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人叫魂
一直到那一天,我都會走路了,簡單的話語也會說了。會叫爺,奶,姑,叔,還有爹和媽。我在外面由幾個小叔逗著玩,當時是在一個場院里,那打麥場上,有一個很大的碾盤,還有幾個石磙,我就被他們抱著,騎在一個石磙上,像騎馬一樣來來回回地轉。
我一邊笑聲呵呵,一邊看著我家的方向。看著看著,就看到有兩個人,長得奇形怪狀,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根棒子,那棒子上纏著白色的布條。
而那兩個人都長得非常高,看樣子,比我家那棵大桑樹還要高一頭。這兩個人像是踩棉花一樣,腳不沾地地往我家老宅子方向,慢悠悠地走。走幾步還要回過頭來看看騎在石磙上的我。
我看這兩個人,從來都沒見過,臉上還塗著白面一樣的東西,頭上戴著白的和黑的尖尖的帽子,就嚇得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邊上正在戲笑著的幾個小叔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哭了起來,也嚇了一跳,連忙把我從石磙上抱下來,還沒等他們把我在地上放好,我甩開腳丫子,就往家裡跑。孰不知,那時我才一歲多一點,走路尚且搖搖晃晃。
那幾個小叔就在後面追,我一邊哇哇哭,一邊瘋了一樣往家跑,一直到我家老宅院的龍門頭那裡,我就倚著門框站住。
也不哭了,也不跑了,就那麼被定住了一樣,站在門外往裡面看。我清楚地看到,那兩個人就坐在我家堂屋的屋頂上。我家這堂屋,是舊瓦房,屋脊上都裝著青瓦,還有各種泥獸。
而在這潮濕的青瓦間,還長著很多高高低低的瓦棟,那些瓦棟灰灰的紅紅的,葉子肉骨朵一樣很飽滿,也很標緻。
我就看見那兩個人,坐在我家屋脊上,手裡拿著纏了白布條的小棍子,往我家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戳。而我家堂屋裡,不知道啥時候站滿了人,這些人我都認識,我的兩個姑姑,我父母,我叔和嬸,還有後院的大伯跟幾個爺爺。
堂屋正中間,支了一個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人,那人穿著跟屋脊上那兩個人一樣的衣裳,那衣裳看著就跟唱戲的戲服差不多。而且還用火紙蒙了臉,好像特意不讓我看見一樣。
我還看見,這人的頭上還戴了一個圓圓的帽子,那帽子是黑色的,跟衣服一樣,都是嶄新嶄新的。而在他的頭前面,則是擺了一個小方桌,方桌上擺了兩盤圓圓的白面饃,每盤都是四個,下面擺三個,上面中間擺一個。
而在兩盤饃中間前面一點,則是一個裝了包穀籽的飯碗,那包穀籽中間插了三根香,那香正在冒著細細的煙,那煙直直地往上升,一直快到大梁那裡了才消失不見。
小方桌下面,堆了一疊火紙,火紙前面是一個瓦盆,瓦盆里有幾張火紙,正在很旺地燃。那火苗時大時小,忽明忽暗。我還看到,我爹媽,頭上腰裡都扎著白布條,就連腳上的老布鞋,也被人在鞋面上縫了白布頭。
我站在院門口,一言不發,看著穿著白衣的人們,在堂屋裡走來走去,人影交錯中,我就看到了我爺,在這些人影後面向我招手:「小良啊小良,我是你爺啊,快來啊,爺給你糖吃……」
我爺笑意盈盈,就是平時我看到的那個樣子,高高大大的,一臉白凈……我聽到爺在叫我,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人們在堂屋聽到我驚天動地的哭聲,都紛紛抬頭往外看,看見我哭得跟淚人一樣,手也不停地往堂屋裡指。
就趕緊都跑過來,問我咋了咋了,
我就是不說話,一個勁地哭,一個勁地往我爺給我抬手的地方指。我爹就趕緊過來,緊緊抱著我,連聲問我:「小良,咋了,小良你咋了。」
我哭得已經是快接不上氣了,在哭聲中,給我爹說:「我爺,在那裡,站著,叫我,過去,說是,給我糖吃……」說完我就哇哇地接著大哭起來。
而邊上的人們,我叔,我兩個姑姑,還有我媽,我嬸,聽到我說這個,都趕緊跪在地上,幫幫地磕響頭,都說:「爹啊你走吧,小良還小呢……」屋子裡哭聲一片,而我在大家嚎啕的哭聲中,慢慢地在我爹的懷裡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快黃昏了,院子里點起了氣燈,那氣燈白慘慘的光照得整個院子如同白晝。我爹說我睡著之後,發了高燒,白老大過來給我打了一針我才退燒。
而在退燒的當間,我嘴裡不停地說:「爺我不去,你別拉我,我不吃糖了,爺你別走,我不吃糖了,爺你別走……」
我爹是抱著我,淚如雨下。家裡人都哭成了一片。我醒來之後,我爹才跟我說:「小良,你爺在堂屋裡睡著了。」後來我才明白,我爹說的我爺睡著了,是我爺去世了,而我爺就是在我出去玩的時候去世的。
我後來拚命地想,終於知道了,我爺是在那兩個奇怪的人來到我家之後,我爺才去世的。可去世了的我的爺爺,怎麼會在人影後面叫我,還要給我糖吃呢……
我家的祖墳,是在莊子東面幾里地的老溝上的。那片墳塋,起初也只有三個。我清楚地記得最前面的是老爺全春的,下面左邊是我大爺的,大爺的名字我記不得了,右邊就是我爺永合的了。
起初,這三個墳頭還是小小的土包,只要是田裡的莊稼沒長起來的時候,站在庄東頭往東遠望,就能看到這墳頭在綠布樣的莊稼地里默默地睡著。
後來不知道家族裡哪個長輩,在這墳邊載了幾棵松柏,不幾年這松柏竟然活了,而且還長得相當挺拔茂盛,遠遠望去,那松柏也是粗累累厚實實的惹人眼球。
而在這些松柏日漸粗壯的時候,那幾個墳包,竟然也在慢慢變大,可能是後輩人添墳的頻率過高,也或許是趁了這松柏的緣故產生了視覺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