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來幹什麼
起初,當我來到陌生的甬城,在南方國際教育集團的辦事處拿準考證時,看到了許許多多陌生的面孔在寒冷的冬天暴露在甬城那條著名大道中山路上,我就突然想到:在這個偶象已經破裂的時代,還有什麼值得人們拋妻別子,離開家園,用後半生的生命去追求一份風險呢?就為了南方國際那份高薪嗎?如果說是為了錢,我知道,委實,沒錢是萬萬不能的,但我還是覺得,錢這東西也不是萬能的。
我很是迷茫了一陣子。可到了南方國際學校一看,這麼好的學校,這麼多的趨之若鶩的人們,方芥舟心動了,看來,到南方國際無論有多大的風險也還是值的。至少事業環境好多了,比原先在那個瓢城的白蓮中學強多了。光是昨天晚上那頓不花錢的自助餐酒會,擱在任何一所國立學校也是搞不出來的。而且,校長在酒會上也講了,這裡所營造的人事環境會比其他學校要好得多。這裡沒有幹部與百姓之分。這裡也不論資排輩。過去的一切都放入檔案里,大家都從零開始。能者上,庸者讓,不能者下。幹得來就干,干不來就炒。什麼其他的閑話也沒有。你拿著一份高薪,住著一套公寓。你覺著在這兒干還行,你就幹下去。有福利,也有勞保。評職稱,也有退休后的保障。只不過這裡的職稱給你了,卻不會依照職稱發工資。發工資得看勞動量與貢獻的大小。當然,你不想幹了,也請便。沒有人會留你。是啊,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誰到了這裡會提出要走呢?能進南方國際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我對退休、對勞保這類話題不太感興趣。幾年來我在白蓮幹得挺憋氣,我對什麼職稱、住房都不十分關心。瞧那些為職稱去死的人,又有什麼意思。無非是為了些工資。所謂切身利益,就是幾個人民幣。人真是不可救藥了。人民幣把些人都害苦了。
中午在飯廳吃飯時,飯廳里的人更多了。我沒有看到鞠紅,心裡有點兒悵悵的。領了一份飯菜后,悶悶地吃下,覺得沒怎麼飽,又去領了一份。這就是我,愁悶之時,反而比平時吃得多。古人云,棄捐莫復道,努力加餐飯。
中飯之後沒事可干。整個下午,五百多人都在這座城堡式的學校里遊盪、寒暄。很多人一來后就熱乎上了。大多數以學科為類,充分體現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準則。人群的整合聚散,道理就這麼簡單。打牌的都躲在屋子裡,邊捉蒼蠅邊在鼻子上貼白紙條邊在等待明天上午九點鐘公布的結果。
中學語文初選過關的只有十個。十個中再選。真的很殘酷。每個人的臉孔都變得很持重。打牌的也不例外。所以蒼蠅捉得沒有平常那麼氣氛熱烈。
天又下雨了。甬城這地方就是多雨。來了這麼幾天,似乎每天都在下雨。但天氣還好,暖暖的,讓人覺著非常舒服。這在瓢城是沒有這樣的好天氣的。我在外面小雨中走了一會兒,又想起鞠紅,便又折回來,遊魂似的,手抄在口袋裡,到這個屋子看一會兒打牌,又到那個屋子看一會兒下象棋。然後又沒事人一般地走出來。我是想再僥倖碰到那個齊齊哈爾的女人。但這娘們卻不知鑽到哪裡去了。我後來又上了三樓。三樓基本上都是女教師們住的。夫妻同來的,學校也安排他們住在這一層樓上。我希望能在這裡碰上鞠紅。可是走完了整個三樓也還是沒碰上。後來,我看見一間屋子敞著,裡面人很多,男男女女的,擠滿了一屋子,便也走了進去,聽別人山南海北地吹牛。
仍然是在說招聘的事。消息靈通的人說,後面還有兩批,三批共招一百人左右。有人就開始擔心,要招上百人,可能一下子沒有住房分配了。有的人擔心這下可能風險也一定會很大。都像已經走進了南方國際,已經是一個光榮的南方國際人了的樣子。我覺得好沒勁,這世界,滿是些感覺良好的人們,不知那個很好的感覺是從哪兒來的?後來不知誰說了句,聽說,那些小學科與幼師的名單已經揭曉了,就幾份卷子,專家們早批改好了。聽說已經找去面試了。我心裡一格登,便想起了那個東北女人,她也是幼師,她有沒有通過筆試呢?這時,武漢來的馬嵐嚷了起來,看來,鞠紅一定會過關的。
大家問,誰是鞠紅?
住我隔壁的,東北齊齊哈爾來的,人家可有實力哩!
我聽說齊齊哈爾,心裡想了想,是不是那個女人呢?她叫鞠紅?
很多人都認識馬嵐,馬嵐是華中師範大學的應屆畢業生。走到哪裡都會很藝術地招人看上幾眼。回頭率是頗高的。馬嵐穿著拖地的長裙,掃來掃去的,頭上戴著貝雷帽,胸部特別高挺,沒人看了會不動心的。方芥舟也看過她好幾眼,給她的評分不低。就是覺得還是不及齊齊哈爾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東北的風霜也沒有打枯她的青chūn嬌嫩的皮膚。似乎東北的風霜反而使她愈發光鮮動人。馬嵐後來說,明天上午面試過後大家就都得走了,同來一趟甬城,也算是大家有點兒緣份,不妨大傢伙兒留個通訊地址,將來也可聯繫聯繫。後來就有人說,那乾脆搞個通訊錄。
於是就有人問,那誰去招呼大家一個個地登記呢?
馬嵐便抬手指了指男人們,你們幾個大男人去跑這件事有什麼困難的?列印的事由我找鄭校長去。
好傢夥,才來沒屁大的功夫,這個女孩子就已經和校長熱乎起來了。人真是不能小看。
好,說干就干!閑著也沒什麼事可干。其他的人附和道。
我便跟著那幾個喜歡圍著馬嵐轉的男人去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搞登記。方芥舟對這碼事不太熱心。明天下午,這群應聘者便作鳥獸散,留不留個地址又怎麼的?不過,來一趟甬城確實不容易,說不定真有人這輩子不會第二次來甬城了。但我自己知道,我熱心這件事主要是想藉此認識齊齊哈爾那個滿身紅艷的女人。
我後來在登記時果真認識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果真就是鞠紅,也果真已通過了筆試關。她是下午去面試的。她必須第二天上午就走。她已買好了第二天上午到上海的火車票。甬城還沒有直達齊市的,所以先要到上海,然後轉乘到齊市的火車。
第二天早上,我草草吃完早餐,便在樓梯口等著鞠紅的出現。後來,鞠紅兩口子出來了。馬嵐送鞠紅與她的先生下樓。鞠紅那時笑得很燦爛。方芥舟問道,現在就回去了?鞠紅不看方芥舟,但仍然笑著,唉,回了,八點鐘到上海的火車。鞠紅對馬嵐熱情地說,不要送了,回去后打電話。馬嵐說,好,打電話,或者寫信。聽著,可一定要去武漢玩喲!那語氣,似乎武漢就是她馬嵐的。鞠紅說了好的便通通通地下了樓,用的是她那紅sè的飽滿的健碩的雙腿。我站在樓道里,看著鞠紅小雀子一般地飛走了,心裡悵悵的,像丟了魂似的。我沒有跟下樓,也沒有多看鞠紅,生怕她先生覺出什麼,也怕鞠紅看出他心懷不軌。我說到底也還是個膽怯的人,恐怕鞠紅擱那兒讓我去搞,我也是有這個賊心沒這個賊膽。
八點鐘發榜,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同寢室的人一個也沒上榜。大家祝賀我得意,與我握了握手,便又大包小包的背起來走了,眼睛紅紅的。有幾個念碩士的也沒有通過,心裡更難受。我想安慰他們幾句卻又找不出什麼詞兒來,只道了聲保重,便去辦公室領《應聘教師登記表》了。
填完表,南方國際一個叫陸蘭芳的女教師領著我他們去專家辦公室面試。我估計是要說課了。我不怕,說就說。我剛剛參加完瓢城市的說課比賽,還得了一等獎。我一點兒也不怕這新鮮玩藝兒。
走進專家辦公室時,我還是有點兒緊張。他已經知道了有三個專家將會對他投擲過來重磅炸彈。而且聽說問題全不那麼好對付。中文系教授更會讓你覺得摸不著北。
三個專家,有一個是女的,有一個是小老頭,還有一個是中年人。他們一個是甬城大學中文系的,一個是甬城市教研室的,還有一個是甬城名校格致中學的特級教師。三個人冷若冰霜地坐著,只用眼神示意方芥舟坐下。
中文系教授先投擲炮彈:
中國史上以「孤篇橫絕,竟成大家」佔一席光輝地位的是誰?孤篇是什麼作品?中文系教授目光向上,用甬城普通話問道。
唐。張若虛。《chūn江花月夜》。
我腦門一緊,連忙回答。他知道這還是簡單的。難的一定還在後面。教授到底是教授,教授很會找人茬兒,讓你覺著他學問淵博無比。
我回答完,那個女的便在紙上劃上個鉤。
中國神話與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無譜系而後者有譜系。若要為前者建立譜系,你認為必須參考哪幾本古代典籍?教授這次目光向下了,學識淵的樣子照樣,但神態開始顯得平易近人了。
《山海經》,《莊子》,《列子》,《搜神記》,《子不語》,《西遊記》。我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著,說。
***,又是一個刁題怪題。但中文系教授舒展了臉,對那個小老頭微微頷首。那個女的又在紙上劃上個鉤。
中文系教授笑著問第三個問題:
當代學人錢鍾書的情況你該知道一點吧?你說一說他的代表著作他的世系與他的幾句名言。這題算是附加題,答不起來也是不要緊的。我們主要想看一看你的厚度。看得出來,你是相當不錯的。
教授的態度終於開始和藹可親了,但問題的難度教授始終不肯降低。
但對我來說,這沒什麼難的。讓我覺得這很沒有意思的是,現下時興錢學了,教授也趕起了時髦。這世道是有點兒變了。想到這裡,我便有點兒開始瞧不起教授了。但我還是不敢有半點馬虎,我於是錢學博大jīng深,我們是斷斷不能窺其門戶,入其堂奧的。其實我們都只是一知半解,是很膚淺的。我彷彿是在點醒教授似的。我突然發現,現在的教授也就這樣,如果不是想要從那個蘇北的鄉村中學跳出來,那麼誰考倒誰還真說不定。我於是繼續回答教授的提問,錢氏著有《談藝錄》、《管錐篇》。小說作品有《圍城》。其父錢基博先生也是一宗師,著有史一種,與大學者劉師培齊名。錢夫人楊絳楊季康,同樣出身於無錫名門望族,其姑母便是曾與魯迅有過交鋒的楊蔭榆女士。楊氏的名作有《幹校六記》、《洗澡》等。錢氏名言之一:坐擁書城,雖南面帝不與易也。之二:我姓了一輩子錢,還要錢幹什麼?之三:你如果覺得這顆雞蛋很好吃,為什麼一定要知道這顆雞蛋是哪一隻母雞生的呢?我一口氣說完,然後便不再講話。
也許是我那種一個字也不想多說的樣子,讓教授對我產生了好感。我已經感覺出來了。教授說了聲好,便示意小老頭提問。
小老頭是格致中學的特級教師。我半年後才知道他叫馮中傑,全省乃至全國都是很有名的。
馮中傑問:
看了你的試卷與你的有關資料,我對你十分欣賞。試卷中你的作文評改部分的得分是所有語文教師中最高的。你的教學水平與科研能力我們是了解的。你表格中還有表明你在搞業餘創作的內容,而且已發表了不少作品。看得出你確實是個人才。南方國際是準備錄用你了。我也充分相信你的水平與能力能夠適應南方國際的教學與生活。只是我有一點想不通,你在當地已發展到這等境地,為什麼還要到甬城來?你來甬城幹什麼?
這***是個非常刁的問題。我圍繞這個你來幹什麼說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我大汗淋漓。我後悔不應該說錢鍾書的第二句名言。這小老頭顯然是有意為難我的,人家錢鍾書不稀罕錢,你方芥舟來這兒是不是為了錢?你來甬城幹什麼?說為了事業,你在瓢城沒有事業嗎?不是為了錢,那麼你方芥舟又是為了什麼而來?
半個多小時后,專家們說你可以走了,回去后等學校的通知吧。專家們對我最後的說法比較欣賞。那個女的又在紙上劃了個鉤。
起身走出專家辦公室時,我沒有忘記回過身來彬彬有禮地說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