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落日橘冰沙：

薩拉曼德終於想起來了，她到底在哪裡聽過「路德維希」這個名字。

但此時此刻，她已經和弟弟一起坐在了校長室里。

空堡的校長塔西佗是個繁複主義者，喜歡誇張而又層層疊疊的風格，偌大的辦公室哪怕施加了空間拓展咒，也依舊給人一種被各種藝術品淹沒了的錯覺。

用薩拉曼德的話來說就是，一看就是我弟弟的知音。

只不過阿諾更傾向於在古典又華麗的東西上投資，塔西佗校長則更富冒險精神，購買的大多是些怪誕又很前衛的作品，當然，最近市面上流行的，也一律都能在這位老校長的辦公室里找到。好比才投產沒幾年的神語機。

神語機，說白了就是收音機加電視機的綜合體，魔法版。

外型和留聲機差不多大小，是阿諾資助的一個熱愛發明的鍊金術師搞出來的，初代神語機如今就放在阿諾的卧室里。阿諾也曾想一步到位，讓法爾瑞斯直接開啟網上衝浪的時代，可惜想法再好，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

阿諾資助的鍊金術師目前能做到的，就是讓神語機在有魔法覆蓋的地方，接收到更多信號。由於造價昂貴，成本遲遲降低不了，神語機現在只在貴族和一部分商人間流行。

塔西佗校長的這台神語機，造型酷似馬戲團帳篷，如今正在快樂播報著大陸上各族不知真假的奇聞異事。

什麼海族七國中的某小國，突然宣布發現了疑似海神三遷的遺址；

龍島再次出現不規則的劇烈震動，專家懷疑是遠古巨龍復甦的前兆；

以及最重要的一條，據為諾斯軍團統帥縫製紫貂絨披風的裁縫說，路德維希大人很可能會選在今年冬天，為自己舉行選帝侯的加封儀式，黑暗教會暫未對此事發表態度。

薩拉曼德這才恍然大悟，路德維希就是魔族七十二柱魔神中，至上四柱阿斯蒙蒂斯家的那個新公爵啊，可以執掌七十二個魔軍團。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才被阿斯蒙蒂斯家族披露真名。

阿諾也聽到了新聞，驚訝就寫在臉上，薩拉曼德都不用費心去解讀，就能猜到弟弟的內心活動。他肯定在想，這位統帥竟然和我的新朋友一個名字，連姓都一樣，魔族真的好神奇。

薩拉曼德不得不趕在弟弟開口前提醒他：「路德維希是一個名字。」她真的想不明白，明明弟弟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為什麼對姓名的理解，總好像還有另外一套體系。

「哦——哦。」那阿諾懂了，西方人喜歡給自己的孩子起和領導人一樣的名字，什麼凱撒啊、亞瑟的。路德維希的便宜爸媽可真會省事。

薩拉曼德：……有沒有一種可能，你的新朋友就是諾斯魔軍團的統帥呢？

這段不算溫馨的姐弟談話，在塔西佗校長穿著印有各式花紋的奇怪木鞋出現后，終於停止了。兩雙如出一轍的綠眸，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空堡的校長，眼神里充滿了擔憂。

這位神奇的校長，最近以千歲高齡，突然興起了打鐵的復古愛好，卻不幸閃到了腰。他前一位會面的客人，正是空堡的校醫。

薩拉曼德姐弟進來時，塔西佗校長身殘志堅，非要用風系法術坐到椅子上，結果又摔了。如今是二次治療后的返場，在助理先生的幫助下，他一點點挪到了摞起來的軟墊上。那墊子足有十幾個高，以一種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姿勢，勉強幫矮人校長在坐下后，能與高挑的精靈姐弟直視彼此的眼睛。

是的，空堡的法聖校長，是個會玩大禁咒的矮人。

提起矮人族，大陸居民的第一印象往往不是酒糟鼻、壞脾氣，就是武器鍛造大師。但空堡的塔西佗校長不一樣，他是站在大陸魔法金字塔塔尖的強者，誰也不敢因為他閃到腰的身高或者小學生外表而小瞧他。

校長先生在對女王陛下致歉表示「因為一些私事，耽誤了您寶貴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后，就讓一切重新開始了。

他笑容慈祥，語氣和藹，先讓助理先生給坐在對面的精靈姐弟，一人上了一杯冰沙，並殷切介紹，這是他今夏的最愛，細膩輕柔的冰沙里，添加了大量鮮榨的落日橘汁，酸酸甜甜，特別開胃。

「請不要擔心，我請您來，不是要追究阿諾殿下差點炸毀學校的事情。」塔西佗校長先給薩拉曼德吃了顆定心丸，「事實上，除了大禮堂的玻璃外，我們就再沒有更多的損失了。甚至因為這件事，董事會還特批了我三十三年前的提議——把教室的玻璃都換成刻有防護魔紋的。他們總算對空堡的教育做了件人事。」

矮人校長靠著軟乎乎的南瓜靠墊搖頭晃腦，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大寫的開心，任誰卧病大戰資本家還贏了都會很開心。

「我真正想和您討論的，是有關於您的教育。」

薩拉曼德一愣。她看向身邊的弟弟，對方正在慢吞吞拆著包裝袋裡的一次性吸管，她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一邊聽校長說話，一邊就順手幫弟弟撕好了，還替他直接插入了冰沙里。

塔西佗校長將精靈姐弟的互動看在眼裡，覺得這正是他想表達的：「我知道您有多麼驚艷絕倫，一出生就擁有魔導師的力量，不足三十歲突破大魔導師……我聽過我的老夥計——也就是您的老師——對您無數次的誇讚與溢美。您的強大毋庸置疑，精靈王國終將會在您的帶領下永續卡巴拉之森的榮光。」

薩拉曼德一點也不謙虛地把這話照單全收，她確實是精靈族千百年來最強大的女王。

「但是，」塔西佗校長深諳三明治談話大法，「我也希望您能夠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精靈都能成為您這樣的天才，哪怕他與您同一個花苞誕生……」

「您不能替他做所有事。」

簡單來說，這位明明在法術上可以有更高造詣的矮人法聖，只想當一個合格的校長。他不僅關心學生的成績，也關心他們的健康成長。一向鹹魚的學生力量陡增，塔西佗校長對此的第一理解，只可能是學生家長在揠苗助長。

阿諾也有阿諾的優點，至少在塔西佗眼裡，再沒有比阿諾更懂得生活的精靈了。他的學習進度確實不如一般人，但一看就是很有計劃性的那種，他從沒有在原地踏步。

……只是進步得比較緩慢。

薩拉曼德陛下平生第一次背這麼大一口鍋，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而害她背鍋的罪魁禍首，還在開心地嘬著冰沙，就像一列小火車，狂吃狂吃狂吃。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在指責您，我知道那都是出於愛。」塔西佗校長的豆豆眼裡寫滿了真誠，「我個人是非常佩服您的，您能夠打破精靈族世代重女輕男的藩籬，重視自己弟弟的魔法學習，真的很了不起。」

完美的精靈，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缺點，大概就是重女輕男。

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性別歧視。只是精靈認為，女性在魔法造詣方面的發展，是天然要優於男性的。這是自然女神在創造生母樹時就已經賦予的特性，誰也沒辦法改變，是必須承認的客觀事實。再加上精靈天生就擁有自保的箭術天賦，讓她們對男精靈的魔法學習，就顯得不夠重視。男孩子嘛，隨便學學就好了。

阿諾是精靈族裡迄今為止，唯一一個離開精靈王地，前往正統魔法學校學習的男精靈。薩拉曼德陛下當年力排眾議做出這個決定時，在各族的各大報紙上很是佔據了一些版面。他們都在試圖分析她的政治目的，權力考量，未來的大陸格局……

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只是薩拉曼德那個對一切都顯得漫不經心的弟弟，第一次對什麼產生了空前的熱情與嚮往。

「那——可——是——霍格沃茨。」年幼的阿諾甚至學會了詞語連讀。

「是空堡魔法學校。」同樣稚嫩，但已經不得不扛起女王重任的薩拉曼德，這樣糾正弟弟。

那時的阿諾萊德還有一頭白色的小捲毛，可愛得讓人恨不能一口吃掉。

從回憶里抽身的女王，一想到曾經香香軟軟的弟弟，變成了如今這副擺爛模樣，就恨不能問問命運三女神，到底給她的弟弟編織了怎樣奇怪的未來。

薩拉曼德怒瞪了眼還在旁邊吸溜冰沙的弟弟，然後才繼續和校長溝通：「如果我說，我一整個暑假都沒有逼他打開過任何一頁課本，您相信嗎？」

阿諾的這個暑假，過得不要太快樂。不是在拍賣會上買買買，就是在萬神殿的神像前大鵬展翅。一度讓疲於應對政事的薩拉曼德心生邪念，恨不能當天就抓他一起去批閱羊皮紙。她就見不得他這麼悠閑！

塔西佗校長沉默半晌才道：「……多少還是要看看課本的。」那可是長達兩個月的漫長假期。他現在不擔心揠苗助長了，反而更困惑王弟的暑假作業是怎麼完成的。

總不能也是一個晚上創造的奇迹吧？

對於連寫字都沒有快過的阿諾來說，那可真就是奇迹了。

「咳。」薩拉曼德有些心虛，她也不想幫她弟弟寫作業的，但時間真的來不及了。

在薩拉曼德面對良心的拷問時，她的倒霉弟弟卻在以對於他來說不可思議的速度，喝完一整杯的冰沙，並且在喝完后，用期待眼神看向了她。

此時無聲勝有聲。

薩拉曼德狠心拒絕了弟弟：「不行，你會肚子疼。」

「不——會。」阿諾很堅定，他可是完美的精靈，怎麼可能因為多喝一杯冰沙就肚子疼？自然女神絕不會這麼對他！

「呵。」薩拉曼德懶得和弟弟廢話，她只專心琢磨著，阿諾身上的力量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世界上目前唯一能回答這個問題的魔，此時正坐在校長室外的接待室里，沉下眼眸，冷著面容，一手摘下無框的眼鏡，一手沒什麼規律地敲打著柳木椅子的扶手。

路德維希的本源力量，是在差不多兩個月前的潘地曼尼南戰場上，第一次出現的問題。雖然當時只發生了短暫的一瞬，但已經足夠他利用光明法術天然與黑暗生物互克的特性，以更快的速度殺死了他最大的敵人。提前結束內戰。

雖然外面還以為魔族只是即將結束和平，但真實情況是，早在一個多月以前，整個魔域康諾特大區，就已經在征服者路德維希的掌控之下了。

這個曾經被罵只配在最骯髒的底層，與野狗爭搶殘羹冷飯的「雜種」，堂而皇之地入主了阿斯蒙蒂斯家族，將所有高高在上的雙黑都踩在了腳下，卻在贏下戰爭后連看他們一眼都嫌浪費時間。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關心，好比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本源力量不是出了問題，而是和別人互換了。

雖然這股不知道哪裡來的光明元素屬實好用，但路德維希還是更不喜歡讓別人動自己的東西。

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