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不知道多少類接觸
衣著暴露的王師傅拿著外套,一路跳到了一家主打鐘點房的小賓館樓頂。
人類與荷爾蒙有關的各種氣息在這附近都格外濃郁,而鮮血的味道則導向了某個房間內部。
掛在窗外的大章魚既沒有驚動窗內的保潔人員,也沒有引起下面走過的三兩路人的注意。
喬強先生已經不在房間里了。
他大概在這裡清洗過身體,原先濃烈的血腥氣已經變得稀薄,有些斷斷續續,不再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線索。為了避免追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急診手術室里去,它需要其他更加有針對性的手段。
比如喬強本人的氣味。
這個味道淡薄,容易消失,而且遠沒那麼醒鼻。不過,它手裡拿著喬強先生不久前穿過的衣服,而另一個剛剛穿過這件的人,碰巧被死靈術士操控重新獲得行動能力,又正好在附近路過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並不是完全沒辦法。
問題在於,王師傅在賓館樓下看到了喬強先生趁它在火焰中掙扎時搞到的電動車。
他主動放棄了看起來方便好用的這一移動手段,意味著一種很不妙的可能——
而這種可能很快就隨著喬強的氣味在馬路邊斷掉被證實了。
就算是它,也沒有辦法追尋一輛汽車密閉空間內部飄出來的那麼一點氣味。
為此,王師傅開始思考。
它並不喜歡思考。
它不是為了思考而被進化到現在這種程度的。
但是,它不是不能思考。
現在的問題在於,喬強先生上了車之後會去什麼地方?
市外很遠很遠的地方?雖然計程車未必願意拉這種活,但以他的情況來看,完全可以用錢解決這種程度的問題。
隨便說一個地方也不壞,或者乾脆坐在車裡,讓司機帶著自己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轉。對於缺乏信心的膽小鬼來說,像這樣不給出一個確定答案,抱著眼前一丁點的安全幻想死不撒手,總是最能讓他們安心的可選項。
回到之前的車禍現場,也許——狂妄的賭徒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說不定。
又或者,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區域?人類總是有這種本能,又有足夠的理性為這種本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所以,也許就會回到花園小區,他的家?
人類對問題的思考最多也只能停留在此,想要再進一步,就只能尋求捕風捉影的線索,以一些浮萍作為根基,製造名為「可能性」的自我安慰,然後裝作腳踏實地地投身於賭博的漩渦。
但是王師傅無需如此。
它閉上眼睛,閉合皮膚,關閉所有感官。
恍惚間,它的精神,再次與那沉寂已久,不久前方才蘇醒的偉大存在結連,從龐然駁雜、足以令任何有名為大腦的生理結構的生物,徹底陷入瘋狂的混亂當中,尋找到留給它的那一個,眷顧它平凡又渺小的靈魂的,確切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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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種。回家了嗎?」
一條腕足「唰」地垂下,「啪嘰」一聲無力地摔在地上,在那短暫連接中,裡面的副腦已經在物理意義上變成了一團漿糊。
接著,它用旁邊兩條,將地上的腕足拽起,和其他腕足擰在一起,低頭向那存在禱告感恩。
儘管它知道對方已經許久未有要求。
「該說是怠惰,執著,還是——」
王師傅忽然想起了車上喬強先生說過的話,不由得有些想笑:「不邁出界線。真是個荒謬,又難以理解的準則。」
這樣想著,王師傅愈發想笑。
於是它便大笑出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好在它與那存在連接時間並不長,因而也沒笑很長時間。
周圍那些人,也就不必因此而死了。
…………
聽名字也許聽不出來,但花園小區是一個別墅區。
山清水秀——雖然談不上,但用假山和小湖也能讓人多少產生類似感覺的空間里,以一般小區人口密度除以幾千的水平,錯落有致地排布著一些兩層的獨棟小別墅。
中產和小資聚集在這裡,的確也有人喝咖啡,確實也有人過著精緻的生活。
喬強先生似乎並不是其中之一。
這裡的安保措施絕不算鬆懈,但是在設計時期顯然也沒有考慮過被一個運動能力足以在城市間的房頂上跳來跳去,還穿著精緻長裙的大章魚入侵的情況。
王師傅很容易就跳進了喬強先生門前的小院子內部。不僅是園內植物疏於打理,而且門口還堆放著大大小小的垃圾袋,看起來足足有一兩個月的分量。
不過在這隱約的異味中,它再一次聞到了喬強先生的味道,相當新鮮,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也許可以直接跳上二樓,給喬強先生一個驚喜——
但王師傅略微猶豫了幾秒,還是走到了門前。
「咚。咚。咚。」
剛敲到第三下,旁邊機器就發出了幾聲尖銳的雜音,接著,喬強先生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知道你可以按門鈴吧?」
「聽起來您氣色好了不少,我很高興,喬強先生。」
自稱「人類」的這群陸地生物見面時的禮儀是要先寒暄一番,在知道對方身體情況欠佳的時候,寒暄的話題,就可以直接選擇問候對方的身體情況。
王師傅不會說自己是「陸上生物通」,但是它的確對這些傢伙稱為「禮貌」的行為習慣頗為了解:「這樣一來,接下來我虐殺您的時候,您依然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保持清醒。也許我們可以繼續進行像先前那樣,也許談不上愉快,但一定很有意義的交流。真令人期待。」
它將腕足抵在門上,準備用一種比一般的開門方式聲音稍微大一點的方法把門推開,但是就在此時,旁邊的通信器中又傳來了一些「咔噠」「咔噠」的奇怪的聲音,讓它暫時停了下來。
喬強先生是個比想象中更加思維縝密,更加危險的人物,他如果要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沒有理由會讓自己聽到。反過來說,他刻意讓自己聽到的聲音,究竟是想要幹什麼呢?
「你殺不了我的。」
喬強先生的聲音再次傳來,底氣十足,氣定神閑——王師傅覺得這大概是某種詐術。
他在各方面都與自己相差甚遠,僅有的可能獲取優勢的,便是運氣,和信息差。欺騙的手段對他來說是必要的。
但也因為太過必要,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只是要殺死他,那麼在這時候直接進去是最簡單的——
不,在車上直接擰斷他的脖子會更簡單吧。
但那些人希望它做的,是給他帶來「恐懼」與「痛苦」,最好能夠讓他「崩潰」,變得更好「控制」。
要想儘可能簡單地完成這項任務,理解喬強先生的思路也會有不小的幫助。
想到那些人讓王師傅有些不快,所以他選用了比較惡劣的語氣:「您在說什麼鬼話。」
「我不會死,我絕不會死。」喬強先生平靜地宣告,語氣太過篤定,很難讓人覺得他是在自我安慰,「因為我沒有邁過界線。」
喬強先生似乎很喜歡對別人宣揚他自己那套觀念。
這對王師傅來說也是好事,透過對方宣講內容、說話時的態度、語氣等等,最終可以對其精神傾向做出一個大致的判斷,從而更加快速,更加精確地擊中對方內心的弱點。
雖然王師傅本心並不想滿足那些人的需求,但就結果而言,這個任務完成得越好,對它、以及那更加偉大的目標,也越有利。
於是王師傅「哦?」了一聲。
面對傾訴慾望強的人,有時不需要說很多話,只需做出自己在聽的簡單回應,他們就會自己把話題進行下去。
「之前也說過吧。人類,會按部就班地,活在界線之內,一步也不邁出。」
「嗯。」
「那是因為,不邁出,便不會受到懲罰。」
「哦?」
「邁出去的人一定會死,反過來說,身處其中,就不會遭遇危險。只要一生都沒有走出那一步,就一定會活到壽命的終點!」
荒謬的言論。
無論前提、推論過程和結論,都是同樣的荒謬,而且愚蠢。
喬強先生是真的這麼想嗎?
如果果真如此的話,它先前對他的很多評估和推測,恐怕都大錯特錯了。當然,也有可能,他只是在隨口胡謅一些不知所云的廢話來拖延時間——但是,不經意間隨口說出的話,更可以作為判斷人某些特質的根據。
「喬強先生,您真的相信您說的,這些話嗎?」
喬強先生好像刻意地停頓了一會,沒有回答王師傅的問題,並在之後略微壓低了嗓音,似乎想要塑造一種陡然突變的氣氛:「人類也好,章魚也好。這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一樣。」
「不邁出界線,就不會死。」
無論如何,喬強先生在這裡說的話似乎也只有這些了。
雖然先前任由他拖延時間,以此換取情報,但繼續聽車軲轆話完全沒有必要。王師傅抬起擬態成人類右臂的那條腕足,輕輕搭在門鎖上,吸盤緊緊吸附。
「反過來說,邁過,就必死無疑——」
「砰」,腕足在一瞬間快速伸縮,將整塊門鎖帶著一部分門框和牆皮,一起打飛了出去。
在水下的時代,王師傅身體組織強度遠遠到達不了這樣的水準,但是,在那偉大存在賜福之後的現在,這也不過是輕而易舉——
推開門的瞬間,門上方的一桶水潑了下來,暗青色的塑料桶正正蓋在它頭上。
「我勸你還是不要打開門為妙!」
喬強先生的聲音從身後的揚聲器傳出,而他本人卻正站在自己面前。
準確地說,是站在一段正對大門的二樓樓梯頂端,低頭俯瞰著自己。
明明是大白天,屋內卻一片漆黑,只有他背後的一扇窗戶打開著,透進恍若置身教堂的毫光,就好像是他正在放射著光芒一般。
愉快。
「果然,之前那個停頓的時候,您將揚聲器接上了某個錄音設備——一類的東西。很有趣的做法,和您之前玩的把戲一樣。」王師傅刻意地揚了揚手裡本屬於喬強先生的沾血外套,並滿意地從對方的眼神當中收穫了一瞬間的躲閃,「不但有趣,至今為止都很有效。」
王師傅發現身上的液體其實並不是水,但是它並不在乎地邁開以人類為標準的大步,甩掉塑料桶,不緊不慢地向喬強先生逼近:「所以我不是很明白。這次,您為什麼不逃了呢?」
「……」喬強先生先是深深吸氣,接著咽了一口唾沫,他似乎很在意自己接下來說出的話,不只是內容,還包括表現形式能不能達到他的預期效果。所以,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仍在仔細思考。
終於,他開口:「因為,邁過界線,就一定要死。」
愉快。
非常愉快。
王師傅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令它雀躍的事了。
那些人雖然是褻瀆又卑鄙下作的小人,但,他們的確很有眼光。
折磨、摧毀像喬強先生一樣的人,看到他外殼裡包裹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在,就像打開一扇貝殼——只是想象,期待、興奮便會隨著流轉的血液遍及全身。
它沒有插嘴打斷,只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無論是人,抑或是章魚,都一樣。」
真的是,非常——
它進一步加快速度,以遠超人類全力衝刺的速度,走到了樓梯下方,同時腕足已經蜷縮起來,巨大的軀體像是被死死壓緊的彈簧,蓄勢待發。
近在咫尺了,眼前的距離,只要輕輕一跳,就能夠再次抓住喬強先生的腦袋——
細小的火苗在因加速模糊的視野角落中一閃而過,緊隨其後的便是遮擋眼前一切的火光,和遍及周身的微妙灼痛:「是汽油啊。」
王師傅不是不能理解他是怎麼想的,沿用生效過一次的戰術總是最穩妥的選擇。但是,做出那樣的宣言之後,如果只有這一手,那麼,多多少少有點令人失望……
哦,用喬強先生的話來說,無論是人,抑或是章魚。
被汽車爆炸火焰包裹的那段時間,王師傅的身體不止是在掙扎求生,同時還在生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應對被火焰覆蓋的反應對策。
根據先前的經驗,蛻皮是不錯的一招,而完成設定,經過優化的現在,火焰開始燃燒的瞬間,它就已經本能地分泌毒素切斷了外部表皮的神經聯繫,以防止因劇痛導致的意識不清和痙攣。
接下來就很好解決了,如果能夠忽略那份痛苦,不在意褪下的那層皮,那麼從火焰當中離開的方法,就只是單純地在空間上離開那個位置而已。
「喬強先生,你以為成功一次的經驗就一定可以複製第二次嗎!」
「我才第一次開局不要整出聖鬥士一樣的敵人啊混賬!」
「嗡——」
弓弦顫動的聲音,以及弩箭破空的銳嘯,都比王師傅蛻皮而出,再次跳躍衝鋒的速度更快!
它才剛剛跳到階梯中段,冰涼的箭頭便刺穿了王師傅那剛剛生成,尚還稚嫩的皮膚。
佔據整個樓梯,迅猛撲來的巨大黑影在一瞬間停頓,下一刻,在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作用下,王師傅儘可能迅速地開始後退。
但只需要前進的箭矢還是快了一步,漸漸沒入王師傅那巨大的頭胴部——
大半都抵達了人類難以聽到的音域的瘋狂嘯叫,在花園小區內四處回蕩,每一片玻璃都發出龜裂的聲音,被添上了不怎麼均勻的白色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