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秘舉報信
時間一晃就是30年。/
2500多年前,一位聖人曾經站在山頂上,對著一條滾滾東去的大河感嘆地高聲吟唱道:「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每每想到這句話,我們總是情不自禁地會在心裡產生相似的感慨,對匆匆而逝的時光陡然升起無比的恐懼。其實,又何必感嘆呢?隨著時光匆匆流逝的,不僅是童年的純真以及蒙昧,那些曾經的無奈、曾經的青澀、曾經的無知也隨著時光一起遠去了,這讓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厚重,在不斷失去的過程中,也在收穫越來越多的富足和寧靜。
30年後的今天,我們的主人公任江南已經是江城市紀委信訪室的主任。30年前那個單瘦羸弱、面帶菜色的少年,現在已是一個英武挺拔的中年人,1米78的個兒,胖瘦勻稱,臉色白皙而冷峻。今天,任江南穿了一身黑灰色的休閑西裝,裡面穿著一件矮領藏青色羊毛衫,看上去十分精神。他一早開車把女兒送到學校,現在正在趕往上班的路上。
這是一條擁擠不堪的街道。街道的北側,是鱗次櫛比的樓房,而它的南側,則豎著一塊巨幅廣告牌。廣告牌上面寫著「江城市職業技術學校效果圖」,下面是一幢幢經過電腦製作的學校校區效果圖。廣告牌的後面,是正待拆建的老街,每幢低矮破舊的房子上都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似乎在告訴人們,這些老建築行將永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嶄新的現代化的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即將矗立於人們的面前,讓人們產生無限的嚮往。
任江南開著車,小心地行駛著。他看看老街,又看看效果圖,還得兼顧站往來的車輛和行人,車子開得極慢。開到老街的中段,他停下車,來到一幢舊房子前。舊房子的臨街店面,是一家家電維修店,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破舊家用電器。任江南停下車,站在門口,朝裡面叫了聲:「雙喜!」
店裡傳出一聲渾厚的男性聲音:「是江南啊?進來吧?」店主叫桂雙喜,是任江南的戰友。
任江南朝店裡看了看,對正忙整理桌面上一大堆電器的桂雙喜說:「不了,我往這兒路過,順便看看你。這裡馬上要拆了啊?」
「是呢,真捨不得搬走。」桂雙喜一邊說著,一邊從店裡走出來,靠在門邊。桂雙喜中等偏胖的身材,國字臉上鑲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滿臉的絡腮鬍子給人一種耿直豪爽的印象。他的右手拄著一根拐杖,右腿的褲管里空蕩蕩的。
「雙喜,你還是抓緊去找個店面吧,別到時候動手拆遷時來不及。」
「嗯,已經在找了。找了幾個地方,總覺得沒這裡理想。這裡人口稠密,都是老住戶,舊的家電多,生意也不錯。」
「那也要抓緊找,時間不等人,等拆到你這兒再找就來不及了。」任江南勸道。
「再說吧。」桂雙喜懶懶地答應了一句。
「好了。我先走了,下次空了再聊。」說罷,任江南扭頭就走,也不客套。桂雙喜丟了句「再來」,也轉身回到店內。
到了辦公室,任江南見桌面上擺著一疊報紙和一些信件,他簡單整理了一下,拆開一封信,大致瀏覽了一下,嚇了一跳:這是一封舉報信,反映市教育局原副局長丁昌龍早年在青龍中學當校長期間,利用職權徇私舞弊的事。舉報信沒有署名,看得出是有所顧忌的。現在雖說要為舉報者保密,但許多舉報者還是害怕舉報的事泄露,受到打擊報復,不敢署名。任江南對匿名舉報的現象絲毫不感到奇怪,而是對舉報對象感到非常震驚:被舉報者丁昌龍是自己的岳父!
任江南馬上坐下來,把舉報信的內容從頭到尾再認真看了一遍。信中說,教育局原副局長丁昌龍,早年在青龍中學當校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先後給多個民辦老師辦理了轉正手續,並從中撈取了大量的好處。舉報信寫得有根有據,無可挑剔。
「這怎麼可能!」任江南看完,生氣地把舉報信往桌上一扔。按時間推算,岳父從青龍中學出來也有20多年,退休也接近10年了,那麼這些事如果是真實的話,起碼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這麼久遠的事,怎麼現在才舉報出來呢?再說,以自己的了解,岳父早年雖然性格率直、作風霸道,但並不是個貪婪的人。難道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任江南又想,這個舉報人會是誰呢?青龍中學的老師?他仔細在腦子裡搜索著,他對青龍中學的老師都很熟悉,一個個比較下來,似乎找不出有誰會做這樣的事。那麼,又會是誰呢?岳父的仇家或者宿敵?他想了半天,理不出頭緒,點上一顆煙,認真地思考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任江南還是沒有理清頭緒,他決定先去核實一下舉報的內容再說。他給岳父家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下了班會過去。電話那邊爽朗地答應了。
「爸,媽。」任江南一到門口,就見丁昌龍和岳母樂呵呵地站在門口。岳母正穿著圍裙,在張羅著飯菜,招呼了一聲之後,就廚房去了。
「呵呵,江南來了?快,進屋來。哎,蓉蓉沒來?」丁昌龍往他身後張望了一下,有點失望地說。「沒呢,她今天還要上課,沒時間。」任江南進了屋,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同丁昌龍一起坐下。丁昌龍住的房子在教育局大院里,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三室一廳一衛,外牆都還是傳統的青磚,樓道上十分昏暗,即使白天也要開燈才能越過堆得十分凌亂的煤球,否則一不小心就會碰了上去。家裡的陳設也是當時製備的,兒女們多次勸他搬出這裡,但丁昌龍不依,說在這裡住得有了感情,不捨得再搬走。任江南抬眼看看岳父,除了頭髮銀白,臉色卻還紅潤,清瘦的身體十分硬朗。岳母則身材矮胖,一頭花白頭髮整齊地往後梳著,別在耳根後面,看上去慈眉善目,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印象。
丁昌龍今年正好七十歲。按照民間「過九不過十」的說法,他去年就為自己做了七十壽宴,邀請一些過去的老朋友、老領導以及自己的侄親好友,一起為自己祝壽,倒也十分熱鬧隆重。丁昌龍十分喜愛這個職位卑下卻很有個性的女婿,家裡的事情寧願聽任江南的主意,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插手。聽說任江南要來,他連忙讓老伴去買菜做飯,又燒好一壺開水,準備好任江南最愛喝的鐵觀音。二人坐定后,丁昌龍沏上一壺鐵觀音,遞給任江南一杯,笑眯眯地問:「今天怎麼有空來啊?一定有什麼事吧?」
「嗯。哦,沒有!」任江南看了岳父一眼,又把目光移開,盯著茶杯里裊裊升騰的霧氣。
丁昌龍看上去並不著急,笑著說:「你還是那樣,心裡有什麼事,都寫在臉上。」
「是嗎?」任江南摸了一下臉,自失地一笑,「其實,也沒什麼事。」憑心而論,在他還小的時候,他就對當年那個專橫跋扈的丁校長沒有什麼好感,甚至還夥同金志高一起用彈弓打碎過他家的窗戶玻璃。但自從當了他的女婿之後,他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家庭,都幫助甚大。眼看著他年紀也漸漸大了,精神雖然矍鑠,可畢竟歲月不饒人,這個時候再去刺激他,恐怕對他的身體很不利,自己也於心不忍。這樣考慮再三,任江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拿舉報信中那些內容去問岳父。
「工作上的事吧?」丁昌龍關心地說,「信訪工作不好搞,又繁瑣又細碎,馬虎不得,你可不能大意。」
「嗯。」任江南看著岳父的眼睛,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革委會主任,現在已經有了老態,一雙曾經銳利無比的眼睛看上去渾濁而昏黃。任江南心想,萬一舉報屬實,這將會對這位七旬老人以多麼大的打擊?他不忍心當面揭穿岳父隱藏多年的齷齪世界。因此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好了,下了班就不說工作,我們吃飯。」丁昌龍對裡屋叫道:「老婆子,飯菜都好了沒有?」
「好了,你倆都進來吧。」裡面應了一聲,丁昌龍就叫起任江南,一起往裡屋走去。
任江南陪著岳父喝了點酒,又說了一些閑話兒。吃完飯後,趁著岳母收拾的空兒,任江南輕聲對丁昌龍說:「爸,有個事我想跟您說。」
丁昌龍一聽,知道他終於要跟自己說正事,就對老伴說:「你慢慢收拾吧,我和江南到外面喝茶去。」
「什麼事?」丁昌龍清理著幾隻紫砂茶具,又要去燒水沏茶,被任江南制止住。剛才在吃飯的時候,任江南心裡就一直想著舉報信的事,考慮再三,既然來了,還是覺得說出來為好,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自己的心裡也會踏實一些。即便是真的,也已事隔多年,完全可以不予追究。「爸,有個事想問您一下,您別見怪。」
「咱爺倆還客氣?」丁昌龍呵呵一笑,對任江南說,「你有話就直說吧。從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心裡有事。打小看著你長大,你那點子心事,哪裡還瞞得過我的眼睛?」
見岳父說話痛快,任江南放下心來,小心地說:「爸,您以前在青龍中學當校長期間,是不是給一些民辦老師辦過轉正的事?」
「這事啊?」丁昌龍想了想,笑問,「怎麼想起問這事呢?」
「覺得好奇,所以隨便問問。」
「好,那我來告訴你吧。」丁昌龍坐在沙發上,身體向後靠了靠,看著上面已經有點破舊的天花板。「我當校長期間,所有民辦老師轉正的事,都要經過我的手去辦。我是校長,在市裡面子也廣,這事必須得我辦啊,別人也辦不了。」
「噢。」任江南靜靜地聽著,他相信岳父所言非虛,腦子裡也浮現出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丁校長的形象。丁昌龍得意地笑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每次說到這些往事,任江南總能看到他這種表情,因此也不覺得意外,而是將身體略微前傾著,聽他繼續說下去。
「要知道,給民辦老師辦理轉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僅要看教齡和教學水平,還要搞政治審查,看出身好不好。這個事情複雜啊,你自己出身好,保不准你哪個親戚就出身有問題,這麻煩就來了。所以,當時你媽媽轉正時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事。」
「我媽媽?」任江南心裡一動,怎麼媽媽也跟這事有關係呢?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於是期待地看著岳父。
「是啊,那時你還小,肯定不知道這些事了。」丁昌龍抬頭望著窗外,感慨地說:「那時,你爸是學校里的業務骨幹,你媽媽雖然不是正式老師,但她的教學水平、她的業務能力也都是大家公認的,人緣又很好。但因為她的出身不是貧農,而是『小經』,這個你可能不懂,就是『小土地經營者』的簡稱,這屬於中產階級。這出身其實也與你媽媽無關,土改那年她才十來歲,懂什麼?但劃分好的家庭成分卻成了一個人身份的符號,一輩子都改不了。因此,雖然每年都有轉正的指標,但報上去后一政審,就給卡掉了。這樣的業務骨幹不轉正,不是太可惜了?我跟教育局的領導多次反映過這個事,都沒有得到解決。後來我發了火,找到市裡的領導,教育局這才答應的。」
「原來是這樣!」任江南以前從沒聽人說過媽媽家裡的成分出身,也不知道媽媽轉正的經過,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坎坷的經歷。他並不發表自己的意見,而是繼續看著岳父。丁昌龍見任江南聽得認真,很是滿意,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這些情況你是肯定不知道的了。要說起當年的事來,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那時,我可是全市教育戰線上的一面紅旗,什麼工作都走在全市教育系統的前列,就連市領導也不能不買我的賬。我一出馬,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是嗎?」任江南隨口應道,表示相信他的話。他的這些話撓到丁昌龍的癢處,知道只要打開了話匣子,一時半會是收不住的。因見他說得起了興頭,不禁啞然一笑。
「那還能有假?!」丁昌龍說得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紅火的年代。他的口才又好,講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嘴角上泛起了一團白沫。「那時,我既是青龍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委員,也是市教育局革委會的成員。我年富力強,精力充沛,每天都要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把青龍中學治理得路不拾遺,門不閉戶,在全市都是響噹噹的先進單位。如果不是這一點,我後來怎麼可能調到市教育局,當副局長呢?市裡領導對我非常器重,說像丁昌龍這樣出身好、思想紅、革命幹勁大的幹部不培養,還要培養什麼樣的人呢?因此……」
「您是說,因為您跟市領導的關係,我媽媽這才轉正的?」任江南已經聽過無數遍丁昌龍的輝煌歷史,怕他扯得太遠,自己也沒耐心聽,於是插上一句話,揀著自己想知道的情況問。
「那可不?!」丁昌龍被任江南打斷,有點掃興,但還是得意洋洋地說,「別人辦不了的事,到了我的手裡,那是非辦成不可的。只要全市有一個老師轉正的指標,我一伸手去要,那就是我的。」說罷,朝任江南笑笑,附在任江南耳邊輕聲地說:「要說啊,你媽媽轉正的事,也有你江南的一份功勞。」
「我?」任江南聽得糊塗,不解地問,「我有什麼功勞啊?」
丁昌龍指了指裡屋,笑著說:「蓉蓉她媽看準了你,知道你小子是塊好料,將來准有出版,有心要把你謀來做女婿啊。要不我費那麼大勁找市領導幹嗎?哈哈哈!」
「還有這樣的事?」任江南陪著嘿嘿地乾笑了幾聲,心裡卻嘀咕著,臉上也變得不自在起來。
丁昌龍習慣了任江南這種平靜得幾乎有點冷漠的表情,繼續不無自豪地說:「這絕對真的!不信回去問你爸媽去。你小子打小就可愛,很討人喜歡。要不是我當校長,你這小子還指不定被誰家搶去當女婿了呢。」
丁母走出來,見老伴說得高興,聲音也越來越高,饒有興趣地問:「瞧你們爺兒的高興勁,都在說些什麼呢?」
丁昌龍笑著說:「老婆子,你說,要不是當年我們先下手,江南哪裡還輪得上當我們家姑爺?」
丁母笑罵著說:「看你得意的!這一輩子里,就看你說起這事最開心。如果不是你當校長,『近水樓台先得月』,捷足先登,看你還怎麼得意。——江南,那個時候我們是真的喜歡你。不光我們,那些老師哪個不喜歡你?這個死老頭子每次說起這事,總是興奮得像是揀了個寶似的,說話也不著邊兒了。」
「原來是這樣!」任江南喃喃地說。聽到這裡,他似乎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裡覺得有些彆扭。的確,自己的婚姻問題一直很順,幾乎沒有經歷過任何的坎坷,好像就是與生俱來的一樣。以至於看到有人為找對象的事大喜大悲時他就覺得好笑:怎麼找對象會是件這麼麻煩的事,竟會弄得神魂顛倒寢食難安?他不想再問岳父是否有利用職權依法受賄的問題,而是想弄清楚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為什麼自己的婚姻大事竟然作為兒戲一般,成了大人們的交易?心不在焉地跟岳父應付了幾句之後,心想這事還是再回去問問自己的母親吧,也許就可以水落石出了!「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他朝岳父岳母僵硬地笑了笑,拿著自己的東西,轉身就出去。
丁昌龍似乎剛打開的話匣子一時收不住,見任江南說走就走,很有點意猶未盡,遂略帶遺憾地說:「怎麼,就走啊?」岳母也追了出來,連聲叮囑說:「下次再來!帶著蓉蓉和妞妞一起來!」任江南一邊答應著一邊「嗵嗵嗵」的下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