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火箭陞官
大明崇禎十五年六月十一。
此時的襄陽城正籠罩在蒙蒙的細雨中,喧囂了多日的城市也因這久違的細雨而獲得了暫時的安寧,大多數人都沉浸在這溫涼的雨霧中而暫時放棄了惱人的俗事,反讓巷子中四處不時傳出的悲憤哭喊聲變得格外響亮。
在殘破而高大的城牆上,總兵左良玉已沉默著繞城緩緩走了很久,他的臉灰暗而陰沉,高大的身軀打了彎后更顯駝得厲害,他的目光也長時間的盤桓在城南綠影壁巷東端的一片廢墟之上。
那裡曾經是氣勢恢弘、佔地極廣的襄王府,但自去年毀於賊亂后已是一片廢墟,只剩下孤零零的照壁矗立在那裡,上面依舊精美絕倫的石刻只能默默的暗示著這裡往日的輝煌。
二十天前的朱仙鎮之敗是左良玉一生中最慘痛的失敗,他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軍隊,失去了絕大部分曾經跟隨他四處征戰的親信和忠誠的部下,更失去了面對闖賊的信心。
是的,左良玉逃了出來,而且直接逃到了襄陽。
但他卻只帶回了不足百餘的兵馬。
那一戰,李自成幾乎將左良玉的軍隊全殲,光降卒就抓到了數萬,繳獲的馬騾更是達到了驚人的7000餘匹,還有其他海量的物資。
這是一個驚人的戰果,也是官軍自剿匪以來最慘重的損失。
左良玉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僅一個夜晚,他就從手握十萬大軍變成了就差隻身出逃。
李自成再一次給了他全新的認識。
毫不猶豫的進行尾隨,然後不斷用小股騎兵進行試探,等後方大隊步兵趕上后,突然集全力一擊。待擊潰了左良玉的騎兵主力后,又不斷尾隨掩殺,直到左良玉的潰軍被其預先挖掘的深壕所阻,再次集中騎兵全力逐殺,李自成進行了一場無可挑剔的狩獵。
這再也不是那個言他必尊稱「左爺爺」的草寇了,那些他曾最看不起的亂民賊兵已經兵強馬壯得讓他膽戰心驚。
一想起那漫山遍野的賊兵和他們那瘋狂兇狠的神情,左良玉就充滿了無奈與挫折,他清醒的認識到賊兵們已不再是虛弱的官軍所輕易能撼動的了。
他不禁悲從中來。
更鬱悶的是,他知道自己現在的麻煩很大。
軍隊一直是他最大的仰仗,不論從前、現在、還是將來。左良玉很清楚他如果沒有軍隊,將什麼都不是,朝廷中的很多人也不可能再去容他。
他不聽那些文官們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他有意見的文官們也早不是一個兩個了。他有軍隊的時候,一切還都好說;一旦他沒有了軍隊,那幫人不吃了他才怪。
他現在的軍力之薄弱,已經成了他最致命的隱患,遠遠超過了賊軍給他的壓迫。
如果無所作為,恐怕就像這眼前的王府,沒了也就沒了。
幾年前,他安在許州的家因兵變遭到滅門,只留下了他兒子那最後的親人和血脈,從那時起他就已經開始變得謹小慎微多了,再也不幹那種打仗不要命和犯衝動的事了。
可為什麼天還是不遂人願,仍讓他陷於如此險境?
他老了,可以無所謂。
可他就只剩一個兒子了,他不能讓這最後的血脈也跟著他一同隕落。
要想好好活下去,軍隊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這個問題上,左良玉認為自己還沒糊塗。
幾日來,左良玉經常出襄陽城到江對面的樊城,然後再到城外的周邊溜馬。一是巡示周邊,威懾不滿;二也是想看看還有多少不斷敗回的散兵,好加恩於他們,他太需要依託他們去擴充軍隊了。
今日雖天公不作美,但又豈能因這毛毛雨而誤了大事。
想通了這些,左良玉努力挺了挺腰,加快了步伐,向城下走去。看著父親抖起了精神,遠遠跟在後面的副將左夢庚和幾名親兵也連忙緊緊跟上。
二個多時辰之後,穿著一身布面甲的左良玉率幾十名同樣渾身甲胄的親兵已在樊城以北的一處高坡上了。巡視穿甲是左良玉的刻意為之,這樣最能彰顯氣勢與威嚴。而且今天還有雨,不會那麼悶熱。
此時,他們正在馬上看著坡下的一支隊伍緩緩行來。
雖早得了偵騎的通報,知道這隊伍由一個哨長統領,隊伍也大多是招聚在一起的散兵,但左良玉仍頗有興趣地想要看看這伙兒軍伍的模樣。而不像前幾日,都是讓人帶了那些小軍頭們去府中見自己或直接讓手下大將去見。
實在是這些天來,能夠返回的全是三三兩兩被嚇破了膽子的散兵游勇,最多也不過聚眾數十人而已,像這樣大的一支軍伍能夠結伴撤回,實在是稀罕得緊。
想他左良玉自己,帶回的也不足百人。因而他對這支軍伍也就更有興趣,一定要看看有何不同。
這雖是一支明顯的步軍,兵有300左右,但騾馬等大牲口卻有50來匹,排著長長的兩路在濛濛細雨中整齊的依序而來。
雖然他們衣著雜亂簡陋,甲也極少,原本大概不是什麼精兵健卒,但隊伍卻整齊的讓人十分意外,尤其是每個人被統一包裹的小腿更顯出一種奇怪的一致感。
而這種井然有序又是建立在周邊不見有悍兵持鞭棍威攝以及眾多旗幟的指引之止,就更顯不凡。
而最前方高舉的清道旗和隊伍中的幾面方旗也讓這支隊伍很有些官軍正統的味道。
只遠觀其形,這支隊伍就已大大超出了左良玉的預想,這帶兵之人也給了他更多的期許。
左良玉的心中瞬間翻過了無數心思。
這時,他左右的親兵也都好奇的指指點點起來,他們也一樣好久不見這樣正規的軍伍了。
當靠近坡底時,這支隊伍終於停了下來。
幾匹馬離了隊伍,一路疾馳而來。離著左良玉還有十幾丈遠,馬上幾人已是滾了下來,然後又急忙小跑到左良玉馬前跪倒連拜。
左良玉並沒有下馬,而反倒更挺了挺腰板,讓自己的顯得更有氣勢。他的身後有幾騎在這時飛奔而走,直奔那支停下來的隊伍。
當跪在地上的幾人疑惑的露出詫異神色時,左良玉的左右發聲詢問起來。
跪在地上的為首之人已顧不得疑惑,只好連忙抱拳稟報:「啟稟將軍,小的乃是游擊杜三江大人麾下哨長趙進,初在遼西從軍,后在保定總督楊文岳大人軍中擔任百戶……小人卻也知道忠義,但凡還有命在,就不敢忘記千總大人所託,更不能辜負游擊大人的信任。現有幸在老將軍帳下效力,也自當為老將軍效死。」
聽著趙進在那裡一番啰里啰嗦的慷慨陳詞,左良玉並沒有不耐煩的打斷,但也始終無甚表情。
但趙進說完后,他卻盯著趙進沉聲道:「你所言可當真?」
左良玉顯然是聽進去了。
「決無半點虛假。」趙進的回答斬釘截鐵。
左良玉當即面露肯定的點著頭說:「竟有這番故事,幾位將士快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
待趙進等人站起后,仍傲然騎在馬上的左良玉果真打眼細看起來。
趙進、李平、史明和王成武也當然不會令他失望。
最前方為首的趙進身高近六尺,又精瘦,臉黑且長還坑坑窪窪,很有威嚴之氣,一看就是一條好漢。後面跟著的李平等三人,個頭也都不矮,兩人彪悍而壯碩,一人精壯而略顯文氣。
左良玉很快就面露喜色的連聲讚歎:「果然都是兒郎。」
這時左良玉身後的一名親兵卻突然接了話:「啟稟將軍,這趙哨長我認得。有一日去杜游擊那裡傳令,他就在左右。我傳令后與熟人多聊了兩句,卻是聽了杜游擊的喜事,因而還特意多看了幾眼,他的模樣兒倒是好記得很。」
對這親兵有些不合規矩的多嘴左良玉並未表現出不滿,反更加高興起來說:「如此忠義之輩,我之幸也,我之幸也啊。」
然而即使是疑慮全無,左良玉還是沒有下馬。
趙進的職級實在太低了,左良玉這樣的大將軍再怎麼禮賢下士也不好對一個小小哨長表現的過於飢不擇食。這不是做作的問題,而是很容易反讓人看輕。
趙進也當然不敢奢望,能見到左良玉本人就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了。
就在趙進琢磨該說點什麼時,左良玉的表情突然轉為悲痛,並仰天長嘆起來:「只是可惜了這杜三江,現在還不知死活,本該羨煞旁人的美談怕也就此了結了。」
說著,左良玉還居然沉默了下去。
於是,一切都變得異常安靜,趙進等四人也只好始終規矩的立於一旁不敢亂動。
好一會兒之後,那幾名離隊的騎士終於從遠方停下來的隊伍中返了回來,其中一人湊到左良玉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這時,左良玉才好像恍然從悲痛中驚醒,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接著,他面露歉意的低頭對趙進等人說:「多事之秋不得不嚴加提防,剛才有幾個兒郎去爾等部下那裡盤問了一圈,幾位小將還要莫怪。也莫要擔心,我即已確認了你等身份,又知了你們的忠勇,必厚待之。」
趙進等人也這才恍然大悟。
剛才他們沒有人敢回頭去看,所以並不知道那幾騎去了哪裡?更不知道去幹什麼?
但現在知道了好像也不覺得有多大問題。
雖然之前的偵騎已經詳細盤查過,但再派精幹之人核對辨別一番也並不為過,畢竟謹慎小心本就是戰亂時該有的態度。
而左良玉的據實相告,才真正讓人有些意外。
像左良玉這樣的大將做什麼其實根本沒必要對他們這種小魚小蝦進行解釋,誰又敢有什麼意見不成?
但他卻選擇了很自然的坦誠,一下子就拉近了小魚小蝦們對他的好感,看來是個會籠絡人的。
趙進的反應也很快,他幾乎是沒有遲疑的就接道:「小的們不敢,老將軍所慮本是應該。」
左良玉頓時微笑起來。
又明顯的略沉思了一下,左良玉突然轉頭對剛才說話的那個親兵道:「你既識得趙游擊,索性就由你帶他們去襄陽城東南安置,找塊寬敞的地方,多發些糧草與酒肉,然後告訴左副將,此軍暫先歸他節制,你可明白?」
趙游擊?
趙進等幾人全都有些愕然的抬起了頭,他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左良玉怎麼會在這時出現口誤!
那個親兵也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的瞪起了迷惑的雙眼,然後本能的抱拳用遲疑的口氣接了令。
左良玉的表情在這時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接著他沉聲道:「國家危難,乃我等武輩效力之時,現賊軍勢大,更需奮力。你既也出自遼軍,自應勇於任事,我先任你為游擊統帶一營兵馬,營內軍官由你自任,缺的兵你卻要自行補充,多多益善,要儘快編練成伍,你可願意?」
這不是口誤!
他們賭對了,驚喜來的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議。
連升兩級!這禮包也太大了吧!遠遠超出了他們最高的預期。
趙進幾人全都喜形於色,興奮藏都藏不住。
「謝老將軍提攜!謝老將軍提攜!我等定為老將軍效死!定為老將軍效死!」趙進咋愣了一下后抱拳連拜。
「嗯!去吧。」
看到趙進幾人那幾乎壓制不住的興奮,左良玉非常滿意的點起了頭。
……
雖然離開左良玉已經好一會兒了,但李平還是沒有從發矇狀態中轉過神來了。他總感覺一切都有些太過不可思議,一切都有點太過於順利了。
前邊,趙進正在亢奮的與左良玉的親兵套著近乎,跟在後邊不停搭話的史明也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兩個應該算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傢伙顯然也被突如其來的恩典沖得有些失態。
這幸福著實太意外了,超乎想像的意外。
從統率百人的哨長直接到統率3000人的游擊,這可不是一般的提拔,說坐火箭也絕不為過。而且,這一切還是建立在沒有任何戰功的基礎上,建立在沒有任何人情關係甚至於從未謀面的基礎上,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本來,他們還有所擔心,甚至在彙報自己的身份時還冒險進行了一些不實的拔高,就是怕被看輕,怕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但最後,卻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
甚至商議好的要對上官的任何賞賜都面露興奮也根本不用刻意去裝,居然還得壓著別興奮過頭了。
至於他們目前只是被一個親兵領著安置,李平以及其他人都沒有多想,他們只是單純的以為是自己官卑權輕,還達不到層次。
但其實,他們如果知道左良玉只帶回了不足百人,這個親兵就是那寶貴的一員時,估計眼珠子都能掉一地,不僅會一切茅塞頓開,也會明白左良玉為何會對他們這支小小的隊伍是如此重視。
他們需要左良玉,虛弱的左良玉又何嘗不需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