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怕啥來啥
李平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親眼目睹一支古代軍隊的行軍,而且還是夜間行軍,還是10萬人規模的行軍。
新奇使他有些目不暇接。
這是一片火把和旗幟的海洋,也是一條擁擠和混亂的人河。
明軍是一支典型的旗幟型部隊,軍旗種類極其繁多,各種指揮旗、標識旗、開道旗等等讓人眼花繚亂,並且其從最小的建制單位「伍」開始就有自己的旗幟,一個百人的哨常常就有旗幟30多面。
部隊越正規也就往往意味著旗幟越齊備、越繁雜,這也使得憑藉旗幟的多寡和種類真的可以判斷一支明軍的規模和精銳程度。
因此,見明軍即見旗幟的海洋決不是誇張,也讓明軍具有了極高的辨識度。
左良玉的10萬人馬雖然很多都是新募,裝備也稱不上精良,旗幟的種類也差很多,但最基本的旗幟卻並沒有少太多。伍一級雖無旗,但什一級都是有旗的。
只不過李平還是不認識幾面,沒有受過長時間訓練和學習的人根本就別想認全,他能知道自己哨的旗和自己隊的旗長啥樣就不錯了。
這個也是他必須得認識的。
因為明軍在行軍和作戰時採用的就是一級跟隨一級旗幟的方法。
只是這樣的組織手段,在辨識度差的黑夜中就有些麻煩了。雖然明軍要求在夜晚用雙燈取代旗幟,但跟旗仍然是一種重要的輔助手段。不過旗幟旁忽明忽暗的火光也對部隊的組織與訓練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由於這次撤軍前十里不讓普通官兵打火把,什的旗幟旁也不得引火照亮,正在南撤的明軍官兵就只能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各隊和哨最前方高懸的雙燈,一團團的人馬都在追隨著各自的點點火光不斷前行。
史明和王成武搶到的馬匹解決了大問題,而且他們也並不吝嗇。這樣除不會騎乘的趙蘭月、趙美玲、高蕾、劉世雄和李盛才五人分乘著兩輛騾車,其餘幾人都騎上了馬。
趙進作為哨長和當初趙千總的親信,本來就有馬。
而且因這哨特殊的地位,趙進他們搶來的大牲口並沒有被杜游擊的其他營頭分潤,結果一個百多人的哨竟有30餘匹騾子和驢,讓兩個在前引路的杜游擊親兵也嘖嘖稱奇。
雖然有了這麼多大牲口,但只有那個也會騎乘的齊隊長被特許騎上了搶來的騾子,其他哨內官兵仍是步行。
趙進並不允許什長以下的官兵騎乘,哪怕他們會也不行,這既是他的規矩,也是普通官兵們都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這麼多的騾馬卻還是給全哨官兵都帶來的福音,它們或馱著營帳物資或馱著哨內官兵的行囊,極大減輕了人力的負擔,也讓飢餓乾渴的部隊輕鬆了很多。
因而,雖然出發時也有所遲緩,但李平所在的小隊伍還是在滾滾的車馬人流中不斷超越著周圍緩慢的友軍,而沒有更上一級的掣肘也讓他們的前行更加自由,更讓他們可以廣泛的目睹沿途光景。
李平是負責在全哨最後頭收尾的。
此時,他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如果說不久前的搶牲口只是緊張刺激,現在就只剩下震憾了。
眾多的車馬人流,又大多都大包小裹,婦人和孩子還夾雜其中,五花八門的各色服裝更是讓人分不清兵民、辨不明營伍,周圍的一切除了緩慢就是混亂。
這哪裡是軍隊的行軍,更像是難民的大遷徙。
而小燈跟大燈、一燈追一燈的行進方式也顯然並不適合這種超大集團的兵力活動,更不適合這種嚴重缺乏組織與訓練的烏合之眾使用。
連李平都看燈看得有些眼花繚亂,何況是很多明顯有夜盲症的官兵呢!
混亂幾乎不可避免的到處湧現。
到處都是鼎沸的人聲,到處都是大兵小將的吆喝,秩序正在開始失控,周圍友軍的很多隊與哨、哨與總、總與營之間都開始出現了脫節,左近身旁常常轉眼間就不知是哪一營的人馬了。
若不是有滿天的星光,李平甚至懷疑整個南撤的軍隊會自己陷入崩潰,新奇之後已完全是目瞪口呆。
這種狀況還黑夜撤軍,這膽子得有多大。
突然,隨著一聲聲喝令傳來,周圍的火把終於開始爭相點起。李平坐在馬上看得真切,四處燃起的火炬有如一條無比寬闊的江流正緩緩流向前方,在天邊與滿天的星光交匯輝映。
火把的全面點起,終於讓混亂的大軍秩序變好了很多,也讓李平的心安定了一些。
雖然並不是每名士兵都有火把,但通常每伍總會點起一支,如此的繁星點點足以照亮周遭的大概,至少士兵們可以輕鬆的看清本營的旗幟和周圍熟悉的戰友了,各小隊也可以更容易辨識大隊的旗幟並跟上前隊的友軍。
趙進他們幾個騎馬的也終於敢在隊伍周邊快快慢慢的不斷巡視催促了,這樣既可以保持著他們這一哨人馬更加緊密的聚集在一起,也可以更好的探查前路及周邊情況。
當然,李平還是在後邊收尾。
雖然亮堂了很多,但李平很快卻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大隱患。
這一路來,他始終沒有看到指揮引導和維持秩序的人馬,左良玉似乎是在任由各軍各營大略聚攏成堆並沿著官道四散前行,而這幾乎不可避免的導致搶行和阻塞。
更令人不安的是,也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無所畏懼,大多數的軍將們都穿著薄衣,很少有人披甲,戰鬥警戒和枕戈待旦就更談不上了。
失望和隨之而來的憂慮讓李平更加心神不寧。
李平知道這樣的行軍是很危險的,一旦遇到突發情況,大軍將很容易陷入混亂。
即使是21世紀的現代,在有現代通信工具的輔助下,大部隊的夜間野外徙步行軍也並不容易,對指揮與控制、部隊的訓練水平都有著很高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這麼大的動靜,李自成不可能發現不了。
李平現在只希望農民軍缺少夜間的組織能力,否則一旦他們尾隨或追擊,就極易讓官軍陷入災難。若是農民軍再堅決一些,進行全力突擊,左良玉的這支混亂大軍必將崩潰。
這完全是把生的希望寄托在敵人的仁慈和無能之上。
可是,李自成這個歷史上出名的狠人會如此輕易的放過他們嗎?
這非常值得懷疑。
已心生驚悸的李平下意識地一邊摸著馬上裝備一邊不斷觀察著身邊的情況。他並沒有打火把,他的騎術還不足以支撐他做過多的複雜動作。
傻大個兒劉三扛著矛槍已經在李平的前面步行了好長一段時間,他與左近的哨內官兵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並與李平靠得很近。他的另一支手上打著一支松脂的火把,可能是專門為李平照亮的。
李平盯了劉三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了什麼,於是就伸出長矛用矛尾拍了拍劉三的肩膀。
等劉三轉過頭來時,李平問道:「大個兒,你說這路你熟著呢。你家卻在襄陽,回襄陽那麼長的路你都能記得?」
劉三立即湊到李平馬側然後憨著說:「隊長,我真的認路。這可不會騙人的,前幾年沒鬧賊時,我叔帶著我跑貨走過多少回哩!幾條道我都認得,真的。」
「你自己跑過么?」李平好像抓住了什麼。
「那年我叔他們讓賊軍抓了去,我就是自己一個人跑回去的。…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我可就他一個親人了。」劉三說著說著,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李平沉默了一下,從馬背邊上的褡褳里拿出幾塊肉乾和一個冷饃,然後低下身子遞給劉三說:「大個兒,餓了吧?拿去吃。要是渴了我這兒還有水。」
「嗯哪。」劉三高興的接過東西,並立即往嘴裡塞。
在使勁的嚼了幾大口后,他抬頭含糊不清的說:「隊長,大家都說我傻,都欺負我,可我知道隊長對我好,這我記得。」
看著高興的傻大個兒,李平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經過大半個夜晚的行軍,左良玉大軍的南下速度正越來越慢,李平所在的小隊伍雖有趙進、史明等人的奮力爭路,但仍被裹挾其中走走停停。
由於撤退的突然性,大部分營伍都沒有任何準備,相當多的人馬在白天實際上沒有進行充分的休息,更沒有進食充足的食水,這讓官兵們很快就變得精疲力竭起來。
再加上後方開始不停傳來小小的襲擾聲,更讓很多人始終都處於緊張狀態。
雖說墊后的騎兵們狠狠教訓了那些尾隨的小股賊兵,並賓士傳話說「賊怯不足慮也」,但仍然難以舒緩大部分官兵緊繃的神經。而這進一步加劇了疲憊,並讓很多隊伍逐漸達到了體力的極限。
不斷有大團大團的營伍沿著道路周邊停下來休息。
因為缺少統一和有效的組織,休息的人馬東一塊兒西一塊兒,遍布官道及周邊,又難以避免的干擾到其他隊伍的行進。再加上人、牲口、車輛混雜爭路,堵塞現象越發嚴重,爭吵甚至鬥毆開始四處可見。
看著越來越擁堵的官道,李平也越發焦躁起來,幾次打馬跑到趙進邊上商量對策。
在經過近三個時辰的行軍后,即使中間趙進曾果斷的為全哨發放了所剩很少的全部鍋盔餅,並命令大家邊走邊吃,但他們這支只有百十人的小隊伍也還是無可挽回的越拉越長。
趙進終於也不得不決定讓眾人和騾馬也暫時休息一下。
經過簡單的商議,他們選擇到官道左邊的一個空曠的小山丘上休息。
這個小山丘雖說離著官道有七、八百米的距離,但周圍地域開闊,並與撤退中的官軍大隊保持了良好的安全距離。
而且它還正好位於官道的一個彎上,又有一定高度,尋常隊伍多不願費勁爬坡而僻靜得多。關鍵是還很有利於觀察,下了山又可直插而省路,倒也不會費太多勁兒。
到了山丘頂,看著向南的遠方一片漆黑,火龍線僅燒了短短的一程,大家這才知曉他們已經走到了整個大軍的最前列。
在休息的當口兒,一名杜游擊的親兵獨自離開去向杜游擊報平安,另一名親兵則被史明叫李盛才找理由給拉到了一旁兒吹捧,史明應該是不想這時候還巴結他人。
李平也正好藉機提出立即離開官軍大隊單走的主張,他對目前的狀況極度不安。
但令人沒想的到卻是趙進和史明都表示了反對,他倆都認為左良玉軍規模如此之大,農民軍不見得願意硬碰,畢竟攻取開封才是他們的首要任務,因而暫且跟著大隊也會更安全和更便宜一些。至於以後,兩人都覺得可以日後再定。
很明顯,趙進的觀點已經發生了變化。
只有趙蘭月意外的明確站在了李平這一邊。
其他人則多說不出什麼意見,還處於發矇狀態。
這時,遠方一陣陣突然急劇升起的嘈雜聲打斷了眾人的爭論。
所有人都愕然站起,看向官道的北方。
只見北方的平原上,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了數不清的火龍,猶如一片火炬的海洋,並且這海洋還如波浪般不斷拍打著左良玉大軍的隊尾,整齊的吶喊聲隨之隱約傳來。
李平心中大驚:「要壞!」
山下的很多明軍也都停了下來,回首翹望。
趙進的反應最快,他立即喝令大家趕緊收拾行囊並做好出發準備,同時還催促著給馬騾也喂些糧食。
楊美玲還在不明所以,她蒙蒙的發問:「這後邊是怎麼了?好壯觀啊!」。
正當眾人補足了食水未先盲動而僥倖企盼時,遠處明軍隊尾的片片火炬開始逐漸被海浪所拍碎,然後一整片巨浪突然不再受阻礙的瘋狂湧入。
片刻,如舞龍般的火把開始沿官道及周邊迅速變幻著向南涌動,一部分正在幻滅,一部分如天仙散花般四散而開,伴隨而來的則是鼎沸的人聲和混亂的馬騾嘶鳴。
亂象就像波浪一樣迅速擴散著。
李自成的主力部隊突然出現並擊潰了左良玉的後衛騎兵,官軍後衛崩潰了,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