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楊明之死
四月底,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突然被通報。
總教導廳保衛局在軍中挖出了一個以曾任一團教導主任、駐武昌總聯絡人和現任總教導廳幹事楊明為首的貪腐及通敵團伙。
這個團伙目前查實的有十幾人,都是讀書人。
他們以讀書人這個身份為紐帶聚攏在一起,在楊明的帶領下利用大部分身處教導系統和後勤系統重要崗位的便利,訂立同盟相互提攜和互行方便,大肆貪贓枉法,追求窮奢極欲的生活。
為了能夠獲取更多利益和滿足越來越大的貪慾,他們還極力拉攏和腐蝕其他管錢管物之人,甚至不惜向賊軍倒賣物資和提供消息。
總後勤廳軍需局局長賀柱子就受到了他們的腐蝕,只是所幸目前牽扯不深,而且因為不是讀書人被他們看不起而只是利用並完全被排擠在團伙之外。
為嚴肅軍紀、警示眾軍,征賊將軍決定將該團伙所有人以及受他們逼迫和蠱惑而參與了不法之事的各色人等一律斬首示眾,將軍需局局長賀柱子開除軍職。
由於這則通報被傳達了到李平全軍包括保障營的全體人員,瀘州城內城外很快議論紛紛,震驚、不理解和憤怒也很快充斥了整個部隊。
尤其是通報中直接點名的讀書人更是勾起了不少官兵對被完全由讀書人掌握的官僚和鄉紳階層欺壓的痛苦回憶,然後激發出了不少偏激情緒。
而李平一向對軍中談論當今天下黑暗的完全不禁止甚至是故意引導放縱也讓官兵們在議論時比較大膽和沒有那麼多禁忌。
再加上瀘州曾飽受大西軍的殺戮,原有的地方官吏更是幾乎被屠戮一空,新任的也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不會有,因而官兵們即使在軍營之外也同樣不太顧忌。
這一天,在瀘州城內的一條街道上,三個士兵就一邊走著一邊旁若無人的議論著。
「我就覺得咱們最初打銅鑼峽那麼不順很怪,原來卻是有人當了鬼。你說他們是怎麼想的?怎麼能給咱們的手下敗將當鬼?」一個士兵發表著自己的意見。
「要我說這讀書人就沒有好東西,也最沒底線。反正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一個好官,也沒見過一個好舉人老爺。為了利益,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讀書人,就不能讓他們當官。」另一個士兵忿恨道。
「就是,要不然俺當初也不會鬼迷心竅從了賊。俺那時從賊也是實在受夠了!」他們中最突兀穿著雜色衣服的士兵立即附和道,看得出這是一個曾經的大西軍士兵。
「知道你們有難處,要不是跟了咱將軍,我也沒準啊!」語氣忿恨的士兵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
這時,最先的那個士兵卻皺著眉頭說:「我為什麼覺得你說的不對。咱們現在也認字了,雖然認得不多,但也是認了。你罵讀書人不是東西不是把咱們自己也罵了嗎?」
「咱們算什麼讀書人,你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咱將軍說咱們學的是文化,學的是學以致用之學,不是考朝廷官用的。學科考的才是讀書人。」語氣忿恨的士兵辯解道。
但最先的那個士兵顯然並不認可,他繼續反駁道:「我明白你說的意思。但你說咱們不是讀書人我覺得不對,咱讀的也是書,而且平時還就說讀書,咋就不能叫讀書人?再說,二師的周師長也是秀才,聽說那可是個大善人……」
話還沒說完,這士兵突然扭頭去看剛剛路過了三個百姓。
「怎麼了?」語氣忿恨的士兵奇怪道,同時也扭頭去看。
有一會兒才扭回頭來的士兵疑惑的說:「沒什麼,就是覺得那幾個人都好臉熟。你們看,他們還有匹馬,應該不是普通人。」
「好像是有些臉熟。不過他們是不是普通人又能如何,你還怕他們聽到我們說什麼嗎?」語氣忿恨的士兵一臉的無所謂。
此時,被三個士兵議論的張清、張英和原野三人也正面面相覷。
由於都沒穿軍服,加上又不是一個部隊的,以及雙方的級別差別太大缺少交集,這才讓他們沒有被認出來。
不過由於他們都不是新人,且又都是一方頭目,就是張英因其特殊身份也辨識率很高,因而哪怕不認識,也大概率會臉熟。
而且有馬的百姓現在也的確很少見。
不過張清等人的面面相覷可不是因為沒有被認出來。
「你們的部隊里對這事議論大嗎?」張清神色複雜的問道。
「大,怎麼不大!大家這兩天都在談論這事。很多人的情緒也都很激動,話里話外也不少都把問題指向了讀書人,搞得很多讀書人都灰頭土臉。嗯…哦,對了,也有不少人對什麼是讀書人開始迷糊。那通報用詞不準。」張英快人快語道。
「嗯,我們那裡也差不多。」原野言簡意賅的附和,那匹馬是他的。
原野現在是騎兵旅的團長,部隊駐紮在城外。
正在張清想繼續說點什麼時,一匹馬突然疾馳而來,看到馬上的騎士,幾個人都笑了。
那是瘦猴兒馬小天,他們正在等的人,他們彼此都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面了。
不過,下馬後的瘦猴兒馬小天卻在剛與張清和原野熱烈擁抱完就嚷嚷道:「我一直都說這小子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看,讓我說中了吧!我看我們根本沒必須再去看他一眼,我們本來和他就不熟,他是死是活關我們何事。還不如用這難得的時間好好敘敘舊。」
把大家張羅到一起的張清見瘦猴兒剛一見面就提出反對意見,只好勸慰說:「我們畢竟有一起逃難的情誼,原野前年染瘴氣時他在照顧上也出了不少力。後來不管他在什麼位置上,也都始終對我們很親,也給過我們不少方便。明天他就要受戮了,於情於理,我們還是應該去看他最後一眼。」
但瘦猴兒看上去並不認同,他在對一旁含笑看著他的張英做了個大大的笑臉后撇著嘴說:「他跟我們親還不是因為我們也不差!這是用得著,沒聽通報說他們互相提攜、然後只是想著利用別人嗎?要是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可不信他會跟我們親。」
「你是不是怕了,看大家都在急著撇清和他的關係,我們卻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原野在這時突然有些不滿的嗆聲道。
瘦猴兒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原野跳腳道:「我怕了,我才不怕,我是怕事的人嗎?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原,你應該知道的,我一直就看不慣他。對了,要是怕了,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不來。」
瘦猴兒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原野為什麼會突然如此,他的眼睛也開始習慣性的向張清求助。
不過張清卻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嘆著氣說:「沒想到他會犯這樣的糊塗!」
但這卻讓瘦猴兒有些迷糊了,他把安撫原野放到一邊迷惑道:「那楊明喜歡享樂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大哥你整日在將軍身邊,將軍就真的一點不知道?我來的路上還奇怪,他們通敵,我怎麼一點沒聽說。而且整個這事完全是保衛局在查辦,他們什麼時候也管貪腐了,實在奇怪的很!」
瘦猴兒已經把叫張清為張頭這個習慣改過來了。
他現在是總參直屬偵察大隊的頭,整天活躍在跟農民軍接觸的最前沿,自己一方有人通敵不可能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還一點風聲都沒聽說過。
而張清,自從做為前鋒入川后就又回到了李平身邊任警衛營長,並且在這次整軍中他的職務還是沒有動。
相比之下,就是原野都當上騎兵團長了,而且騎兵旅的另一個團長是秦義。
不過,這倒也沒影響到兩個兄弟繼續把張清當大哥。
當然,大家也見面后都故意避而不談現在其實最應該令人感興趣的各自新職務。
「楊玉昆通的不是賊軍,是左良玉。」張清突然看了看周圍后瓮聲瓮氣道。
「什麼?」瘦猴兒、原野和張英幾乎異口同聲的驚呼出來,臉上也全是震驚。
但緊接著,瘦猴兒卻臉色大變,他有些慌張的也左右看了看,然後咽了口吐沫說:「大哥,這可不能說啊!你這得爛在肚子里。」
原野和張英一聽也皆駭然,拚命的點頭。
但張清卻不以為意道:「這裡現在左右無人,不礙事的。你們不知道,其實是將軍讓我們去見見楊玉昆的。將軍說,楊玉昆總歸是有過功的,而且見了楊玉昆,我們還會有意外。」
「啊?」瘦猴兒眼珠子都瞪直了,看看原野和張英,他們也都滿臉的難以置信。
「走吧,我們去看看楊玉昆!」張清長嘆了一口氣說。
沒多久,四個人就來到了保衛局設在瀘州城內戒備森嚴的特別監獄。
但他們並沒有馬上見到楊明,而是先被引進了一個房間。
滿臉淚水的錢盈正在房間里等他們,她身後還站著兩個大概是丫鬟的年輕女孩,而保衛局長石磊則恭敬的陪在一旁。
看到錢盈,幾個人都很詫異,也心情十分複雜。
他們所有人都清楚雙方的關係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了,並且還在繼續漸行漸遠,即使是與錢盈共同生活多年並極為親近的張英也只是拘謹的打了個招呼。
至於錢盈的悲傷,他們倒沒有想太多。
楊明在錢盈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很好,即使是後來楊明在武昌犯了錯,天性善良的錢盈也覺得那不過是一時糊塗或者有什麼誤會,繼續尊敬有加,並始終稱呼其為玉昆先生。
現在這種情況,她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但當石磊把桌上放著的楊明已經畫押的審訊記錄拿給張清他們看后,張清等人很快全都倒吸一口涼氣,瘦猴兒更是還沒聽張英讀完就當場就大罵起來。
楊明曾經有家人,他們都知道,也知道他的家人是在逃難中不幸失去的。
可根據楊明的招供,當年在逃難時為了能夠活下來,楊明親手將自己的孩子與他人易子而食,並任由自己的妻子被活活餓死……
就是錢盈和張英在襄陽被黃成東捕獲,負責把風的楊明其實也提前就看到了當時不知是兵還是匪的黃成東和他的部下,但為了不暴露自己和讓自己也身險囫圇,楊明選擇了獨自逃走。
至於照顧原野,那是他根本不知道瘴氣會通過蚊蟲叮咬傳染。
也就是說他不知道跟瘧疾病人在一起是有危險的。
對於這份審訊記錄,雖然沒有人願意去懷疑它的真偽,但大家還是不敢相信。
但他們又不能不相信。
不僅僅因為一會兒他們就要親見楊明本人,而且楊明還在審訊中幾乎把他一生中所做過的全部惡事和齷齪全都事無巨細的招供了出來,包括小時候偷看小女孩方便。
可以想像,保衛局一定是使出了非人的手段。
也難怪錢盈會滿臉淚水,她這是已經知道了一切。
而當憤怒的他們衝進監獄中去對質時,腦袋已經腫成了幾乎無法認出的豬頭並且渾身遍體鱗傷甚至有的地方已露出血淋淋白骨的楊明也很痛快的供認不諱。
果然,楊明吃盡了苦頭,也被折磨怕了。
不過此時沒有人驚訝保衛局的手段為什麼如此殘酷,即使是錢盈和張英也沒有露出絲毫不忍。
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坦白了一切的楊明此時卻還有臉向他們救援。
「我沒有辦法啊!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活下去啊!救救我,救救我,我求求你們了…」楊明辯解著,痛哭著。
後來他更是跪伏在進入監獄仍奇怪的帶著丫鬟並接受著幾乎是過度殷勤服侍的錢盈腳下磕頭不已。
楊明還想要為自己開脫,還想要求生。
但這個時候,所有人的臉上都只有厭惡。
不過憤怒之後,瘦猴兒卻在剛一走出監獄就滿是疑惑的問並沒有陪他們進去的石磊道:「這楊明本就該死,為何對外還再要給他安個通賊的罪名呢?」
楊明的招供中是沒有通賊的,保衛局並沒有對楊明屈打成招。
正在石磊琢磨該怎麼解答時,張清突然說:「楊明是生員,是正經八本有功名的。而且他們那一伙人里還不只他一個生員,並且最差的也是童生。可將軍是武將,是沒有權力擅殺讀書人的,何況還一下就要殺十幾個讀書人。
自作主張殺他們就已經犯了忌,如果還僅與貪腐之名殺他們更會引起軒然大波。不說日後如何,對於我們現在收復四川和爭取四川的民心也會大大的不利。
但他們又必須得死。
將軍最恨的其實是背叛,也不能容忍有人在軍中私下拉幫結夥,哪怕他們目前通左良玉的其實僅楊明一人,哪怕他們中有些人其實罪不至死。
同時,將軍也想向全軍表明他無論面對什麼人都不會手軟,將軍需要用他們的人頭來以儆效尤。
可把他們移交給文官包括章監軍去處置,官場上是什麼情況,我們多少都知道一些。
不說定罪肯定會曠日持久起不到威懾作用,而且貪腐之名也要不了他們的命,甚至可能都定不了罪。然後還會讓將軍與左良玉之間的問題被暴露出來,這是將軍非常不願意看到的。
因而說他們通賊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可以把影響減到最小的辦法。」
對於張清如此清晰的闡明原因,石磊看上去一點兒都沒意外,他點著頭附和道:「張營長說的一點沒錯,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情況。」
但瘦猴兒和原野卻有些目瞪口呆的看向張清,好像不認識了一般,張英更是乾脆眼睛冒著光道:「哥哥,你好厲害!」
張清見狀立即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這不是我自己分析出來的。我是將軍府的警衛營長,很多事情將軍其實都不會迴避我,而且還經常會不厭其煩的解釋個中道理。在將軍身邊,我受益良多。」
但這卻讓瘦猴兒和原野更加驚訝,同時也終於一臉恍然。
甚至很快,瘦猴兒還高興道:「大哥,你這個警衛營長真不賴,日後一定會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