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熱黃油朗姆酒：

然後？

然後阿諾就被叫家長了啊。

這是阿諾入學五十年以來的第一次，叫他家長的還不是導師、院長之流，直接就是空堡的校長。當世僅存的幾個法聖之一，中域米斯大區的戰力天花板，對外承諾絕不率先使用的究極武器。阿諾也是頭一回和這位校長有如此長時間私下面對面的機會。

太陽西下，染紅了天邊的雲彩，倦鳥飛過塔尖的晨曦星，吹響了一天休憩的號角。唯有薩拉曼德陛下帶著怒火、宛如鼓點的軍靴聲，回蕩在巴洛克式走廊的盡頭。

阿諾在心裡默數，就像是在倒數自己的生命。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在假日末用光零花錢去買那隻蘸水筆的。

薩拉曼德陛下今天沒有佩戴王冠，而是換了更加方便行動的金色橄欖枝，任由一頭銀色的捲髮在肩后傾瀉而下。她穿了身如火的金邊軍禮服，束腰，執劍，與翡翠眼眸形成了搶眼的撞色。她和她的雙生弟弟長得幾乎一樣，只是她的眉宇間更顯英挺颯爽。

精靈族的邊境緊挨著魔族。有可靠消息稱，魔族新一任的選帝侯*已經抉出，即將結束長達千年的內戰，勝利者以極其鐵血的手腕讓魔族各方勢力都閉上了嘴。

魔域至今還處於封鎖狀態，沒有人能摸清這個新生政權的外交風向。

反正精靈族已經提前在卡巴拉之森的西側，做好了防禦部署。和一群曾經以一己之力單挑整個大陸的瘋子做鄰居，壓力真的很大。

不過，法爾瑞斯大陸因為六族大比的存在，已經維持表面和平很多年了，魔族又因為他們打生打死的內戰方式而損耗巨大，再次單方面拉黑其他種族的可能性不是很高。精靈們也只是以防萬一。

強勢的女王白天剛剛檢閱完邊境的半精靈駐軍，晚上才回到王宮，還沒來得及把軍禮服換下，就接到了來自弟弟學校的消息。她不得不利用遠程法陣，橫跨半個大陸，去給弟弟開這場別開生面的迷你家長會。

只有她，她弟弟，以及校長。

阿諾專屬的導師琴科，早早地就在校門口的傳送陣旁等待了。因為這位導師也是個精靈，雖然只是半精靈。在阿諾面前，琴科還能維持住教授的威嚴，但面對精靈族唯一的王，她就沒那麼淡定了。

「阿諾殿下在校的表現，其實一直很好。」琴科導師一邊陪在女王一步半的身後前行，一邊努力說著王弟的好話，生怕陛下覺得是她教得不用心，「所有的老師、教授都誇讚過，殿下的學習態度很認真，只要是他學會的魔法，就絕不可能忘。他平時還很友愛同學，樂於助人，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在導師琴科的嘴裡，阿諾萊德完美得就像是一個聖人。

但明顯薩拉曼德更了解自己的弟弟。

在她們一個轉彎，進入校長室外的接待室時，看見的果然不是阿諾羞愧反省的畫面，他正和一個魔族同學在自鳴鐘前開心相處。

那是一座被製作成哥特教堂樣式的鎏金座鐘，造型獨特，聲音鏗鏘。幾百年前，因為一部文學作品而在貴族間很是流行，這些年倒是不多見了。阿諾一向對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沒有抵抗力。薩拉曼德已經能夠腦補，下一次赫爾墨斯拍賣會上，弟弟一定會給王宮增添什麼新物件。

不思悔改，還有閑心和同學研究裝潢，她弟弟可真棒。

要是阿諾知道薩拉曼德陛下此時的心理活動，必然是要給自己喊冤的。他一開始真的有老老實實地坐在長椅上懺悔，他也不想給姐姐找麻煩。如果只是商量有關學校訓練場的賠償問題，他覺得完全可以靠自己賣筆解決。

在等待姐姐的漫長過程里，他先遇到了同樣被校長要求談話的新同學。

阿諾很認真地和對方取了取經，想問問他是如何做到的，讓校長只和他談，而不是非要和他的家長。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新同學如是說。

「抱——抱歉。」阿諾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一個答案，趕忙道歉，並開始絞盡腦汁地想著安慰人的話語。阿諾說話雖然比常人慢，但每一個單詞的吐字發音都很清晰，像是經過了內心好一番的深思熟慮，有一種被鄭重對待的感覺。

至少新同學很享受，他不僅沒有生氣，還反過來對阿諾說：「不要覺得抱歉，對於一個魔族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

有魅魔存在的魔族，多的是魔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或者反過來。

一來二去地，兩人就這麼聊了起來，遲鈍的阿諾，也終於注意到了新同學的與眾不同。

他和阿諾一樣，已經換上了空堡白色金邊的校服，但阿諾可以發誓，在他過去漫長的求學期里，他從未見過對方。

新同學有著一張不輸神明的容顏，額頭上還有一對漆黑的角，就像山羊一樣，彎曲著盤踞於腦後。再加上黑色的長發，非人的豎瞳，這是百分之二百的魔族形象。卻並不是代表著高級魔族的雙黑，而是一雙極其罕見的紫色眼眸，就像雨後的紫羅蘭，在陽光的折射下，泛出清新的剔透。

阿諾：「！！！」魔族！

因為魔族曠日持久的千年內戰，這還是阿諾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和一個魔族交談。

魔族同學意外地好說話。雖然阿諾在一開始進來時，聽到對方對附庸下命令的冰冷語氣，覺得這是一個壓迫感十足的魔，凌厲得就像是一把開了刃的利劍。但接觸下來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這位同學閱歷豐富，還很善談，全無魔族的傲慢與對生命的漠視。

特別是在對方把無框的眼鏡戴上，遮掩了一些非人感十足的豎瞳后，就好像連懾人的氣息也被一同收斂了起來。

新同學自稱路德，是個混血魔族，以前一直在前線拼殺，最近一段時間才被家族的族長認了回去。也因此……「在家族附庸面前，我難免要擺出個樣子。」路德維希對阿諾如是說，「不然會很難服眾，不是嗎？」

阿諾表示理解。

就在這個時候，薩拉曼德陛下在精靈下屬與學校行政人員的簇擁中走了進來，面對不省心的弟弟，她真的很難有一個好脾氣。

還是路德維希起身，禮貌地將姐弟倆帶去了隔壁，短暫借用了助理先生的辦公隔間，才勉強保住了精靈王弟僅存不多的面子。

也是在這個時候，阿諾才詫異發現，自己新認識的同學好——高啊。

作為精靈，阿諾和薩拉曼德已經十分高挑了，兩人差不多有六英尺二英寸到三英寸（188到190），薩拉曼德今天的長筒靴還是帶跟的，但路德維希依舊比他倆都高。站起來的他，就像是傾斜下了一座雪山般的陰影，直立挺拔，充滿力量。

不像學生，更像一柄斬殺過無數生靈的嗜血兵器。

薩拉曼德終於正視了弟弟的這位同學：「你是？」

路德維希輕推了一下無框的眼鏡，儘可能地繼續收斂著氣息，禮貌開口：「我叫路德，路德維希，一個魔族。」

對方這樣的回答，沒讓薩拉曼德覺得有什麼，很多魔族都沒有姓氏，一般只有高級魔族有。她只是下意識地覺得，她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就在最近，而且絕對不是從什麼能稱得上人間美好的消息里。

反應遲鈍如阿諾則在想著，哦哦，原來新同學叫路德，姓維希啊。

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路德維希引導話題重新回到了校長身上，校長還在見上一位訪客，薩拉曼德正好能先問問弟弟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概，也許，可能是因為……我差點炸了學校吧。】阿諾乖乖舉起了早早寫好的紙板，他也知道自己說話有點慢，在這種緊要關頭，就不試圖挑戰他姐的耐心了。不等薩拉曼德有所表示，他又緊接著換上了第二塊紙板，【我還補考了一次。】

阿諾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厲害的，當時在訓練場上，雖然他看上去沒什麼表情，淡定又冷靜，實則只是吃驚得比較緩慢。

等輪到他表達驚訝情緒時，監考官們已經商量出了一個讓他補考第二輪的決定。

魔法存在失控的情況，尤其是在情緒不穩定的年輕人之間。雖然精靈王弟阿諾已經一百八十歲了，但以精靈的長壽來說，他還是個崽。

「我們知道這對於您不公平，只是按照您以往的在校表現，我們覺得這不太……」不太像阿諾的實力。一如他上次掛科那樣讓人不可思議。老師們對這位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精靈王弟還是比較了解的，他不像是會掛科的精靈，也不像是會炸了學校的精靈。

他就是、就是……

單純地擺爛。

及格萬歲，多一分浪費。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個很厲害的精靈呢。

其實阿諾也覺得這不太像他的實力，他自己的魔法什麼樣，他再清楚不過。因為他能準確看到自己的數值面板，這大概是穿越自帶的綁定福利，但也就只能看到自己學習魔法的進度而已。是個沒什麼大用的雞肋金手指。

今時今日再看，他本來四位數剛出頭的魔法能量值，已經變成了驚人的六個問號。這比他當初用不出光明法術還讓精靈驚訝。

光明神老大這麼好說話的嗎？

於是，阿諾很快就點頭同意了監考官們要求的二試，因為他也很好奇，自己還能不能用基礎咒文吟唱，釋放出那麼強大的火系法術。

結果顯而易見，光明神老大真的很好說話。

亞當王子當時還用水晶球錄了個現場版，阿諾把記憶水晶借了過來，用最直觀的方式，讓他姐姐了解到了今天白天發生在訓練場的始末。二測的火焰，已經不能簡單的用強大來形容，而是毀天滅地，能與太陽肩並肩。薩拉曼德依稀在裡面看到了禁咒的影子。

阿諾沒有誇張，他確實差一點就炸了學校。

還是女王陛下多年前送給弟弟的護身配飾，救下了全場。要知道，她給弟弟準備的配飾不是一個，而是整整八十個，全部來自矮人族的武器大師，其中五十六個都毀於了這場本該十分容易的魔法實踐考試。

「如果只是因為這樣就叫家長，那不該怪你——」薩拉曼德皺眉，沉吟半晌才道。

阿諾慢吞吞地點頭，慢吞吞地開口：「對！」

薩拉曼德也曾幻想過，自己的弟弟哪天能偷偷努力，然後驚艷所有人。但如果鹹魚翻身的結果，是差點炸了學校……她必須得承認，還是以前那個連努力這個詞都懶得想的弟弟比較省心。

「——但是也請答應我，以後別這麼努力了，好嗎？」

「好！」

路德維希本來一直安靜地在觀察著精靈姐弟的互動，聽到這段話后終於還是忍不住發笑。一般人對突然得到的禁咒力量，怎麼也不該是這個反應吧？

阿諾緩緩回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新同學。其實他剛剛就想說了，只是這個時候才想起，這位魔族同學，真的好像冬天裡的一杯熱黃油朗姆酒啊，肉桂的香氣與黑朗姆辛辣的口感，融合得恰到好處。看著他，就好像看到了在升騰的熱氣氤氳里，黃色的糖塊在酒中一點點融化，暈盪開來。

總之很奇怪就是了。

但再奇怪，畢竟也是罕見的魔族。

他是不是沒有說過？作為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現代社畜，他對西幻世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精靈王地養一頭龍。

惡魔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