痛與悲傷。
一切都清晰的好像在昨天。
然後她看到紫竹園大火時,他驚慌恐懼的模樣,當時雖然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即將解脫的快意,此刻回想起來,心裡竟有些痛。
之後他們重逢,他一次次將自己放到塵埃里,纏著她,求著她,甚至為她幾次送命。
那些她曾經並不在乎的事,如今卻似一張巨網,迫的她幾乎不能呼吸,心也越發的痛。
恍惚中,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柳兒。」
她低眉,看向床上,模糊的視線中是陸行雲擔憂的面容。她扯了扯唇,眼底泛起苦澀。
瞧瞧,她竟然做夢了.
不料,對方卻摸索著著摸到她臉上,慌張地問:「柳兒,你怎麼哭了?」
感受著臉頰上生疏的觸碰,她唰地醒過神來,兩把抹去眼淚,見陸行雲正睜著灰暗的眼睛,滿臉關切。
她眸光一爍,面上湧起巨大的喜悅:「你、你沒有死?」
「沒、沒有啊?」陸行雲茫然看著她。
剎那間,姜知柳像是在絕境中看到最燦爛的陽光,整顆心都明朗起來,方才的陰霾瞬間消散。她眼眶一紅,倏地撲倒他懷裡,哽咽道:「混蛋!」
雖然看不見,可陸行雲能感受到她那雖然被壓制卻仍舊洶湧的情緒,他身子一僵,竟愣在那裡:「你」
他有些不敢相信。
「傻瓜!」姜知柳錘了他一拳,眼裡的淚卻更洶湧了,吧嗒落在他臉上。感受著頰上濕熱,陸行雲恍了恍,下一刻,唇上一熱,就貼上了兩片柔軟的唇畔,帶著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清香和濕糯。
陸行雲像是被雷劈中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懷裡的人卻不管那些,反而吻得更深了。
令他迷戀的氣息像是催化劑,激的他心頭一盪,他試探地摟住她的腰,她卻拉著他的手往下放了放。
陸行雲眼裡似星光灼灼,驚喜之情幾乎要溢出來了。那是從前他們歡.好時,她最喜歡他放的地方。
得到鼓舞,他再也顧不得那麼多,擁著她,用行動去回應她。
像是久旱逢甘霖,這個吻綿密悠長,蘊含了無限的溫柔與情意,將彼此壓抑的火宣洩到極致。
良久,陸行雲緩緩放開她,耳畔只有低低的喘.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女子臉頰泛起一抹潮紅,似嬌艷的玫瑰紅。
「柳兒,你願意.」醞釀了許久,陸行雲終於開口,他攥著拳頭,滿臉忐忑,為恐大夢一場。
「對,我願意。」女子頷了頷首,將頭埋在他胸膛上,語聲溫柔卻堅定。
像是吃了顆定心丸,陸行雲七上八下的心這才落到實處,巨大的喜悅將他的胸腔佔得滿滿得。只喜悅只余,仍夾著一絲不安。他抿了抿唇,神色複雜:「你不後悔嗎?我是個瞎.」
話未說完,唇已被女子用手指堵住,她看著他,清澈的眼眸似含著春水:「在我心裡,你始終是你,便是缺胳膊斷腿,我都不在乎。」
陸行雲灰暗的瞳孔一顫,眼角不禁濕了,胸口處似海水漫灌,湧起難以言表的潮濕和酸澀,是一種夾雜著喜悅、激動、震顫、感動的複雜感覺。他深吸了口氣,收緊臂膀,像是要把女子擁進骨血里。
他將下巴緊緊貼在她額上,喉結一滾,語聲沙啞:「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冷大夫都告訴我了。」
「難怪.」陸行雲慨然一笑。
「不,這只是一部分。」
陸行雲眸光一爍,低眉「看」向她:「嗯?」
姜知柳抬眸,水眸似湖底的碧璽浮浮沉沉:「若是之前我知道此事,我自然也會有所感觸,卻未必會回到你身邊。直到方才,冷大夫說你死了,我才發現我的因依舊會痛。」
「或許在你為了燁燁跳下懸崖的時候,或許是在你同意與我和離的時候,又或許是在你騎著馬如天神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總之,在不知不覺間你又一次走進了我心裡。」
她挑了挑唇,眼底泛起一絲自嘲:「我承認我很沒出息,但這是事實,我無法欺騙自己。」
陸行雲緊緊摟著她,胸臆間似巨石墜入,激起萬千浪濤,激流深處,漫起深深的酸楚與喜悅,夾著絲絲痛意。
他拂著她柔嫩的臉頰,眼角泛起猩紅:「柳兒,你知道嗎?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無法擁抱你了,可是此刻,你卻真真切切躺在我懷裡,說著我想都不敢想的話,我簡直、簡直都要高興的瘋了」
他深吸了口氣,舉起右手,神色鄭重:「我陸行雲在此立誓,從此以後,所思所想唯有姜知柳一人,若有違此誓,便教我天誅地滅。」
姜知柳眉頭一蹙,堵住他的唇:「呸呸呸,哪就那麼不吉利了?而且你只想我一人,那燁燁呢?」
陸行雲面上一僵,郝然笑道:「自然是想的,只在我心中,你是最重要的。」
姜知柳臉頰泛紅,嘴角不自覺上揚:「不害臊,不過我提前告訴你哦,我雖然回到你身邊,但我依舊是我,我是自由的,你辜負我了,我可扭頭就走。這世上的事可再一再二,卻沒有再三。」說著,眸光一定,露出決絕的神色。
陸行雲雙臂驟緊,慌忙道:「絕對不會!就算我死,都不會!」
「呸呸呸,以後可不許把死啊死掛在嘴邊,總之,若以後你當真對我不好了,也不必說什麼以死謝罪的話了,我會直接將你從我生命力刪除,再也不會見你。」
「我知道。」陸行雲抿了抿唇,拳頭隨之收緊。
一時間,二人陷入了沉默。姜知柳正要開口,燁燁從外面跑了進來,見陸行雲醒了,高興的淚如雨下,撒丫子撲到他懷裡,父子二人自然又要抱著哭一場。
這邊歇止后,楊大夫走了進來,他面容疲憊,眼角微紅,似是哭過一般。但姜知柳三人正沉浸在喜悅里,自然沒有發現他的異常。
只見他打起精神,露出溫然的笑意::「看來師妹這個激將法倒是沒錯。」
姜知柳臉上微紅,忙站起來,不自然地笑了笑:「楊大夫說笑了。」頓了頓,試探地問:「那行雲他.」
「無礙了,他闖過死劫,後面只要悉心調養,就好了。」
姜知柳眸光一爍,感激地拜倒:「多謝楊大夫活命之恩!」
楊大夫忙將她扶住,笑道:「姜姑,不,該叫陸夫人了。」他朝陸行雲看了看,露出揶揄的表情,姜知柳臉上更紅了。
他繼續道:「陸大人是為民請命,功在社稷,我雖一介布衣,也想為他做些事,如今也算了了心愿了。」
陸行雲咳了咳,道:「楊大夫言重了。」
姜知柳沉吟了片刻,問:「楊大夫,方才我進來的時候,行雲確實沒了呼吸,這是為什麼?」
楊大夫怔了怔,下意識朝窗外瞥了瞥,不遠處的大樹后隱隱露出一角紫色的裙衫。他手中一緊,朝陸行雲望去,眸底掠過一絲煙云:「陸大人方才已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再晚一刻只怕就所以我和師妹合計之後,決定兵行險著,用了個以毒攻毒的法子。」
「因那法子太過兇險,才會呈現假死之狀,如今他已經無礙了,你們大可放心。」
姜知柳點點頭,眸中露出崇敬與讚歎:「楊大夫,你和冷大夫真是妙手仁心,醫術高超,若你二人相輔相成,只怕醫術再也沒有人能超過你二人了。」
「夫人謬讚了。」
楊大夫揚唇,露出謙和的笑容,眼底卻泛起深深的感慨,爾後轉眸,又朝不遠處望去,但見樹影下,那抹紫色裙衫一晃,便隱去不見。
之後,楊大夫又給陸行雲扎了針,開了幾幅藥方便離開了,留這一家三口共享天倫。
翌日,韓羨之得知陸行雲大好的消息,立即趕了過來,他到屋裡的時候,姜知柳正喂陸行雲喝葯,二人舉止親昵,倒比新婚燕爾更加甜蜜。
望著這一幕,韓羨之眸中一痛,眼角微微泛紅,他深吸了口氣,壓住心底的潮湧,走到近前,朝二人綻出溫潤的笑意:「我就知道,侯爺一定會好起來的。」
陸行雲看著眼前的男子,目中露出一絲歉疚:「羨之,在柳兒面前,你就不必偽裝了。」
「羨之!」姜知柳一驚,疑惑地望著韓羨之。
陸行雲嘆道:「對,他就是韓羨之,真正的陸衡已經死了,如今我已經瞎了,再也無法在朝中為官。可你一個女子,孤身在商海打拚,需得有人相互,所以我讓他易容成陸衡的樣子,入仕為官,只為將來有一天,能再你需要的時候為你盡綿薄之力。」
聽了他的話,姜知柳眸光一顫,胸口處湧入一股暖流,潮濕卻溫暖。陸衡從七品小官一躍成為刑部侍郎,這並非一朝一夕能促成的。所以他早在知道自己要瞎的那一刻,就已經在為她圖謀了吧?
念及此處,她眼眶一熱,眼底泛起陣陣暗涌,她握住他的手,喉嚨發啞:「行雲,難為你了」
陸行雲搖搖頭,輕柔地摟住她,眼底蘊滿了溫柔:「我不過順勢而為罷了,哪裡難為了?而且我這麼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陸家,畢竟」
「我明白。」姜知柳慨然一嘆,將頭倚在他肩上,卻聽陸行雲繼續道:「除此之外,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陸行雲「望」向韓羨之,淺然一笑:「羨之,讓她見見你的真容吧?」
不料,韓羨之卻搖搖頭,清澈的眼眸完成好看的弧度,眼底卻蘊起一絲莫名:「不必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如今我只是陸衡了。」
陸行雲一凝,眼底浮浮沉沉,半晌,深深地嘆了嘆:「也好,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吧。」
「嗯。」韓羨之笑了笑,朝姜知柳看去,眼底隱隱涌動著莫名的情愫,他深吸了口氣,轉眸,望向天際夜幕初臨的蒼穹,繁星點點間,一顆流星驀然劃過,拉出一條明亮的弧線。
是啊,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了,他也該往前看了。
他揚唇,眼角泛起慨然的笑意,爾後闊首往外行去,身姿挺拔如松,帶著股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走到街上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的河邊,有位身著粗布衣裳的女子在浣衣,她擦盡頰上的水漬后,端起木盆往路上走,卻將一隻洗過的鞋遺落了。
韓羨之凝了凝,下意識撿起來,追上去:「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明亮的月色下,那女子驀然回首,露出一張清水芙蓉似的面容,雖未施粉黛,卻眉目秀美,口若含丹。
「李姑娘!」韓羨之一驚。
李靜姝卻泰然自若地笑了笑,皎潔清透,好似天上的銀月:「多謝。」
韓羨之恍了恍,瞳孔里倒映的身影隨之一顫。
與此同時,姜宅西苑。
楊大夫立在廊下,拉著頭戴帷帽,手提包袱的女子,眸中泛著揪痛:「你當真要不告而別嗎?」
「是。」冷月娘冷冷道。
「可你為了救他,以身試毒,還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你真的不打算讓他知道嗎?」
楊大夫攥著她的胳膊,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陸行雲這次本是沒救了,可冷月娘翻找醫術,卻找到個極顯的法子,用苗疆的一種瘴毒隱入一人體內,那人再服下特製的藥丸,如此毒性、藥性相結合,再放那人的血給天花病人服用,或可尋得三成生機。
只為了這三成希望,冷月娘竟不顧他的阻攔,服下了那瘴毒,劇痛難擋,整整疼了一整夜。當陸行雲博得生機的時候,她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彼時,她靠在他懷裡,像是脫力一般,用了許久才緩過勁來。楊大夫看著懷中的女子,心裡似被刀割一般,他想說些什麼,卻只能看著她強撐著,出去用話激姜知柳。
爾後一人躲回屋裡,當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面目全非了
月色下,吹過一縷涼風,掀動了女子的帷帽,隱約間露出了如雪般的髮絲,以及滿是皺紋的臉。
她是冷月娘,但卻比之前老了幾十歲,如同老婦一般。
見自己的容貌顯露在人前,冷月娘忙轉過身,拉住面紗:「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楊大夫眼眶一紅,緊緊抓住她的肩膀,語聲里滿是痛楚:「師妹,為什麼?你從來不是這個性子,這次你為什麼?」
醫者仁心,若試毒的人是他,他毫無怨言,可看著昔日美麗的容顏枯萎成灰,他的心疼的滴血。
冷月娘身子一僵,攥著拳頭沒有言語。
她的沉默像利劍在他胸口反覆割著,他挑了挑唇,頹然地退了一步:「我明白了,呵,我明白了」他笑著,淚卻從眼眶無聲滑落。
冷月娘盯著他看了半晌,許久,才淡淡吐出幾個字:「你忘了,當初我也曾這樣對過你。」說罷,下巴一昂,傲然里去。
望著她似清冷的背影,楊大夫瞳孔一顫,腦海里湧起那段記憶猶新的畫面,當年他痴迷醫術,想贏得門中比試,承襲師傅衣缽,學習他獨門的醫術。
可要想贏得比試,關鍵在於一種珍貴的藥材,他久尋不獲,苦惱至極。冷月娘得知此事,竟冒著風雪趕往昆崙山。
昆崙山里全是猛獸,兇險無比,他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知道她回來的時候,滿身傷痕,鮮血將衣裳都染紅了,可她卻死死攥著那株草藥,獻寶似的遞給他。
「師兄,你看我給你找到了,這次一定會贏得,到時候,你當了門主,可別、可別忘了我啊!」
天真爛漫的姑娘忍著淚,綻出了最明媚的笑意。當時,他心頭似被撞了一下,唰地紅了眼眶,爾後緊緊摟著她:「不會,永遠不會的。」
當初承諾尤言在耳,可誰知他們卻越走越遠,其中的對錯糾葛,甚至都說不清了。
想著往日的種種美好,楊大夫眸中泛起巨大的哀慟,淚水溢滿了眼眶。他攥著拳頭,深吸了口氣,露出堅定的神情。
師妹,你放心,終此一生,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他擦了擦眼裡的淚,邁著堅定的步伐,朝著冷月娘遠去的方向行去。
得知兩人離開的消息,已是第二日清晨,姜知柳派人打探,卻沒有所獲,陸行雲安慰她道:「他們是因為我才拘在此地,如今城中天花疫症橫行,他們出去必定是想儘力為,我們當成全他們才是。」
「嗯。」姜知柳點點頭。
一個月後,城中疫症盡退,傳言有兩位醫者四處奔走,救人無數,其中一人頭戴帷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因此百姓尊稱她為「遮面菩薩。」
半年後,西江岸邊,商船如織。
其中一艘客船上,陸行雲悄然立在窗畔,灰暗的眼眸「注視」著遠處的山巒,唇角溢著溫柔的笑意。
片刻后,姜知柳走到他身後,將一件碧藍色披風搭在他肩膀上,眼裡滿是溫柔:「這裡風大,立在這裡小心著涼。」
「無妨。」陸行雲拍了拍她的手,將她摟入懷中:「給我講講外面的景色吧。」
姜知柳點點頭,靠在他肩膀上,目光從外面一一掃過:「東邊是個碼頭,上面有很多勞工搬運貨物,還有很有遊客,男女老少都有,正前面是一座樓台,後面是崇山峻岭,樹木森森,西邊有好些商船,拉什麼的都有,近處也是客船,上面有很多遊人,衣著都很華貴。」
陸行雲微然一笑,眼前似乎浮現出她所描述的場景。
這半年來,陸行雲告別了老侯爺夫婦,跟著姜知柳走南闖北,姜知柳則充當他的眼見,不遺餘力地一遍遍描述所見所聞,至於燁燁則留在京中讀書。
「若是燁兒在就好了,他看到了這麼熱鬧的地方,一定會很高興。」
「那是自然。」姜知柳唇角一彎,捏了捏他的鼻子:「對了,昨個你說上岸后要給燁兒買禮物,眼下就到站了,咱們下去吧。」
「好。」陸行雲溫然一笑,由她牽著往外走。之前兩人每走一個地方,就要給燁兒買些幾年品,到如今已經裝了兩大箱子了。
到了甲板上,兩人待船靠岸,便下船登岸,言笑晏晏地往城裡走。
不遠處的客船上,韓羨之臨窗而立,深邃的眼眸從窗外環視而過,落在碼頭上時,卻是一怔,雖然隔了些距離,人也比較多,可他一眼便認出了那個明麗的身影。
扶著窗欞的手一緊,他眸底泛起陣陣暗涌,目光隨著那女子移動,直到她被人海淹沒。
就在此時,兩隻鴻雁從窗邊飛過,發出清脆的鳴叫。韓羨之轉眸望去,見它們在蔚藍的天空劃出兩條優美的弧線,越飛越遠,逐漸變成兩個小點。
他笑了笑,眸中泛起一絲釋然。他低頭摩挲著腰畔的玉葫蘆,雖然質地普通,還含有雜質,可裡面卻用彩砂繪了一副精美的圖畫,旭日東升,灼然萬里。
指尖似乎傳來一絲暖意,他眼裡也泛起一絲暖色。
他也該回家了。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