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淋濕了我們的頭髮
丁亞瓊終於從學院里寫來了一封信。這是一件非常突然的事情。這樣的突然事情,現在想來,也只有八十年代才會發生。
丁亞瓊像扎了一個猛子以後,重又浮出了水面。
本來,我得告訴你,我是想讓她忘記我的。我是誰啊?大學畢業了,就像沒有讀過大學一樣,從哪裡來又回到了哪裡。用夏應文先生的話講,方家還能有什麼出息?方芥舟還能有什麼出息?方芥舟都回到水廓了,他還能飛到哪裡去?
是啊,這種情形下,我怎麼還能要求丁亞瓊嫁給我呢?
大學時代的那一場美好的愛情,突然之間,就覺得是一場夢。
夢現在醒了,但是,路還得走。
可是,沒想到丁亞瓊比我還執著。
丁亞瓊在信上說,她不但要寫信給我,而且,不久,她還要來。但是,她要我回一趟學院。
她已經想好了,想透了。一個女大學生,怎麼過也都是一輩子。一個女大學生過一輩子的事,與一個女人過一輩子的事,在本質上是沒有什麼大的區別的。在愛情問題上,在婚姻問題上,甚至在生兒育女的問題上,女人與女人又能有什麼大的區別呢?
丁亞瓊是外語系的。我對外國語這種人生鬥爭的武器並不很感興趣。我的外語很糟糕。丁亞瓊似乎知道我的這一個德xìng,所以,她在信中,用中國語言向我表達了她對我的思念。她說她自從聽過我的講座,自從在學院的後門那個公園門口一吻定情,她就沒有走出來過。
可是,我已經先走出來了。
我沒法子不走出來。
從水廓到我們的大學,你知道是如何才能抵達嗎?
你不知道,好,我來說給你聽。
就以我剛剛讀大學的時候的事來說吧。
本來,錄取通知書寫得明明白白,一九八二年九月五rì正式開學,可是,我在九月三rì這一天,便起了個大早,和父親一起收拾收拾,
這怪不得我,說是家,其實,沒有家了。媽媽三月初五這一天突然就去世了。說是跌在船頭上的,是到河邊淘米的。這一跌,就沒有爬得起來……
天都塌下來了,家一下子像雞蛋散了黃似的,也像水桶一樣掉了箍散了把,老二家立即分家了。只不過,還好,同意老四也就是他方芥秀了,睡在老二家的西房裡。
一開始,我倒也心安理得,是哥哥家嘛,也是自己的家。可是,沒幾天,覺得嫂子的眼光有了點其他內容。是什麼內容說不清,但是,我不敢看嫂子那雙眼睛了。這時,我明白了,嫂子並沒有將我看成是一家人。嫂子的目光告訴我,我這種狀態,就是寄人籬下。
我於決定,九月三號就走吧!
我想得也對,九月三號走,當天只能先坐上輪船到興化城,說不定就趕不上去揚州的班車。興化城到揚州的汽車,一天也只有兩班,上午九點一班,下午三點一班。可是,從我們的蒲塘里到興化的輪船,三點鐘才從東台過來,要到晚上才能開到興化。這就得在興化住上一夜了。
這一夜住哪裡呢?
正犯愁,父親叫他不要擔心,就住在輪船碼頭上。這天,雖說秋天到了,就躺在輪船碼頭那個等輪船的大廳里,兩排長椅一拉,就是個床了。
父親這麼一說,我倒也有了主意,真要是不能睡在輪船碼頭,還可以住到干姐姐顧亞君的家裡。高考的時候,不都是姐姐在幫忙安排住宿與吃飯的嗎?
想到姐姐心裡就非常溫暖,高考三天時間啊,竟然沒有花一分錢。就花了個輪船票的錢,從蒲塘到興化,從興化回蒲塘,加起來,不到一塊錢。
四號到了揚州。
五號才報到,怎麼辦呢?
好辦,去見姨媽吧。
一見姨馬,我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麼熟悉的臉,這麼親愛的臉,竟然跟媽媽的臉沒有二樣。不像是比媽媽大三歲的姨媽,倒像孿生的雙胞胎。你說,這臉卻無法親近,無法撫慰我失去你的半點疼痛,你說,這又是一種什麼傷痛!
可是,我的淚無法流下來。姨母的臉冷冷的,硬生生地把我的眼淚逼回去了。
媽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去看姨母。你就是不同意,我也要去一下。我要去看一看。哪怕是為了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都要去看看我們的姨媽。真的,非常想要看到她。就因為外婆講過的,她的兩個女兒,差不多被人看成是雙胞胎。我就知道,我能在我們的姨媽的臉上看到你。媽媽,我在姨媽的臉上看到你了,以後,我會常去看姨母。在揚州了,想要見就見。想要看媽媽了,就去姨母家……
姨母的臉是比你白凈得多了,也滑滴得很。在揚州,在城上,畢竟是與我們生活在蒲塘不一樣了。不一樣了,絕不一樣了。他們在天上,我們是在人間。
甚至不是在人間,差不多就是在地獄里活了那麼多年。
這樣,你明白了,我怎麼也不敢想象,燦爛的女大學生丁亞瓊會願意嫁給我。
不可能的。她倒是去過我們家一趟。那時候,她倒真的動情地抱著我,吻我。可是,我忘了告訴你,後來很長時間,丁亞瓊回校了,便再沒有與我聯繫過。
我的感覺很不好。我這時已經無法在愛情方面有好的感覺了。我甚至沒有了愛情的感覺。孫蘭萍的去世使我很長時間內都無法走出某種傷感。我知道愛情是很重感覺的。沒有感覺是很危險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這時候我只能像一個遲頓的駱駝一樣,在默默地咀嚼屬於自己的傷感與孤獨。
所以,我在這個時候去學院是不會有什麼好的故事發生的。我這麼想。
學院紅二樓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已經很長時間不來這裡了。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我已經被發配到鄉下了。紅二樓,裡面住著一群高貴的人們。一樓是學院的研究生們住著。二樓三樓則住著中文系和外語系的女大學生。在我的大學里,這兩種女大學生都是很會在想象的世界里生活的。而且,她們都還算得上是美女。大學圖書館里的名著,把這些女大學生們薰陶得美麗憂傷顧盼生姿,別有一番動人之態。你如果要想進入紅二樓是非常不容易的,無論你以什麼方式切入。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造化。可是,沒想到大學畢業以後竟然有了這樣的機遇。人生實在奇妙,好多事都是你無法預料的。
丁亞瓊住在二樓的208室。丁亞瓊已經是大二的女生了。丁亞瓊不是那種帶有憂傷氣質的女xìng。相反,丁亞瓊的個xìng里有一種男孩子才有的豪放與洒脫。但你一定注意到了一點,丁亞瓊是那種喜歡達到了一定境界的女大學生。她喜歡在紙上創造愛情。人類的悲哀其實就在於有了。喜歡什麼不好,偏要喜歡?丁亞瓊到底被搞出了點神經質。在我重返大學的那段rì子里,她沒有放棄一切可以用來散步或者交談的機會。但是,由於孫蘭萍的死在我心中橫著,這就使得這次見面顯得毫無激情。丁亞瓊快要憋不住了。我真的發現她就要哭了。我覺得我似乎有點殘酷。不管怎麼說,孫蘭萍的死,是與丁亞瓊毫無關係的。就在丁亞瓊失望地說再見的時候,我提議去茱萸灣公園玩一玩。丁亞瓊沒有反對。但神sè已經淡了許多。
茱萸灣公園在郊區。要搭上將近一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達。我選擇茱萸灣也沒有其他什麼目的,就是想讓丁亞瓊玩得開心一點。城裡的公園很多,但人為的斧鑿痕迹多了些。茱萸灣就不同了,渾然天成而又清新秀麗。我料定,丁亞瓊就沒有發現過這個所在。
那個雨季不再來。面對此後眾多平平常常的rì子,我只能發出如此感慨。去茱萸灣的那天下雨了,我覺得還是不去的好。可這時,我們的丁亞瓊小姐來了興緻,非要去不可。雨有什麼可以怕的?還更富有詩意哩!丁亞瓊說。我於是沒有再說什麼,帶著丁亞瓊出發了。
我們喝了茶,然後在公園裡看了一個花展。
茱萸灣公園其實並不大,小巧別緻,質xìng自然,是一個寂寞的所在,我覺得這倒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去處。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喧囂的。
我們等著老天停止下雨,雨一停,我們可以再逛一逛,也可以消消停停地離開。
可是雨沒有停的意思。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我們沒有了等的耐心,只好共了一把傘,走出了賞花廳,走到了雨地里。
公園裡的小路很別緻,彎彎曲曲,幽幽深深。一會兒是個陡坎,一會兒是個斜坡。一會兒是麻石路面,一會兒又是田間小道。我們已經無法再穿著鞋子了。我們於是把鞋脫了,全拿在手上。這是一種很好的旅遊方式,是從來也不會再有的天賜良機。雨淋濕了我們的頭髮,也把我們的心靈滋潤透了。這是我們年輕時流行的一隻歌子,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淋濕了我的頭髮,滋潤著大地的胸懷。我稍改了改,便放在了這裡:雨淋濕了我們的頭髮,也把我們的心靈滋潤透了。
丁亞瓊很高興,說,今天來的這地方真好,她已經不想再走了,就在這個住下來算了。她挽著我,問,陪我走過這段rì子好嗎?
我突然就想哭。我想到了那個死去的jīng靈。可是我卻無法再得到那個jīng靈了。身邊是美麗的丁亞瓊。我們的頭上是美麗的紅傘。我低下頭,吻住了丁亞瓊的濕潤潤的紅唇。這是我第一次親吻美麗的丁亞瓊。
丁亞瓊接過了我的唇吻。她忘情地吻著我。我覺出了她的吻很有力量。有一段時間,我想擺脫了她的長吻。可是,我沒有成功。丁亞瓊吻得很投入,沒有半點要讓這一次長吻結束的意思。我有點怕人看到。可丁亞瓊一邊吻著我,一邊說,沒關係的,看到了也沒關係。人家也不認識我們。一邊說一邊將我的舌頭俘虜了過去。
我抱著她,能感受到她的熱烈,也能感受到她的Ru房對我的壓迫。
對女孩子的Ru房我已經不再陌生了。可是,要命的是,這是一個讓男人無法離開的地方,充滿了磁xìng。我嘗試著觸碰她的Ru房,丁亞瓊沒有迴避,我於是再也沒有猶豫,一下子把丁亞瓊緊緊地擁在了懷裡。
茱萸灣的長吻和擁抱再次拉開了我與丁亞瓊的愛情序幕。本來,我已決定回到我那個中學繼續上班。可是,這件事打亂了我的返程計劃。出了茱萸灣公園,我在附近的郵局裡向學校發了電報,申請續假三天。
丁亞瓊看著我發電報,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學校里的校長,都是我的老師,他們知道我這次回到大學是去跟一個女大學生見面,都非常高興,他們都替我高興,我出來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我騙一個女大學生回來。
此後的三天,一切都變得非常美好。美好得讓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