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山破廟
梁城位於宛州中北部,這裡西傍茗江,東靠衡水,湖泊眾多,水產富饒。
素有「水鄉澤國」的稱號,把這裡比作水上江南一點兒也不過分。
梁城以西三十里一破敗古廟屹立雨中。
這廟荒廢多年,為何要建在地勢險峻的半山中央,也不知道是何人何時所建,木匾之上漆著「法藏伐形」四個泥金大字,被風一吹咿呀作響,木門似墜似落。
廟中一抹燈火忽暗忽明,殿內雨漏淅瀝,龜裂的青石地板被雨水沖刷乾淨,泛著慘綠幽光。
山中獵戶經過時才知道這破爛廟裡居然住進了一尖臉猴腮的哭面道人。
此人臉色蠟黃,還是個獨臂,五十好幾的模樣,寬大破爛的青衫穿在他枯瘦的身上顯得有些滑稽,兩顆小眼珠在他那尖尖的臉上都顯得特別擁擠。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陰嗖嗖的傳了過來,「咿呀」一聲柴門被推開。
少年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廟裡殘光褪影,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喚作守心的少年如雨燕入樓,他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烏髮如絲緞,只隨意用根黑色的帶子紮起,雖沒正式地束好,卻也帶有幾分疏狂。
身著一身青色短衫襖,腰間別著跟竹笛,一雙劍眉之下,眼眸深邃有神,充滿了寧靜。
「回來啦?」柏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淋著了吧,上面衣物換了再說。」
「半路下了小雨,不妨事。」
陸守心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也沒去著急更換衣物。
柏叔歪著身子隨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著,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
「今年中元節一過,你就滿了二十了。」
「嗯~」收回思緒,守心解釋道:「現下樑城內無甚要事,就給都蔚大人告了假回來看看。」
「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麼活?」
守心笑答道:「也沒什麼,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都蔚大人也說了,梁城這些年風調雨順,各路武林大派在城中都有各自的買賣,自然也不會砸了自己的飯碗,出不了什麼大事,讓我放心回家。」
柏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這都蔚大人倒也實在,有你這麼個苦力也不多使喚,給你安了這麼個閑差使。」
「不過你還是要留心些,江湖和廟堂就是這樣,看起來平平靜靜,實際上暗流涌動。」
陸守心環視廟院,忍不住心裡難過:「我曉得,柏叔你的病好些了嗎?」
柏叔抬望了一眼,陸守心頓時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忙從懷裡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几上。
「柏叔,這個給您燉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木筷粗細的蔘頭,乾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干蘿蔔。
取出木匣后,守心抓著頭訥訥一笑:「都蔚從事也就處理些鄉鄰瑣事,教訓些登徒子,那些江湖人物根本都不拿正眼瞧,這樣也好,不惹人注意。」
「等我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每年能領上十幾兩,也就能多抓點補藥給您。」
「往後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倒是好事」柏叔拍了拍蒲扇扶起身。
「我自己的病我心裡有數,吃什麼都沒用,也用不著你瞎操心,真的有空就去多練功,這套功法練了這麼多年,雖然進境緩慢。」
「但我能感覺到,你的生命氣血要遠遠強於一般的武林好手,可見它另有其獨到之處。」
少年答道:「我明白,練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
柏叔一翻白眼,心中默默想著些事。
陸守心看著喚作柏叔的清瘦道人,樹枝般的單手比枯枝還枯萎,很像只雞爪,殘軀瘦弱不堪,彷彿隨時被風颳走,身形另一邊只剩青衫隨風飄動。
柏叔只有一隻手,他另一隻手哪裡去了?是怎麼沒有的?柏叔從來沒提起過。
只記得自己在記事之初,便是柏叔用這單手將他帶大,用這單手在破廟石板上比劃著教他寫字,那是自己第一次看柏叔教寫字,那時的他也未有這般老……
「看好了,守心」柏叔撿了根樹枝抬起枯手,話音剛落,身形一閃便在破廟門口石坪上重重的寫了起來,邊寫邊念道。
「氣,力隨氣動,氣灌於力,力有盡時,而氣不絕,天地合氣當如白虹貫日,以一氣貫通之。」
道人邊寫邊念,寫字之時,恍惚間整個人都隨著字變得氣勢磅礴,破敗的廟堂似一瞬間都有了活力。
小小枯枝居然在石板上寫出一個大大的氣字,一連寫下十字,他將枯枝隨手一扔,破殿又恢復了原來衰敗的模樣。
柏叔滿意的吐了口濁氣,眼色不善的看向陸守心,石板上的字就似活過來一樣。
明明那麼遠,卻能看得清清楚楚,稜角分明,彷彿印入了他的眼睛身體里。
聯繫柏叔寫字時念出來的句子,雖然不明白,但是跟寫出來的字非常的鍥合,彷彿理應如此一般,寫這樣的字就應該用這樣的句子,用這樣的句子才能寫出這樣的字……
柏叔教他的這些,自己從不懂到慢慢模仿,再到熟記於心,光陰一晃數十載,自己已慢慢長大,而柏叔也變得更老更虛弱。
當年的守心也如現在這樣一般竊竊呆立著,恍如昨日。
柏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婦人之仁!你這兩月若只知打諢度日,進境只怕還不如這山中野猴。」
話剛說完柏叔手中破蒲扇攔腰一揮,半截破蒲扇迎風飄開,「唰!」散成無數細片,宛若竹篾一般朝他飛來。
「好!」守心只是一愣,不禁脫口而出,神色未變雙腳卻變換不停,叮叮叮幾聲悶響。
蒲扇傘葉先後末入守心身後廟柱圓木之中,守心就似根本沒挪動一般立在原地。
只有輕輕虛影和廟柱圓木上的細孔證明了在方才一瞬之間,守心腳底騰挪之際避開了蒲扇攻擊,后又瞬間原路折返,身形就像未挪動分毫。
柏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雁返的樣子倒是沒那麼難看了。」
守心聽得矯舌不下,才訥訥地回話:「還~還好吧,我一直謹遵柏叔教誨,武藝未輕易示人,每日三更之際便偷偷溜至凌雲嶺大山之中修鍊,不敢耽誤一分。」
兩人對看半晌,柏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搧了他後腦勺一記。
「去拿我酒來,傻小子!來都來了陪我喝上一壺再走,只盼你早些討個好婆娘,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不枉將你帶大成人……」
待到下半夜,柏叔不由分說強行將守心趕走。
柏叔一人斜躺在一把破爛涼椅上,咪著雙眼,盯著蛛網密布的梁頂,上面繪滿硃砂符籙。
他單手捏著守心最初用來練字的那塊小石板,枯瘦的手指慢慢撫摸著。
石板上的字則隨著他的手指在暗黃的燈光下慢慢遊動,幽幽的光芒一閃而過,彷彿有著生命一般。
左臂空空的半截衣袖,隨著院落里蟋蟀的鳴叫有節奏的擺動著。
良久,柏叔嘆了口氣,嘴角微微上揚輕聲道「陸兄,你可看到,守心已長大成材,我這三拳兩腳已經習去七八,假以時日,自保無虞,他性格好像是隨了他娘,模樣倒是像極了你……」
言罷,用僅剩的一隻枯手將酒壺朝空中緩緩一遞,咧嗓哈哈大笑起來:「且將風塵做酒,與君共飲消愁,你先請。」
破廟之中,大堂的神像早已蹤跡全無,只餘下幾張很大的破桌亂椅,倒翻的香爐彷彿還在訴說著從前的種種。
一陣陣攝人的笑聲卻在荒山破廟中回蕩,猶如陣陣鬼哭……
梁城作為富饒的魚米之鄉,貨運商貿較周邊幾個縣城要更為繁茂。
這種級別的縣郡設有一名郡守在此主理軍政大權,郡守有兩名副手。
一個是都蔚,一個是主薄,主薄是文職,而都蔚是武官,負責儀仗、治安、緝捕之類。
城中鬧市處酒樓林立,有各處會館和各武林勢力開設的賭檔,鏢局,行館,器作刀劍坊等零零種種。
更有普通平民百姓和落魄沒錢的江湖人出沒的各色勾欄小館,備有各色演出。
被稱為追魂八刀的梁城都蔚大人武大海,今日一大早便斜挎佩刀慢悠悠來到城東府衙偏堂內點卯。
五六十多號歪歪斜斜的衙差捕快正擠在堂中交頭接耳,聊著昨日所見所聞。
虞陽王朝創建之初,為了方便對各色武林門派的管理,防止江湖衝突動搖國本,下轄設有天黥監司,主要負責收集情報,監察百官,負責巡查緝捕等秘密活動。
天黥監司與武林各派也有往來合作,一旦武林中發生的衝突,動靜鬧的太大,天黥監便會出動調停。
罪大惡極或不聽規勸的組織勢力,便聯合各武林正道或出動天黥監司直屬的赭衣衛進行調查撲殺。
因此下轄的這些都蔚捕快,只需做些基本的情報收集和處理普通百姓的案件,處理不了的便上報天黥監司,由監正大人派遣高手處置。
只是近年來朝中積弱,內鬥分化,天黥監司的影響力大不如前。
陸守心現下是梁城都蔚從事,也就是都蔚大人的副手。
他神色輕鬆站定在旁,靜靜聽著這群人的低聲閑聊,見到武大海進門,低聲咳嗽了一聲,眾人立馬會意,齊刷刷站直了腰桿,閉聲望向偏門。
武大海滿意的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走到偏堂中央,清了清喉嗓,肅聲說道:「都到了嗎?」
見到守心輕輕點了下頭,便不再多問。
環視了一圈後繼續說道:「那就老樣子吧,大家提起點精神,多加留意一下樑城外邊來的那些江湖豪客,這些江湖人高來高去慣了,一般還是懂規矩的,只要別鬧出人命就隨他們去,盡量不要招惹他們,自是相安無事的。」
「另外城中那些坑蒙拐騙之事,偷雞摸狗之徒,該管的還是要管,該抓的還是得抓,明白嗎?都機靈點。」
堂中眾人齊聲遵命,顯然見怪不怪了,武大海大手一揮:「那就這樣,散了吧。」堂中眾人接著便做鳥獸散去。
見人散得差不多了,武大海放下那張嚴肅的表情,笑著問道:「不是叫你回去多住兩天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陸守心拱手感謝:「多謝都蔚大人關心,柏叔說他身子骨還硬朗著,不用我這麼早去盡孝,還將我趕了出來。」
武大海聞言失笑道:「也好,柏大叔是個明事理的人,你也到了婚娶的年紀,加把油,讓柏叔早日抱抱孫子。」
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守心漲著張通紅的臉,只恨沒有個地洞讓他鑽進去。
武大海對陸守心一直心存感激,這少年雖說來歷不明,年紀輕輕卻勝在辦事穩妥老練,為人又低調隨性,初來時的不明之事,自己稍稍點撥往往便能舉一反三,勝在機敏。
自己升任都蔚后,這幾年下來,少年已是自己得力臂膀,自己在梁城日子才過得這般滋潤。
回想當初,能將這個靦腆少年收入公門乃是他最得意的神來之筆。
那還是在兩年之前,兩名江湖人被人追殺逃至梁城,犯下了數樁命案。
武大海那時還是個捕快,被授命調查這兩人底細,一路帶著幾名捕快沿途追蹤至半山破廟。
兩匹大馬在黑夜中已行至廟前,馬上兩個黑衣人,將韁繩猛一帶住,兩馬前蹄仰起有如人立。
馬上兩個黑衣人竟毫不在意,自己也算是**湖,只以為是兩個二三流的江湖賊寇,竟沒意識到這兩人武功之高非自己這班捕快能比。
其中一人下馬冷笑道:「你們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當我們沒有發覺嗎?引你們至此一併收拾乾淨了完事。」
說完這話兩人便抽劍飛身襲來。
此時追魂八刀武大海業已警覺,發現此二人所施展劍法玄妙之極,自己一行人絕對不是對手。
於是一面發動全身功力,施展追魂八刀最後幾招精妙招式,一面發聲示警。
可是已為時已晚,自己朴刀一觸劍刃,手臂震麻,刀尖被削以外,其餘人等皆在這兩人手上沒走過一招半式。
劍鋒如電光般一閃,幾顆頭顱,衝天而起,身體一倒,頸中鮮血狂噴嚇得武大海驚叫一聲!
慌亂中武大海連忙棄刀提氣,乘著月色,凌空翻落破廟廟門牆頭,朝里奔去。
那二人口中喝罵飛身追了進來,武大海全然沒注意到破廟內的一老一少兩人,慌不擇路險些兒撞在老頭身上。
於是趕忙將足收住,穩定身軀,大聲呼到:「老人家快快逃命。」
兩人追入廟內均同時穩住身形,咳了一聲道:「奇怪,朱大哥,這破廟中還住著兩個人,一個還是個道士,道士怎麼住到廟裡面來了?」
此時馬上另一人道:「管他那麼多做什麼,你還想留下兩個人證不成?照殺。」
那二人身背寶劍,寒氣森森,嚇得武大海冷汗直流!
此時那淡定老人重重咳嗽道:「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尋來了,大半夜的吵得人腦殼疼。」
身邊那靦腆少年輕聲問道:「柏叔,人都進來了,怎麼辦?」
老人卻未答他,又咳了幾聲,由腰中取下烏黑煙桿,裝上煙絲,燃火吸煙。
用中氣不足的煙嗓對身前武大海說道:「這位大人,不妨事吧,劣兒有家傳技藝傍身,願助大人擒下這幫不讓人睡覺的賊人。」
驚魂未定的武大海聽得清楚二人對話,雖猜不透這老道和少年是何關係,但不知為何卻逐漸心感平靜,不似方才那般慌亂。
兩人聽完瘦弱老道人的話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
「什麼?死道士,找死,你敢小視我們!憑這塊廢料,來!先嘗嘗這一劍的滋味如何。」
少年聽那名喚作朱大哥之人滿口胡言,早已星眸微閃,滿布殺機。
喚作朱大哥的漢子面色一沉,提劍上前準備要給擋在老道前面少年好看。
少年身軀一閃,一個跨步,身形隨即騰空借力一縱,趕在二人出劍前途,展開身法如飛而去。
突然「拍!」的一聲,連人影尚未看見,已被人打了一記耳光,痛得朱大哥哎喲一聲!
而另一人在少年現身之時,心中早就一動,伸手一摸背上,不由瞠目結舌,原來背上所背寶劍不見,僅餘一個空劍鞘?
巴扎抽了一口煙的老道對著武大海呵呵笑道:「大人,今日天色已經很晚了,我這身子骨要熬不動了,先送您去偏房歇息吧。」
武大海只見面前雙眼煙霧繚繞,竟昏昏欲睡,眼中餘光彷彿看見道人邊走邊朝少年遞了個狠厲眼色,便緩緩栽下。
「守心你要記住了,你不殺人,人就殺你,江湖上是沒有道理好講的,俗話說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可大多數的惡人卻往往比好人要活得長,所以好人殺死惡人又有什麼可惡呢!」
此際星月無光,滿空陰霾密布,大有即將下雨之狀。
待到武大海悠悠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早上,一陣摸索,確定身上沒有少什麼零部件,回想起昨日情形,心中難免一陣后怕,頓覺冷汗淋淋。
武大海年輕時,東走西奔,南餐北宿,混跡江湖已經有十二載,期間飄泊無跡定。
雖也有數次與江湖中人交手,自知絕不是憑著那半吊子追魂八刀,而是憑著自己高度機警和三分運氣,亦均化險為夷!這才在梁城中站穩了腳。
望向正在破廟一角悠閑劈材的少年,武大海知道,這一次好運氣暫時站在了他這邊……
【作者題外話】:新人,試試水,每天一章。