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蟬與黃雀的第一次接觸

照片上的X大廈，有一大半被遮擋著。

和喬強預想的一樣。

在那樣高的建築上來「觀測」全市，無論是用望遠鏡，抑或是類似望遠鏡的魔法，最終都要遵循「光是直線傳播的」這一基本法則。

也就是說，只有在喬強與「黃」之間沒有任何建築物遮擋的時刻，「黃」才能觀測到他「沒穿衣服」的情況。

換句話說，假設「黃」總是會在察覺到槽點的第一時間吐槽，那麼在看到他發出消息的那一瞬間，喬強與遮擋在他們之間的建築物的頂端連線上，一定會有「黃」所在的點。

照片上露出的X大廈，樓層數是13。

多虧了只有這幾層，喬強不用抱著那個很可能也在給「黃」以及其他什麼玩意提供定位信號的手機翻來覆去地數。趁著在醫院躺沙發確認過兩遍，他就順手把手機塞進了坐墊下面。

「冷靜下來。現在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除了死章魚之外，我能想到的，』超現實』到可以幫我戰勝它的，就只有這些人。所以，現在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所以，無需緊張。」

喬強沒有注意他把一句話反覆想了兩遍，做著深呼吸，快速掃視一樓大廳的環境。

這裡完全沒有投入使用，甚至沒開始裝修。

粗糙的混凝土胚裸露在外，只有堆積起的灰塵覆蓋其上。寬敞到空曠，什麼也沒有的大廳，令盡頭的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小房間、樓梯間和緊閉的電梯門看上去有些突兀。

一言以蔽之，是無法想象這棟樓里會有活人的荒涼景象。

「……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所以，只有沿著預定路線前進，沒錯，就是這樣。」

他咽了口唾沫。

接下來，便是對他那建立在浮萍般的推斷之上，賭上生命的愚行，進行最後宣判之刻。

「黃」真的在這裡看他嗎？也許那些線索不過是他想太多了？

「黃」難道不是早就注意到他想要做什麼了嗎？真的會在這裡等他嗎？

就算找到了「黃」，真的就能有辦法對付那隻自稱王師傅的死章魚嗎？

對於內心中的問題，猶如沸水中的氣泡般一顆顆浮上爆裂，而他沒有一個能給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正因為如此，才更不能慌亂。

「如果已經儘力做了全部能做到的事，就不需要為結果一喜一憂。」

他耳邊迴響著母親的聲音，同時彷彿看到穿著藍色條紋衣服的女人，和她背後低垂的白色窗帘。

這句話從來沒有發揮過它該有的作用，過去沒有，現在更不會。

恍惚間，喬強眼前已經不是黑洞洞的樓梯間，而是海怪張開的巨口。它口中形成洶湧的漩渦，無論漂泊其上的船隻和魚群如何抵抗，最終都無法逃脫被吞噬的命運。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我是被這個世界的法則影響了腦子了嗎！為什麼之前我沒想到要用腳爬156層樓梯？！以我現在的狀態……」喬強垂下眼看了看藍色條紋病號服裡面的繃帶人造型，哭喪著臉用力搖頭，「不對，特么就算以我正常的狀態也上不去！」

「等我爬上去的時候，這破考試早就結束不知道多久了！我到底是為什麼沒有在醫院躺著——」

正當喬強面對無法對抗的漩渦，無力地沮喪嘆氣的時候，突然，看到了燈塔的閃光……！

「——啊。」

沒錯，光！光可以指引人走出黑暗，光可以給人以無窮的力量，哪怕是漩渦，也會在真正的光芒面前無力地褪去！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水中的茶葉梗一般在腦內翻滾，唯一能明確的，便是名為「得救」的狂喜！

而有著無匹力量，驅散一切不安的救贖之光，那就是——

電梯燈。

「……也對哈。』黃』也不太可能靠腳爬樓梯上156層。咳咳……沒錯，我之前就是這麼想的！」

喬強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接著，不由自主地裂開嘴角：「這樣一來……就是我贏了！」

「其實會來這裡探險拍視頻的人不少，但我從沒有聽過X大廈電梯還能用的傳聞！所以，電梯很可能是臨時投入使用的，也就是他在這裡最好的證據！是我贏了——至少也已經贏了一半！」

他用力按住電梯向上的按鈕，莊嚴肅穆如將鑰匙插入天堂的大門，兩道鐵門緩緩打開，電梯里透出聖潔光芒。進了富麗堂皇的電梯內部，他還興奮地蹦了兩下，才按下寫著「156」的按鍵。

好半天，喬強才稍微冷靜下來：「還有其他可能，先別那麼激動……他可能已經離開——就算沒有，他也有可能只是一個非常厲害的黑客，並沒有戰勝那頭章魚的手段。而且，156層也不一定就是他所在的樓層。

「剎車和回頭間的時間差，可能會有三四層的錯位，考慮到別的亂七八糟的因素，可能還要上下檢查十層左右。事情還沒有結束，之後面臨的可能是更加艱巨、消耗耐心和運氣的大工程，還沒到該開始擔心結果的時候，我——噶——」

電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不再跳動的數字和消失的超重感不會騙人。

剛才喬強的大腦還像龍捲風一般瘋狂轉動，但在意識到這一點的這一瞬間，什麼冷靜、什麼狂喜、什麼在其他樓層可能性，全都被他拋到了腦後。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電梯門，令人窒息地停頓，然後，緩緩打開……

剛才看到的光線，真的是天堂的聖光嗎？

抑或是地獄的業火呢？

如果真的有天堂和地獄，新死之人的靈魂，一定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等待審判的一刻吧。

門打開了。

電梯是門朝北，正對著一樓大門的布局。

根據之前的推理，「黃」真的在這的話，很大概率就會在靠北的窗邊。X高塔地處城南郊外，雖然宣傳說的是上了塔就可以俯瞰全市，但真正能做到的只有一個方向，這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X大廈一層的佔地面積相當巨大。考慮到功能問題，高層很有可能不會像第一層那樣是空曠的大廳，即使電梯門朝北，也不代表他一定能一眼看到應該在這的「黃」。

他在走進大廈前，便早已做好了挨個檢查房間的心理準備。

但喬強此刻並沒有想起任何準備。他的思維徹底停機，甚至於連自己看到了什麼都說不清楚。

數百米寬的開闊空間當中沒有任何阻隔，圍成一圈的落地窗前，只有飄動的白衣，揚起的青絲和陽光照射下拖出的長長的影子——

但完全吸引了喬強注意力的，是那雙彷彿用毛筆輕輕點上一般的，黑色的眼睛。

「……」

「……唉？」

「你是……喬強……先生？」

————————

喬強猛地一激靈，連退好幾步，撞到電梯箱壁，才意識到雖然這個稱呼非常熟悉，卻不是來自總帶著泡泡破裂一般雜音的中年男性嗓音，而是清脆又不刺耳的女聲。

他的意識終於回到了現實世界。

156層出乎意料地和1層一樣是寬敞的大廳，並沒有很多單獨劃分出去的房間和牆壁，只有幾根缺乏裝飾的柱子立在中央。而穿過這些柱子向北看過去，就是一排巨大的落地窗。這麼說來，想也應該明白，以「俯瞰全市」為賣點的地標建築，在能「俯瞰」到「全市」的方向，自然應該多安幾塊玻璃。

不過，這些並不是喬強目前所關心的。

他關心的，當然是人。

眼前的人。

站在落地窗前，穿著白色風衣，頭髮很長，剛才回過頭來一口叫出自己名字的……

女人？

「啊？是個女的？你……哦，我沒有假定你性別的意思啊！不過，你應該不是異裝癖或者跨性別者吧？」

女人抬手一撩頭髮，回過頭來，陽光穿透落地窗灑了進來，在她身上留下一圈金色的光澤。

她看起來大約二十來歲，身材高挑，比喬強還要高出半頭，垂下的黑色瀑布般的頭髮一直傾瀉到胸口附近，臉上化著的淡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妝，反而令她白皙得過分的皮膚和精緻的五官顯得不真實，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眉毛上挑，頭以微不可查的角度向一側傾斜，似乎有些驚訝和疑惑。

她開口，吐出和剛才喬強所聽到的同樣的，儘管有些情緒，卻像她外表留下的第一印象一樣，帶著揮之不去淡漠，宛如冰山：「我，原本就是女性。」

「呃……」

雖說之前喬強也不是沒想過，「黃」可能是那種線上線下反差極大的類型。

不過……這也太誇張了吧？

「咳咳，嗯……不管怎麼說吧！」喬強發現自己之前為與「黃」見面準備的開場白全部泡湯，只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看一步，還一不留神差點被電梯門夾在中間，「呃，總之，我們終於見面了。黃——小姐？」

接著，他便在那張好像任何情緒都淡得像山水畫里最遠處山峰一般的臉上，看到了一滴破壞整體構圖的濃烈墨滴——

那種情緒本身喬強倒並不陌生，人類一般稱之為，厭惡。

強烈到這種程度的話，也會被稱為，深惡痛絕。

「我不是黃！」

她眉頭緊蹙，似乎是想明白了什麼。

合目冷靜了一秒，睜開眼，再次開口時，聲音中迸發的火焰已經姑且被壓到了冰層下方：「您可以稱呼我為，『白』。」

「啊？……哦……草！」

喬強在最初的懵逼之後，也跟上了她的思路，想通了種種關節，並在這一瞬間理解了眼前這位白小姐此刻的情緒從何而來。

他可不像對方這麼有涵養，脫口而出地罵出聲來：「踏奶奶的……

「『白』……也就是說，你是我這場考試，名義上的那個，監考官？」

「不是名義上，我就是監考官！」

白小姐好像被剛才那一下破了功，冰層只剩下薄薄一層，不管什麼情緒都能一眼看到。

但即便如此，這也沒有令她看起來醜陋，反而，也許是因為看起來更像是人類的緣故，令人產生親近之感，以至於喬強終於注意到了她因為氣呼呼而晃動的胸口——

哦，還有更重要的。

她旁邊擺在地上的一沓紙，一台筆記本電腦，一些一眼看過去不知道幹什麼的零碎，一個公文包，一個銀色的手提箱子。

「好了，別激動，監考官小姐。」喬強賠著笑，不經意般地向前邁步，「所以，我找到您的位置了，有沒有什麼特殊獎勵啊？比如說，其實這是通過考試的真正條件？或者，發點特殊道具，額外加一條命之類的？」

「……不，這是計劃外的事。」白做起了深呼吸，胸前的起伏也愈發明顯，之後，她似乎終於稍微平靜了下來，「所以沒有獎勵，也不會有懲罰。我不會提供任何幫助，也不會主動妨礙您。您的考試還有21分鐘結束，在結束時間到來之前，還請您繼續加油。」

沒有獎勵，沒有懲罰，找到和沒找到一樣——

喬強完全沒考慮過這種情況。從之前「黃」表現出的性格來看，他也不覺得會被如此處理。

但是，看這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她可能是很認真地在說這段話。

死纏爛打——對這種類型恐怕也不會管用；來硬的——如果他們真的足以戰勝王師傅的手段，那對「白」這種人採取強硬手段，就只會給自己增添一個更強的敵人。

瞧瞧人家說話多嚴謹。

「不會主動妨礙您。」

可沒說喬強要做什麼的話，不會「被動」地做些什麼。

結果，喬強的所有努力，因為一個小小的誤算，就這麼打了水漂……

……

果真如此嗎？

之前喬強全部的分析推理，現在看來都在「黃」的掌握之中。而他毫無疑問是在知曉這些的基礎上，刻意誘導自己找過來的。以「黃」表現出的惡劣品性，這誘導，多半對兩個人都沒安什麼好心。

結果，剛才他們兩人確實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但，只是讓考生見到監考官這種程度的小問題，這不是很快就恢復正常了嗎？

再說了，事後兩個人見面，「黃」要怎麼嘲笑她呢？

「居然讓你監考的考生在我的誘導下找到了你的位置，哈哈，真蠢！」？

「黃」費盡心思想要達成的結果，只是這樣缺乏力度的攻擊嗎？

當然，這依然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推理。

毫無疑問，但上一個所謂的「推理」，不也沒完全出錯嗎？

更何況——

地上到底為什麼會有個手提公文箱？

總不能是為了把公文包裝進箱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